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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晚赵白术与素萝同寝同被说了许多交心话，把身体上的疲劳硬抛在后，两人生出困意后刚合眼没一会便觉得外头天亮了。
冬日的天亮得迟，时候大概不早了。外院看火的老妈妈来问过两回赵白术才听见，披衣起身开门。老妈妈知道她已醒，问是否要传早饭，赵白术点了点头。在冯家的两个月她养成了早起的习惯，比从前在赵家堡中练武时候起得更早，转头看床上躺着依然沉睡的素萝，她轻合上门。
屋中坐下，望着案上笔墨纸砚与一台未曾点过的烛，晨醒恍惚劲里竟然有些怀念刘家村的日子与人物。她找出冯生雕刻的那柄花骨木簪，簪身粗糙还未打磨。回想自己一生，赵天忍从战祸中把她带回赵家堡，一过十来年仿佛如梦。远嫁幽州，路遇诸险，天宗府血色厮斗夜中的一切亦仿佛如梦。刘家村中的数月，同如梦境。而今自己深处四皇子李显的安身别府之中更似泡沫梦境，一生如梦，入梦未醒一般。这样思来想去，刘家村中的日子反倒最像是她这半生真真正正活过的日子。
不知国丧停举之后冯生的人生又将朝着怎样的方向前去，是娶妻生子还是待三年停举期限后再考？若要娶妻，想来定是刘秀岚。突然从刘家村的生活里抽离出来，心有不舍在所难免，为何想的都是冯生，这点赵白术自己此时还不能自悟过来。
绵绵迭起的琴声打断了她的思绪，与此同时老妈带领着一伶俐丫头一同来送早饭，看素萝在床上还未醒，她们手脚放得更轻了。
用过早饭后赵白术自行洗漱绾发，换好衣裳之后提一纸伞，轻掩了房门，顺着外头琴声传来的方向寻声而去。天落白雪，一伞遮顶，寒风冷峭，枝头银妆，自此之后，一场雪添一分凉，天是愈加寒冷。
湖中的水凝结成冰，银光闪闪如大块明镜，倒影着灰蒙正落雪的天空。亭中焚香抚琴的是李显，亭子周围挂着他画的美人图，赵白术走近看四幅画的均是昨晚见到的绿衣女子，上题“赠爱妻温蘅”。这才了然那女子是三年前传出死讯的尚书之女温蘅，原来她并没有死。不过这同刘家村，皇家与武林之中死生虚实同雾里看花本就是常事。有的人说是活着实则早是黄泉新鬼，有的人说是死了却改头换面地活着，生生死死，死死生生，真真假假，假假真真。
四幅美人图画的全是日常细微琐碎，女子临窗绣花或亭边喂鱼或林下小憩，工笔细腻，色彩鲜艳，笔笔充满爱意心思非宫中画师能敌。没想到李显竟然痴心到这般地步，对尚书之女如此用情至深。那么惠贵妃赐给他的那个女子呢？他三年前娶做新妇的那一婢子如今是怎样光景？
琴声戛然而止，赵白术回头见李显已按弦停拨正望着自己，风吹着美人图微微晃动，冬天干燥，画纸被吹得晃时声音也更干脆了。
“昨晚睡得还习惯吗？你来得正好，这是我为你备下的“厚礼”，你肯定喜欢。”李显道后把琴案边累堆的若干书籍推向赵白术的站位，示意她上前来看。
赵白术拿起一本稍作翻阅，面色微恙，再拿两本翻看竟全是赵家的武功秘藏。除有听功铃等制发机关图外，更有赵家三十二路剑法等密门武功绝学。但全是临摹抄录的，与她在赵家学看时的正本秘籍字迹排列大有不同。纸页略有些泛黄，已有些年月了，显然他意在让自己重练赵家功夫。
“四殿下从何得来这些东西？”
“这有什么稀奇，只许你们赵家在我身边安插奸细眼线吗？我不过以彼之道还施彼身。”李显自拿一本赵家秘功翻阅，这本抄录的是赵家的拈花十三剑与擎天掌。奈何他并非武林人士，且赵家武功剑法若无人指引如身入迷宫，难以自学。倒是那些机关巧物的天公图册他早熟烂在心，赵家的东西自有他精妙的地方。
“四殿下所说的眼线指的是谁？”赵白术合上书，抬眼问。
“你到把我问住了，那么多人叫我从何说起呢？啊，不如就从赵盟主的好妹妹赐我的姻缘说起吧。”李显拿起琴案上的白孔雀毛扎成的白毛掸走到自己画的美人图前，以白色长羽掸扫画面的灰物飘物，“那个女人叫什么来着？姓赵？不对，似乎是姓陈？也不对。不过姓氏名字对她来说不重要，她抢去了阿蘅四皇妃的称号。好在她现在替阿蘅死了，算是她知恩报恩。赵大小姐，赵家人心狠手辣真是一脉相承呐。”
“既然如此仇恨赵家，四皇子为何执意要与我结盟？不怕我亦是赵家眼线棋子吗？”
“怕，当然怕。但怕有什么用，人生多少事是赌来的。我知道的不比你少，赵大小姐别轻视了我李显。可惜你在赵家这么多年，只学会赵家的这些皮毛武功，最要人性命狠毒却没学会。”
“否则哪有今日四殿下和我在这亭中闲话的缘分？”
“哈哈，到是。我只要天下还有赵云邰的命，你肯全心助我，天宗府一事我自然替你办到。长谋再计，这一盘棋才刚刚开局，不急。明日我要启程回京畿府邸，几日后登基大典朝拜新帝。这里幽静偏僻，你大可以留在此处好好休养生息，你我凭云珠传信。”
李显掐断那还未焚烧完全的香，披上阻风的大氅将要离走，赵白术问道：“这局棋四殿下打算下多久？”
“有你大有不同，我想下不了多久。”
“四殿下如此壮志满腹，料定我赵白术能够心甘情愿做你的一枚棋子？”
“非也。赵大小姐这样的女子怎么会为人棋子呢？你我皆是天公手中的棋子，天公开局，乐趣无穷。从古到今胜者称王，败者为鱼肉，所以赢才有趣。你和我这一局只准赢，不准输。”李显边说边走，话尽人远。
这一局只准赢，不准输？李显有此说法不难理解，他已经亲眼看到输家是怎样的惨状了，三皇子李寻便是最好的诠释。赵家家宴一面，赵白术深知九皇子李瑞绝非治世之才，天下交由他手里前景堪忧。而李显不一样，他有谋有胆更难得的是他愿意等，这样的人天生就该为帝王将相，于天下苍生而言，或许他这样的人正能带来无尽福祉，安稳社稷基业。
赵白术心思：你固然聪明绝顶，但我已自立誓言，此生不再为人棋子。所以这一局里，谁是棋子，谁是擒琴之人，尚有别说。
李显隔日远行离开了季府，按计划回京畿朝贺。云珠则搬到赵白术院中，方便李赵两人通信往来。李显的确如他所言，知道的并不比赵白术少，他所安排的一切都在悄无声息地暗示着赵白术，他早洞悉所有，信报通全。
例如李显安排名医为赵白术诊脉看断，因她自燕子关一战带伤，且身上还有酥骨定风丹与玄天化形丸两重复杂药效。她自己是参谋不能为何必死之药服下竟未能死，幸那名医说出一二药理，转想她的确在此前服下过听功铃中所藏的药丸，或许正是那药丸的奇效。而后赵白术找来李显当日给她的那些书籍，当中有听功铃的拆解图，里头粗略一笔提及这药丸有解百毒的能力，自此更确定了自己的猜想。
李显还不忘找来死士所募养的内力人丸，日日为赵白术输送内息，以此大大加快她的武功成就。想必在他来刘家村之前已经得知赵白术被吸去了所有长生诀内功一事，导致其他所学的赵家武功无可施展。何为功夫人丸？即一些自修内力的人，甘愿花费自己二三十年青春，苦修清醇内力，待时机成熟将自己内力转卖于人。如同药引药丸一般，由人汲取。
上等人丸成事前需自割舌头，自戳双目，以向买主昭示自己守口如瓶的决心。此举不但可以保全自己的性命，确保自己作为人丸的利用价值消失之后还能够锦衣玉食高枕无忧，因此还能够获得一大笔的钱财，不算亏待自己的人生岁月。上等人丸最难求得，李显为赵白术备下一百余人。
李显究竟还知道多少自己的事，赵白术不得而知，但以他的能力或许早也知道天宗府一门与赵家的干系。李显好读好懂，他的确一心要的求的就是天下基业。而赵云邰不一样，他深不能测，既要天下又似世上无物能入眼。赵以宁是天宗府宗主一事，他不可能不晓一二，否则如何能做到藏实捂住。
赵白术感觉冥冥之中似有无数条线，将他们几人纠缠捆绑在一起。不仅仅是赵家人之间，如今更添上皇室一门，愈演愈烈，愈显纷杂不堪。要在里头抽丝剥茧，一层层剥开，撕开。才好瞧瞧里头包裹着的究竟是谁，赢家到底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