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逃离

　　现在是晚上八点半。
　　周奈在路德维希大厦的走廊里狂奔，他的身后，是源源不断涌来的大厦安保，这些海豹突击队的退伍军人有着豺狗一般敏锐的嗅觉，始终如同游魂一般形影不离地远远吊在周奈的身后。
　　周奈手里牢牢抓着档案袋，两条腿摆动成一片连绵的幻影，汗水从千万个毛孔中海潮般涌出，很快就浸湿了白色衬衫，衬衫下的结实肌肉若隐若现。他已经无路可逃，路德维希大厦的安保系统与美国官方密切关联，毕竟绿能集团与美国军方有着长久的合作关系，在这幢大厦中进行的许多人体实验及临床操作都是高度危险且绝对机密的，一旦泄露，会造成无可估量的严重后果。
　　周奈几乎能想象到此时大厦外的场景，蓝白相间的警车将大厦团团包围，直升机一边轰鸣一边向大厦出入口投来刺眼的镁光灯光，刚到家没多久就又被上司催着出门的警司满脸怨怼，可以想见一旦周奈落到了他的手中，会承受多么残忍的法制系统以外的额外对待。
　　周奈不知道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以他对海豹突击队的了解，以及从天眼那里事先获得的情报分析，在他进入总裁办公室后的七分钟内，他都是绝对安全的，负责调控路德维希大厦监控录像的安保人员只能看见天眼伪造出的风平浪静的假象，他相信天眼的能耐，因此这期间一定有什么环节出了纰漏。
　　周奈不知道的是，在他的头顶上方，无穷辽阔的寰宇之中，有两个神秘而又强大的组织，隔着千万里遥远的距离，凭借深埋太平洋底部的海底光缆，以及漫布于天地间的无线短波，进行着不见血光却同样惨烈的博弈。
　　五分钟前。
　　安德鲁站在中央控制室中，在他身旁的角落，两名黑人裔的安保人员昏迷倒地，带着满身酒气，看得出他们对大厦内部的安全与否相当放心，否则怎么能够悠哉悠哉地喝起小酒。
　　安德鲁盯着一切正常的监控屏幕看了三秒钟，如果不是耳机那头失去了佐藤雅纪的回应，他或许真的会觉得大厦内部除了他与佐藤雅纪以外，没有第三方势力的介入。然而此时，他却敏锐地嗅出了监控屏幕背后的不对劲。安德鲁掀开琴盒，从一个小侧袋中取出一只U盘。随着U盘的插入，屏幕中的画面开始剧烈抖动，就像是一幅油画背后藏着另一幅油画，一直被天眼掩盖的真实画面若隐若现。
　　毫不犹豫地，安德鲁按下了中控室的警报按钮，佐藤雅纪是近身格斗的大师，并且在组织的培养下，更是掌握了超凡的力量，如果有敌人能够在瞬间将其拿下，那么这个敌人一定不是安德鲁所能对付的。安德鲁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浑水摸鱼，在混乱中将佐藤雅纪救下来，算是聊胜于无，就算是任务失败，也不至于损兵折将，作为二人小队中的狙击手，他已经做到了他的极致，此时能冒险救下佐藤雅纪，已经是仁至义尽了。
　　安德鲁有些恼怒地踹了一脚醉醺醺躺在地上的黑人安保，提起琴盒，向八十七层冲刺，“日本来的家伙，你要是能活下来，一定要请我吃日本最有名的神户牛肉！”意大利口音的白烂话在楼梯间反复回荡，在风的加持之下，安德鲁一口气冲上了十层，并且速度越来越快，如同狂风席卷落叶一般。
　　“叮咚——”电梯门缓缓打开。
　　荷枪实弹的海豹退伍军人们气势汹汹，正打算找那个捣乱的家伙算账，抬头一看，只看见一双至阴至暗、至强至暴的眼睛，像九天之上的孽龙，赤红色氙气灯般明亮，充斥着动人心魄的杀戮与癫狂，这是他们生命中的最后所见，因为在下一刻，电梯内血肉横飞，黑红色的血液如同泼墨般挥洒在电梯四壁上。
　　周奈喘了一口粗气，踏着遍地的尸体走入电梯。
　　他有一个秘密，从来没有跟任何人提起，在他的身体里，数之不尽的细胞深处，藏了一条龙，暴虐而且嗜血。每当他将其释放出，他就会觉得，仿佛这世间的一切权与力，都握在他的手中，随着他的呼吸，而一张一弛。这是来自地狱的恶魔的诱惑，恶龙每出现一次，他就堕落一分，距离无底的深渊更近一步。他没有办法真正控制这份能力，它就像伊甸园里的那条毒蛇，诱惑你，成就你，最终吃掉你。
　　已经‘恶龙化’的周奈突然朝着身体下方愤怒咆哮，他已变得敏锐无数倍的感官，清楚地察觉到，在电梯下方，也就是其他楼层，无数人在奔跑，带着恐惧或者敌意。那些……那些都是食物！他的瞳仁竖成蛇一样的一条黑线，又突然捂着头痛苦大叫，就像是有人施了缩小术钻进了他的脑袋在里面大闹天宫。
　　他痛苦，哀嚎，撕纸片一般撕开电梯的门，继而狂奔而出，在走廊中奔走如雷，沉重的步伐就像是推土机一般，将所有阻挡在身前的物体统统毁灭，随着他的每一步的落下，大理石铺就的地面寸寸龟裂，真正的步步生莲。
　　“恶龙化”的周奈转瞬就狂奔到了走廊的尽头，尽头是一面落地窗，窗外是极高极高的夜空，他毫不犹豫，破窗而出，晶莹剔透的玻璃碎片在他身后洒下一片星河般的灿烂。
　　“那是……什么？”守候在大厦底部的警务人员不敢置信地大叫起来，竟然有人从大厦里跳了下来，而且落势极快，像一颗天边划落的流星，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转眼间就到了近前，然后重重地砸在了地里，顿时烟雾弥漫。
　　所有警务人员瞬间肌肉绷紧，亦步亦趋地靠近弥漫的烟雾，脆弱的人体是不可能砸出这个效果的，只会血肉模糊，像捣碎了的意大利肉酱，这从大厦里跳出来的家伙，究竟是人是鬼，莫非真是一颗陨石不成？
　　此时，地球上的某个未知角落。
　　穿着一身旗袍风情万种的女人一边挖了一勺哈根达斯，一边看电影般悠闲地欣赏大屏幕上直播的画面，正是周奈从大厦内部破窗一跃而出的那一幕，她像馋嘴的小奶猫一般将勺子上的冰激凌吸吮干净，浅笑，“真的是好霸道的能力，这个状态的他，应该已经逼近人类肉身的极限了吧。”
　　女人的左边，一个男人跷着脚，上半身赤裸，一身古铜色的皮肤，棱角有致的八块腹肌引人注目，他下半身是五彩斑斓的沙滩裤，蹬了双拖鞋，鞋底还残留有金色泥沙。男人随手用毛巾擦去手臂上还未蒸发干净的水滴，脸色凝重地摇了摇头，“这已经不单单是人类的肉身极限了，随着血统的觉醒，他的血液、骨骼，甚至脏器，都被一股极其霸道的力量所改造，你我现在所看到的，准确的来说已经不是一个人了，是一条龙，一条曾经在中国的大江大河里驰骋作恶过的凶龙。”
　　“那么，他……会是我们的敌人？”女人侧过头，好奇地问。
　　男人忽然哈哈大笑起来，站起身，食指悬空轻点了点女人，“你和我，难道就是纯粹的人类了么？我们这些人，裹在远古与未来的缝隙之间，用窃取自神话的力量，去对抗神话，需要的从来都是非同寻常的力量。况且，执行部不收庸才，他……”男人的视线炽热地看向屏幕中的周奈，“我会亲自教授他直面深渊的方法！”
　　“入门考核结束，派人把他带回来吧。”男人留下一句话，打算转身离开。
　　“又要走了？”女人在纷繁复杂的键盘上按下十几个按钮，然后转过身问，“这回要去哪儿？亚马逊丛林里的一个小部落，还是跟刚果共和国的总统商量一下赞助？”她的语气促狭。
　　男人挠了挠薄的只有一寸的坚硬发茬，“去一趟青丘古国，把一个叛徒带回来，然后再飞一趟上海，有个相当厉害的家伙在大学里沉寂太久了，放着不用简直浪费，最后再到西藏，收拾一个刚苏醒不久还不太懂规矩的家伙。”
　　“真是公务繁忙啊……”女人语气幽幽。
　　男人打了个哈哈，干笑道：“那……我先走了？”不等女人回应，他就一溜烟溜了。女人恼怒地拍了一下键盘，破口大骂，“真是个不懂风情的钢铁直男，活该找不到女朋友！”
　　路德维希大厦外。
　　二十余个警察顶着防爆盾，在周奈坠落时造成的大坑边缘围成一圈。汤姆·里德尔，纽约警局曼哈顿分局的警长，举着热感应望远镜向大坑底部望去，在看清了底部的人形物体后，他下意识打了个摆，那应该是个人类，只是，为什么体表的温度会那么高，以至于在望远镜的镜面上显示为令人惶恐的深红色。
　　四名警察在汤姆的命令下进入大坑，他们都是经受过专业培训的警察，但是此时却犹犹豫豫，人类往往对于未知事物都抱有莫名的恐惧，和即将靠近的未知生物相比，他们宁愿去直面穷凶极恶的连环杀人犯，起码连环杀人犯不至于从摩天大厦顶上跳下来，还能在地上砸出个坑。
　　“你……有没有听见什么声音？”一名警察向另一名警察小声问道。
　　没有人回答他，每个人都面色沉重，他们每个人都听到了，那像是从远古走来的巨兽的可怕呼吸声，在他们每个人的耳边响起，很近，很近，近的仿佛能感受到脖颈上传来的冰冷吐息。
　　“啊——我受不了了！”一名稍许年轻些的警察最先崩溃，大喊着，手脚并用，往大坑边缘爬。在他的身后，一对赤红色的疝气灯浮在半空，逐渐靠近，那是……周奈的眼睛！
　　汤姆听到了大坑中传上来的惊叫，透过热感应望远镜，他也能体会到四名部下几乎要跳出胸膛的恐惧，他的脸色僵硬，想起老上司在催促他出门前的最后一句话，“遇到不寻常的事，能避则避，绿能集团没有你想的那么简单。”
　　这时，场间忽然响起了古怪的乐曲，汤姆熟悉这首曲子，他家中那位亚裔混血的妻子，在哄孩子入睡时常常哼唱这首曲子。
　　“好一朵美丽的茉莉花，好一朵美丽的茉莉花，芬芳美丽满枝桠，又香又白人人夸，让我来将你摘下，送给别人家，茉莉花呀茉莉花……”
　　“是谁！”惊弓之鸟一般的汤姆下意识掏出别在腰间的枪，向着天空连开数发。可是，连枪声都无法打断这首古怪乐曲的进行，它就像是在每个人的脑海深处响起，让你去回忆那些美好的过去，第一次向暗恋的女生告白，第一次牵手，第一次看电影，孩子降生时的第一声哭泣……所有的美好回忆，凝结在一起，在混沌深处开出一朵洁白的茉莉花。
　　所有人都睡着了，包括汤姆，路德维希大厦外，陷入了一片诡异的死寂。
　　一个穿着纯白色纱裙的女孩，穿过东倒西歪的人群，如同婚礼上新娘走过洁白的御道，宁静而又美丽，她最终在大坑的边缘止步。周奈脚尖轻点，从大坑底部一跃而出，轻盈地落在女孩的身旁。女孩歪着头，朝周奈咧嘴笑，露出两颗小小的虎牙。
　　女孩牵起周奈的手，二人消失在街角的尽头。
　　路德维希大厦内部。
　　安德鲁晃了晃突然慌神的脑袋，推开安全门，他终于到了第八十七层，饶是有风的加持，他还是累得上气不接下气，汗水像自来水一般不要钱地狂流。他穿过走廊，来到佐藤雅纪的身前，将其抗在肩上，嘴里骂骂咧咧，“早知道就放你自生自灭了，累得够呛，还这么重，我该怎么把你带出去？”他本就没期待得到佐藤雅纪的回答，但是肩膀上竟然传来虚弱的声音，“口袋，左口袋……”
　　安德鲁皱了皱浅棕色的眉毛，将佐藤雅纪倚靠在墙边，上下打量，然后从佐藤雅纪的西裤左口袋中掏出一枚纽扣大小的珠子。这是此次庆功酒会的邀请函，安德鲁当然认识，他瞥了眼奄奄一息的佐藤雅纪，嘴角一翘，“你怎么知道我一定会来救你？还特地替我准备了邀请函，真是个狡猾的日本男人。”
　　佐藤雅纪没有回答他，周奈的那一拳着实霸道的可怕，彻底损毁了他的脏器结构，如果不是组织培养的超凡能力护持，他甚至会当场殒命。即便如此，刚才那五个字已经是他的全部余力了。
　　安德鲁背着面如金纸的佐藤雅纪随着惊恐的人群到达底楼，让他暗叹一口气又感到恐惧的是，没有任何安保人员核查每一位客人的身份正确与否，安德鲁缓缓走出大厦，迎面而来的是一幕诡异至极的画面。
　　惊人的死寂。
　　经受过严格训练的警务人员们，竟然熟睡得仿若婴儿，脸上还带着安详地笑意。
　　“这算什么？欢迎仪式么？”安德鲁的嘴角抽搐，他背着佐藤雅纪蹑手蹑脚地走在人群中，像盗窃了龙穴宝物的窃贼唯恐惊扰到酣睡的巨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