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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巴士 / 雪椿 / chapter18:冬之蝉

chapter18:冬之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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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首词儿是怎么念来着……零落成泥碾作尘么?”刺入和室内的光线尚有些暗淡,但天色已然亮堂不少,此时正值日月相交时。东风倦倦,原是已至清晨。
  鬼切懒懒的窝在源赖光的怀里,长发闲闲积在玉昙似的腰窝中挡住了暧昧的印痕。源赖光瞧他半个脊背都暴露在冰冷的空气中,顺手把被子扯上来裹住了他。
  鬼切见此情状,吃吃的笑了起来,复又低下头吻了吻少年的眉梢——昨夜委实是荒唐放浪的一夜,他们从浴室的地板滚进池子里又颠倒至和室的格阑前。凄风携冷雨吹灭千户灯火,鬼切只能想起那飘落在身上的雨点和与他厮磨且湿润的唇舌。而那个怀抱炽烈的少年现在正同他白日偷欢,任凭外头再如何暴雨狂流,这方棉被里依旧是暖意仲春。
  “真可惜,纸鹤都吹落了。”一番耳鬓厮磨的温存后,鬼切从源赖光身上抬起头望向光秃秃的樱色格栅……他们花了很长一段时间折了好看的纸鹤将那里挂满,但因为昨夜那场暴雨,现下只剩几只寥寥几只湿透的纸鹤焉头耷脑在断掉的棉线上摇摇欲坠。那些描金绘彩的纸鹤纷纷为风雨打落,并着墙头上凋谢的雪椿化作了一滩泥泞。
  “不过是些纸鹤而已,等雨停了,再折了挂上就好。”源赖光伸出指尖,缠绕把玩着鬼切娓娓垂下的鬓发。他微微闭着眼,似是困倦又似在沉思。他知晓自己昨夜是如何在这只艳鬼身上发泄这少年特有的激情与占有,如今他拥刀而眠,夜雨未停。
  鬼切闻言笑了笑,一句‘好啊’还未说出口,便又听得雨幕中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泥泞的水花飞溅又落下,小见世的门被人大力的擂着,女人和留下过夜的恩客们抱怨着谁大清早扰人清梦。
  值夜的打手骂骂咧咧的推开了门,正想说怒斥两句这冒失鬼是不是赶着去投胎,却在看见那人身披的浅葱色羽织时赶忙住了嘴。朝雾也闻声从楼上匆匆披衣而下,在妓女们的簇拥下来到门前,在与那形容狼狈的新选组武士说了几句后便面色大变的往二楼走去。
  女人们跟在朝雾身后,脚步声错乱,像是一群惊慌又轻巧的鹿。她们议论纷纷唉声叹气,急雨嘈嘈切切,鬼切的指尖描摹过源赖光的眉眼,他知道少年也在同自己一般听着骤起纷杂的动静。
  拉门被推开了,应是朝雾进了某个女人独居的屋子……没有预料之中女人的哀戚哭嚎,一切安静的只闻落雨。没一会儿,女人们散了,各自回房去睡回笼觉,只有鬼切睁着眼,看着天光渐亮看着雨势渐微但就是不见久违的日光。
  又是一个难捱的阴雨天。等天光大盛,小见世的女人们才开始晨起梳妆,小厮侍女们端着水盆在走廊上踢踢踏踏,拉门又被推开。
  “啊——”尖叫声虽迟但到,是一个年轻侍女的惊呼。女人们闻声而聚,旋即哭哭啼啼的抱成一团儿。鬼切沉默了一会儿,终是扯过中衣披在身上出了门。他倚在阑干上俯瞰而下,只见着二楼聚满了人,又甜又腥的血味儿在脂粉香中分外浓烈。
  没过多久,一具盖着白布的尸体和室内被抬出。落花似的血迹沿着那截白布外的消瘦手腕滴滴答答淌了一路,所有的女人们都掩着唇,叹惋着那个本该今日出嫁从良的女人是何其不幸,又感慨着她听到自己的未婚丈夫死在昨晚的雨夜时是如此平静,而后在众人散去后,用一把修眉的小刀割断了自己的咽喉是何等的烈性。
  ——天下哀霜,人若转蓬。
  鬼切的目光沉了下来,紧握着阑干的手上骨节紧绷至惨白。他听到身后传来熟稔的脚步声,却是没有回头:“阿珠死了。”
  “白玉忘风尘,离人弦上语。”
  “何当弦绝日,便是玉碎时。”
  源赖光顺着鬼切的目光向下看去,眼底却毫无波澜:“哀烈至性,委实令人心生钦佩……鬼切,你是在对她感到愧疚么?”
  “……愧疚么?”鬼切皱了皱眉,眼底却是泛出几分难言的麻木与无奈:“有时候我会在想,我每一次挥刀之后,会有多少个像阿珠一样的人间接死在我的刀下。明明是没有仇怨毫不相干的人,却因为无谓的杀戮相互不死不休,这个世道未免也太可笑了。”鬼切看着那艳烈盛放在白布上的血迹被人匆匆裹入草席后在钉入一口薄棺,最后并着晨间的垃圾一块装上牛车,在淅淅雨中慢慢远去了。
  他说着顿了顿,复又看向自己握刀的手,似是自问自答:“说是愧疚,倒不如说是罪孽吧。真是荒唐,罪无可赦的恶鬼却以断恶之刃为名……命运皆是如此讽刺的么?”他哀哀一叹,生漆般的鬓发在风中袅袅飞舞:“什么又是正义?正义是不过是为胜者所书,如果早知会成为博弈者的棋子,我必不会……”
  “你是在后悔否认自己的曾经么?还是在认为这是杀戮即罪?”源赖光径直打断了鬼切的喃喃自语。他走到他的身边,看着楼间站着的太夫容妆尽褪,素净的脸上眉眼苍白又锋锐。
  源赖光抿了抿唇,为他披上御寒的羽织,轻声肃定:“可生而入世,命运从来残酷……无论生于何时何地,都是一物迫着一物的绞杀。人会为了活下去而猎杀牲畜,牲畜亦会为了活下去去猎杀其他动物或是人类甚至是同类。这是刻在世间万物的血骨里的残酷又自私的本性啊,这不是罪……只是单纯的想活下去而已。”
  “你我为人,命却悬于他人手掌。能在血影刀光中坚守至此时相遇,是踏着多少人的尸骨走到今日呢?即便杀戮是罪,但我也不会后悔……如果我选择了后悔,那些死在我手里或是因我而死的人就彻底没有了价值。如果我感到愧疚,那就带着他们求生的意志活下去,因为死者的价值是由生者所赋予的不是么?!”
  “天下何从,人间何去?正义的确是为胜者所书不错,但只要自己是胜者,那正义便会为自己所书。即便罪无可赦,我也不后悔自己的决定。逝去之日不可追,我信命,但我更信自己。”
  源赖光说着将刀递给鬼切,握住他的肩将他扳正,眉眼凛冽如似冷光覆霜:“我的母亲也是个刚烈的女人。她知晓我的父兄皆是为幕府利用而死,在我决定同父兄一般出刀时,她哭喊着说是幕府夺走了她的孩子,而后在夜里用一把肋差刺进了自己的心口。说她是被幕府逼死的,但其实她是被我逼死的……源氏的男儿,宁死如玉碎,亦不该失去血性臣服于仇人。”
  “我烧掉了房子烧掉了她,我近乎失去了一切,但我还有这把刀……既然握紧了刀,那就应当背负起活着的意义!”源赖光低声怒喝,血泼似的额发烈烈欲燃。
  “……你这种过度清醒的男人,真的会让人为你发疯的啊。”鬼切怔愣一瞬,旋即无奈一笑。他微微眯起了眼,方才眼底那些泷濛的哀伤与犹疑尽数凝成凛凛杀意:“你会后悔的。”
  “未来比现在与过去加起来更重要,我从不会因为发生过的事情而后悔。”源赖光低着头,看着鬼切抬手为自己整理着前襟,忽的笑了起来:“今天我会晚点回来。”
  “那记得去买和果子跟折纸鹤的彩纸。”鬼切头也不抬,白梅香于他吐息间缭绕不散。他轻轻踮起脚,一个吻落在源赖光的唇上。
  一展绘着绛紫笹龙胆的纸伞停在了位于祗园不远处的小洋楼前。雨滴沿着伞骨淅淅沥沥的滴答淌下,源赖光看着玻璃门上挂着的‘歇业中’的雕花风铃木牌皱了皱眉——
  看来今日不太凑巧,源赖光在洋行门前顿了顿脚,在他一面想着一面拎着纸包正欲转身离去时,却见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忽的自内推开那扇厚重的玻璃门……风铃门牌叮叮当当的乱响起来,源赖光被那只骨节分明的手扯得一个踉跄,甫一进门,便对上难得垮着一张脸的安倍晴明。
  “这个节骨眼儿上你还抛头露面的乱跑什么?!跑我这儿来你是嫌我命长么?!”晴明故意摆出一副没好气的表情瞧着依旧一身妓馆小厮打扮的源赖光。纵使神色不佳,但急促的语气却出卖了他的紧张,仿佛这位人前素来谦和温润的公子快要急的跳脚而起。
  “赖光,昨夜到底发生什么了?我听人说影组精锐尽数被龙胆所杀,唯有组织行动的你全身而退……你是疯了吗?!你知道幕府要是真调查起来,你就没命了!”晴明一面说着一面上下打量着友人,担心道:“新选组那边怎么说?你去见土方了么?你这次让新选组遭受重创,他们还容得下你?”
  “我没疯,只是昨夜确实出了点意外而已。”源赖光平静的接受着晴明连珠炮似的质问。他收了伞,眼也不抬的反问道:“你的消息倒比我想的还要灵通,不过现下还有心思揶揄我,看来你也不担心这火会烧到你身上……听说你前段日子去了趟大津,如果我没猜错,你是去见酒吞了?”
  “身在妓馆却连我去了哪儿都知道,咱们彼此彼此。”晴明丝毫不奇怪源赖光知晓自己的动向,他狐狸眼微眯,面上又挂上了平时那三分说不清道不明的笑意:“既然知道我在跟谁合作,那你也该知道昨晚的人本该是由谁去杀的……鬼切本来只是个诱饵,真正等待影组的是大江山的杀手团。”
  “可是那群杀手等到厮杀声停都没有见着鬼切或是新选组的人掉入他们精心布置的圈套,等他们循声去找时,只瞧见了一地的尸体跟横流的血迹……鬼切再如何强大也不可能从影组手下全身而退,但如果影组中出了跟他一样强、甚至比他更强的叛徒,那就说不定了。”
  晴明说着抄起手臂抱着,对着源赖光抬了抬下巴:“那个叛徒就是你吧?不如我们去里面坐着慢慢说说昨晚究竟发生了什么意外,源组长。”
  源赖光没有否决晴明的提议,他一面跟着晴明上楼一面佯作不经意的道:“……你的意思是,昨晚的大江山是打算将计就计么?鬼切是知道影组会在罗生门埋伏,所以他以身作蝉,诱得影组做螳螂,而大江山的杀手们做黄雀?”
  “是啊,那位绝色的太夫,是不是要比你想的聪明疯狂多了?但是如果昨夜你参与围杀的话,那他可能真逃不出你们的包围。”晴明懒懒的倚在沙发上略略一叹:“他是个不惜命的疯子,这点你应该比我更清楚不是么?”
  交谈之间,小白已经准备好了精致的茶点与点好的抹茶送上来。然晴明话音刚落,他便警觉的盯着源赖光,若不是晴明扯了扯他的袖子,估计他现下就要跳起来将怀中藏着的肋差抵在源赖光的喉咙处。
  ——这是同为刺客的本能,这一瞬间小白觉得源赖光想要拔刀杀人。
  “……晴明,我认为我们的合作出了些问题。”源赖光端起高脚桌上置着的茶碗于掌心中转了转,袅袅茶烟隔断了他的视线,与他对坐的人笑的意味不明:“既然你知道鬼切会算计于我,那你为何不早些告诉我?你就是这么对待你的合作伙伴么?还是说你希望我死在昨天的雨夜里?”
  “赖光你未免太过谦了,你可是单刀就能连斩十余人将酒吞差点割喉的人啊。如果是有你的带领,大江山的杀手可讨不了什么便宜。”
  晴明说着微微敛眸,似是感慨又似是试探:“至于鬼切,他虽是强绝的刺客,但身有旧伤。据茨木所说,是他们刚被卖到岛原时想跑但是被抓住。为了防止他们再跑,他被砍掉了一只手,而鬼切则被挑断了手筋……你在岛原也有些日子,那些妓馆是怎么对待不愿接客的姑娘你是知道的——”
  “不接客就打,打到骨断筋折再加以折辱。疼的受不住就让他们吸鸦片,以至于这辈子再也离不开这些毒物……一到阴雨天,全身就麻疼犹如刀割……这样的人,是怎么也打不过全盛时的你吧?”晴明像是没有发觉源赖光流露出片刻的异样,反倒是依旧笑吟吟的看着面沉如水的故友:“我更好奇的是,你为什么没有杀他?”
  “既然你搭上了大江山这条路子,为何还期待着鬼切被杀?”源赖光的指节在刀柄上微微摩挲了一下,然终是又端起了茶碗浅啜一口:“难道你又搭上了其他的维新派的人不成?”
  “我只是个商人啊,在几方势力之间玩命斡旋,所求的当然只有利益最大化这一条铁则……当然,在国外有些社会主义学说的支持者对我这种行为表示嗤之以鼻。例如在伦敦有位社会主义思想家就直说这叫万恶的资本主义,是压榨无产阶级平民百姓的恶毒的吸血虫。”
  晴明依旧笑眯眯的,狡黠的像只狐狸。他拈起一块茶点,颇为耐心的解释道:“那位思想家在他即将出版的著作中说资产阶级最终形态就是垄断独有化,我十分赞同这个观点……赖光,如果鬼切死了,那大江山在京都的眼睛就只剩下我不是么?比起成为一个备用的选项,我更希望自己是唯一的垄断。”
  “但是计划永远赶不上变化。”晴明说着无奈的摇了摇头,看向源赖光的眼神也多出些恨铁不成钢的意味。然就在此时,晴明的目光却落在了源赖光的锁骨边缘上——那是一个掩在衣襟下、暗红的、若隐若现的牙印。
  这次他再维持不住面上惯带的三分笑意,白狐般的少年撑着桌子不顾仪态的凑近了源赖光,如同宝石一般的海蓝色的瞳孔中终是露出了几分不可置信。他吸了吸鼻子,自然而然嗅见了故友身上那抹缭绕不去的血腥味与白梅香……他抬头对上源赖光平静的目光,嘴唇颤了几颤终是憋出句‘色令智昏’。
  “到底是谁不把我们之间的合作当回事?”晴明盯着那锁骨处的暧昧痕迹看了半晌,终是有些颓然的倚在沙发上。小白见了赶忙从怀中掏出内画山水鼻烟壶递上去给晴明定神。
  源赖光看着已然明了真相的晴明,丝毫不在意故友此时还没平复下来的内心,仍旧不咸不淡的道:“你急什么?是怕无法通过我跟幕府和新选组合作了么?”
  “你是我的故友,是最稳妥的人选,但我怕的是这个吗?”晴明揉着太阳穴,俨然一副愁上眉心的样子:“人没杀成也就算了,但现在你成了那过河的泥菩萨……你在冲冠一怒为美人前就没担心过幕府跟新选组把你杀了吗?”
  “把我杀了,那他们去哪里找上一把能与鬼切抗衡的刀?”源赖光闻言却是冷冷一笑,他近乎是下意识的摩挲着腰袢的刀柄:“源氏除了我以外的男人就只剩下了博雅,但他才几岁,总不可能让他去吧?而且既然你今天还敢在这大摇大摆的等我,就说明博雅他们一切安好不是么?”
  源赖光顿了顿,颇为揶揄的拖长了调子:“能拿到幕府与皇室特供洋商的名头……晴明,你可不是一般人啊。”
  “是是是,还是瞒不过你。”晴明瞧着源赖光眉宇间无意间显出的几分傲慢自负,然又只能浅浅一叹:“可我就算有把握护住博雅与神乐,但你……”
  晴明话至此处却是一顿,原是墙角处壁钟的鸣响报时打断了他。源赖光瞥了眼时间,却是起身欲走。晴明见状,也不再多留他,但就在晴明以为他们之间的合作就这么作罢的时候,源赖光却忽然回头道:“我们的合作继续。”
  “赖光?”晴明这次是真的惊讶于源赖光的决断了,现下的源赖光应该为自己的失职被新选彻底边缘化,他难道还有什么翻身的法子不成?如今他该在意的,不应是自己的性命么?
  “新选组与幕府那边,将功补过就好。”源赖光抿了抿唇,一面往楼下走去一面道:“新选组得到情报,六月五日,长州藩的维新派头目会在池田屋一带进行集会,甚至桂小五郎也可能亲自参加……如此重大的集会,大江山没有道理不会派人前来。”
  “……新选组是打算夜袭?你下得了手?你不会后悔?”晴明闻及此言,近乎是自沙发上跳起。
  他束发的宝蓝色缎带因为过急的动作滑落在地,他披头撒发的自楼梯口探出头,却正对上源赖光定然的回头……那个从来沉肃的故友竟然笑了:“或许这就是宿命吧。”
  “什么?”晴明有些没太听懂源赖光这时候扯什么玄乎的宿命论。源赖光撑开了伞,在推门而出前忽然顿了顿脚步,轻声问道:“晴明,你会帮我的吧?”
  “……你这是什么话?”晴明闻言失笑,目光却是不由自主的柔和起来:“从小到大,你替我顶了多少次祸?那些年在黑川城外住着的人,现下也只剩下你跟我能聊聊往事了啊。”
  源赖光闻言无声的笑了笑,转身头也不回的出了门。晴明看着那一朵绽放在雨幕中的绛紫笹龙胆,终是无奈的摇了摇头。门上的铃铛清脆的响着,小白拿着那根宝蓝色的缎带,悄悄的来到晴明身后,借着给他束发的机会悄悄的绑了一根麻花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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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鬼切大人,现在方便妾身进来么?”朝雾怀抱一捧新折的连枝白槿花,她略略垂首,恭谨跪坐在小见世的阁楼拉门之外。午后阴雨暂歇,隐约的阳光刺破云层绰绰洒落于叶梢露上。
  时值六月,蝉声与蛙鸣已有此起彼伏之势。雨停后的空气闷热且潮湿。朝雾经营小见世多年,自是知晓鬼切最不喜连绵的阴雨天,因为旧伤与常年警觉的习惯,每个雨夜对于鬼切来说无疑是一个个煎熬的不眠之夜,但他再如何强大如鬼神,却到底也不过是凡胎肉骨——他只有趁着白日天暖相对安全时小憩一会儿,朝雾不确定鬼切是否会开门,因为往日的他此时大约正在午睡。
  “进来吧,是有什么事儿么?”出乎朝雾意料的是,鬼切并未趁着白日抓紧时间休息……与此同时,拉门的另一侧传来隐隐的铮鸣之声,朝雾心觉奇怪,故动作轻缓的推开了门——
  在门开的一瞬,她便当场愣住了……因为鬼切不仅没有休息,反倒是身着剑道服持刀而立。立于和室正中的男人长发高束未施脂粉,露出光洁饱满的与清隽挺秀的眉宇……乍眼一瞧,还以为他是个英气俊美的年轻剑士,怎么瞧也跟代表着风尘颓靡的太夫丝毫不沾边。且看他面上薄汗隐隐,显然是正在练刀。鬼切在小见世这么几年来,朝雾还是头次见他这幅打扮,好似一夜之间,他又拾回了家族尚未覆灭之前的少年意气与鼎盛风华。
  “打扰大人兴致了……是长州藩的大人托来帖子,说是将于六月五日夜在三条河原町的旅店池田屋设下茶会,请邀以伊吹八岐家为首的公家倒幕支持派前往茶会共谋大事。”朝雾闻及鬼切垂问,饶是愣了片刻方才回过神。她一面说着一面似想起什么一般将花双手捧递给鬼切,鬼切接过那束修剪错落的白槿花,自枝丫之中摸出了一张拜帖。
  他随手抖开那张飘樱笺略略扫了一眼便将之揉成团儿扔进了角落的鱼缸里,纸张浸水没一会儿便分崩离析的往下沉去,鬼切皱了皱眉,冷冷道:“帖子既然能送到我这儿,想必酒吞他们也收到了……他们什么意见?”
  “酒吞与茨木大人认为,长州藩行事太过狠戾激进。如今幕府势微,然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我们还是暂且隐忍保存实力为佳……且此番聚会,长州藩士必然谋行酷烈之刺杀之事,但我们没有必要参与其中。”朝雾说着顿了顿,面色却是一凛:“酒吞大人还说,长州藩士身为武家却找上公家一派,无疑是看中了您的实力。这次聚会,更可能是想让您成为他们的刀,参与进他们刺杀计划之中。”
  “所以酒吞这是打算隔岸观火了么?”鬼切闻言微微颔首,似乎对酒吞的想法颇为赞同:“这的确不关我们的事儿,且长州藩士素来行事高调,早已成为新选组与见回组之心头大患,这般行动,说不准还会给自己招来杀身之祸……再说若是将来大业功成,没了一些人的确对我们很重要——”
  朝雾听得鬼切之言,心下便自认了悟鬼切之意。就当她正欲拜退打算去让人给酒吞送信时,却忽闻一声刀鸣清铮——她蓦地抬眼,却正见鬼切拔刀。那一段刃芒凛凛,明可鉴月的刀身上翻映着一双粲金又肃杀的瞳。
  “你去告诉酒吞,我要去池田屋。”秋水般雪亮的刀光中,鬼切只觉那刀之中有一只同样瞳眸粲金的恶鬼缓缓苏醒,此刻它睁开了诡艳的眼与他对视,刃光扭曲狰狞狂戾:“……就当是我送给他与茨木的礼物罢,这么多年,是我承蒙他们照顾了……你替我告诉他,就说他是要去成大事的男人,不能一直躲在暗处。如今他立于台前的机会终于来了,鬼切作为大江山最锋利的刀,必当身先为刃出斩!”
  “……鬼切大人?!您这是?”朝雾近乎是不可置信的惊呼出声,但因身份有别,她并无资格去置喙鬼切的决定。冷淡日光下,刀客的侧影是那般孤峭锋锐,她无端的心下一紧,隐隐觉着有些什么不对劲起来。
  鬼切闻声抬眸便瞧见门前跪坐的女人眼底掩不住的担忧与惊慌,他微微张了张口,终是露出了一个安抚的浅笑:“朝雾,你委实不必为我担心……我从不出毫无准备的刀,你何时见过我失过手?只是我如今确定了影组组长的真实身份,若是池田屋之事让新选组得知,那长州藩士必会被重创。且日前影组已为我所创,那影组组长只怕现下不太好过,他若是知晓池田屋之事,怎么也会前来进行清剿意欲戴罪立功吧?”
  “他曾经伤了我最重要的朋友与家人,怎不会让他付出等偿的代价?你就告诉酒吞,我会彻底把影组解决干净。而我与那位组长注定有一场死战……而这场对决,我已经期待了太久。”鬼切一面说着一面缓缓收刀入鞘,眉眼间竟然平生出几分缱绻的暖意:“他是个值得尊重的对手,而他等我,也等了太久。”
  朝雾梗了梗没有多话,只是在鬼切吩咐她将赤雪送去酒吞哪里后便领命退下。她是隐隐有所预感的,鬼切与那影组的组长绝不是单纯的刺客之间惺惺相惜……但是她除却联络人之外,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罢了,她回想起方才鬼切唇边的笑意,忽然觉得那把刀好像就要在最盛大的日光下断裂迸碎。
  惶恐与不安在顷刻间被放至最大,等她回过神来时,她已然提起裙摆向楼上跑去……当朝雾再度气喘吁吁的停在那扇拉门之前时,心下那些早已编排好的劝说说辞却怎么也说不出口。鬼切听得门外动静,却亦未开口。
  “鬼切大人……”她犹疑起来,只觉手脚都开始逐渐冰凉。翻转的词句在喉间辗转来回几次,她终是一面低声开口一面自衣襟里摸出一个暗色的玻璃瓶:“这是茨木大人托人赠予女人们的药,您可以将之涂在刀上。”朝雾委实说不出去劝鬼切勿要有妇人之仁这种话,而让鬼切刀上涂毒这种事情委实手段过于低劣。龙胆是那般骄傲的刀客,只要寸铁在手,就定不会采用如此下作的手段去取胜。
  可事情的发展却再次出乎了朝雾的意料,鬼切并未拒绝这份毒药,但他依旧什么话也没说……朝雾语毕,又自觉心下羞愧,便将药放在鬼切门前自行离去了。
  可她却未曾想到的是,此时的一门之隔后,不是鬼切不想说话,而是他正跪倒在地上赤裸着上身咬着绷带替自己包扎伤口——那一头近乎奢侈潋滟的长发覆盖住他苍白如死的面色,一旁褪却的剑道上衫里满是渗出的如同雪下红梅一般的星点血迹。鬼切知晓这是新伤未愈旧伤发作,但这是第一次旧伤在白日发作,亦是第一次他的伤口只是在基础的挥刀后就开始迸裂且止不住血。
  缠绵又刻骨的钝痛与血液过了好一会儿才止住,等鬼切恢复气力时,格窗外的天色已然泛起沉沉的枯红,原已是夕阳渐落。他略一垂眸,却看见地上散落将谢的白槿花……鬼切愣了愣,旋即如同发疯一般挪到妆案之前打开水银镜。
  镜子里的男子肤色苍白,眉宇清冷又锋利,瞳中锐意依旧如发硎之刃。鬼切皱了皱眉,镜子里那英气俊秀的男子亦于眉心出挤出一道冷厉的竖纹。他抬手抚了抚镜中人的眉眼,忽的起身去寻了见色彩华美的打掛披上。更衣之后,鬼切又坐回镜前笑了起来,镜里的男子一笑容光照月,眼角眉梢都染上泷濛的柔色,恰如春雪将融,唯那薄叶似的唇惨白如死。
  鬼切见状,又拿过泛着潋潋珠光的脂粉敷于面上,而后又用艳色的口脂点染在唇心颊侧后方凑近了妆镜。然在看真切镜中倒影的一瞬,他扬手拔刀将整个妆奁斩成了碎片。
  脆响不过一瞬,镜子银色的碎片纷纷扬扬如雪般散了一地。鬼切起身行至门前,再无犹疑的将那个深棕色的玻璃瓶紧握在掌心——源赖光回来时,看到的就是一室狼藉与一个残妆半褪的艳鬼。
  天已经快黑了,枯坐在阴影中的人笼在那华美的衣壳中犹似自空蝉中诞出的妖鬼。他抱着刀,孤零零的坐在格栅之前,影子与其余器物的影拉长交叠成黏腻的一滩,像是蜡烛燃尽后黏在底部的油。
  “今日房中插瓶的花换了?”源赖光提着给鬼切买的妆品与零嘴儿缓步至他身边,好似全然不见满室狂乱:“怎么不是雪椿?”
  “椿花凌寒而开,如今已是六月,世间岂有违季而生之理?”鬼切顺从的依偎进坐于身侧的源赖光怀里,他蜷缩起来,如黛般泽美的长发潋滟一地,目光却是落在樱色的格栅之外:“有违令候,即生不逢时。如夏之椿,如冬之蝉。”
  源赖光顺着鬼切的目光向窗外望去,才发觉小见世的庭院竟沿墙栽种着一列的椿花。而于初夏的此刻,最后一朵艳香袭人的花终于枝头整朵断落,如似断头。
  “所以你将房中花换作了白槿?槿花初夏盛开,正逢时令。”源赖光垂下眼,以手背蹭了蹭鬼切的面颊:“然槿花朝开暮落,譬如人间蜉蝣朝生暮死。而椿花凌寒而开,却亡于冬夜消退黎明初诞之时……但无论如何,寒沉终过,明日新生。”
  “明日新生么?”鬼切喃喃复述,他撒娇一般抱拥着源赖光,以唇以吻在少年身上汲取着仲春般的暖意。在他的唇触碰过自己那泼血般的额发时,源赖光忽然道:“新选组接到最新的情报,说是六月五日夜,支持倒幕的长州藩士会于旅店池田屋进行集会。”
  “是吗?”鬼切贴在少年的耳畔吐息炙热,耳鬓厮磨间他笑意盎然:“为什么要说给我听呢?我可是大江山的鬼切啊,是最狂戾的倒幕刺客……你就不怕我会去池田屋么?”
  “所以你别去。”源赖光的目光垂落入鬼切缱绻又凛冽的瞳中,沉沉如寒海:“这次新选组非常重视此事,预计要出动全部精锐,势必要将此势力于池田屋尽数剿杀……届时来的皆是当今数一数二的刀术好手,你去了会死。”
  “你这是怕我死么?”鬼切听得源赖光所述计划,却是吃吃的笑了出声。他亲昵的蹭了蹭源赖光的颊畔,面上看不出丝毫惧意:“那你呢?你就这么告诉了一个倒幕派新选组的全部计划,那你是不是新选组的叛徒?”
  “我的确是个叛徒。”源赖光径直承认了自己叛变的事实,他扳过鬼切的肩膀,与他额头相抵,一字一句道:“我们逃走吧……六月五日的池田屋,我们谁也不会去。我问过朝雾姐了,六月五日你会例行出行半月一次的花宵道中……我会安排好出城的马车,等你回来,我们就走。”
  “……逃走?是永远离开京都,再不回来吗?”鬼切的眼睛顿时亮了起来:“是那种从此你不再是新选组的探子,我不再是大江山的刺客那种逃走么?这听上去委实太诱人了。”
  源赖光微微颔首,轻声应道:“是,从此没有刺客龙胆,也没有新选组的暗探……也不会再有艳冠京都的太夫白槿。”
  “好啊,那我们走那条路出城?”鬼切笑眯眯的一口应下,他没有丝毫犹疑,似是开心极了,像是于永夜中见到初晨曦光的疲乏旅人又亦如于水患中偶得浮木的落水者:“我们逃走吧,天下这么大,总有我们的容身之所……此时此地,他时他地。”
  “就走岛原通往罗生门的那条暗巷。”源赖光轻轻触上鬼切紧握着刀柄的手:“那就是我们的逃生之路。”
  夜色于此刻彻底吞噬下天际最后一线枯红的云光,在黑暗淹没二人的前一刹,鬼切扯下夸张的腰带褪却茧衣般的打掛,与他年轻的情人肌肤相熨抵死相缠。一瞬之间,源赖光再度嗅到那混着血腥味的白梅香,他们纠缠在残破凌乱的华茧中,情话爱语阐述着即将来临的那一场向着阳光的盛大逃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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