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一

　　在火车上的大学生灌汉卿忽然醒来，他尴尬地发现自己已经摔倒在硬座车厢的走廊里，此时距他陷入对家人的无比愧疚和深入到灵魂的自责已经只剩下六十个小时了。
　　他买的是靠走廊的票，睡着后身体从座位上滑了下来。此时已经是下半夜，火车上的人大部分都在呼呼大睡，没有人注意到他的窘态，灌汉卿从走廊上爬起来，看了看自己的位置，他远远没有得到他应该得到的面积，只有多半个屁股能够坐在椅子上，因为他座位里面是一位肥胖的中学校长，上半夜十一点半的时候他们两个进行了一次不愉快的交流。
　　应该说，近来汉卿的精神状态非常不错，他刚刚转专业成功，如愿以偿地从水产养殖转到了生物科学，这是一个培养生物老师的专业。他问这位校长生物师范专业就业怎么样，这是他非常关心的一个问题。这位校长说学校里从来就没有专门招过生物老师，因为他们从来就没有缺过生物老师。他接着补充说他们的音乐老师可以教生物，他们的美术老师也可以教生物，他们的语文数学老师都可以教生物，而他本人，曾经是一位体育老师，现在也在教生物，并且因为生物教得好，还被提拔成了校长。他的这番话让汉卿的情绪异常低落。
　　灌汉卿揉了揉眼睛，现在那个校长的屁股已经把他全部的位置给占了。他正张着大嘴，打着呼噜睡得正香。如果这位校长说生物教师很好就业，或许汉卿就不会打扰他的美梦，但他说的恰恰相反，所以灌汉卿叫醒了他，要他往里让一让。那校长虽然睡眼朦胧，倒也明白了汉卿的意思，他把屁股朝里挪了挪，又开始呼呼大睡。他空出一小块地方，仅够汉卿的半个屁股坐在上面。汉卿从裤兜里掏出了廉价的电子表，现在正是深夜两点多。自从上了大学之后，汉卿就不喜欢把这块电子表戴在手腕上，因为现在大部分同学都用手机来看时间了。汉卿头靠在火车竖直的靠背上，汉卿的眼睛直直地望着前面。他不打盹，也没有思索，头顶上的转头风扇不停地吹着风，但车厢中还是十分闷热，散发着汗臭和火车上长年积累下来的饭菜酸馊气味混合在一起的味道。
　　他是被父母给从大学里叫回来的。此时正是瓜果桃李上市的季节，灌汉卿的爸妈合计着去贩一些西瓜，让他回来帮着看家。
　　灌汉卿给他妈提出了一个条件，回家他不看家，他要跟着爹去拉西瓜，他妈答应了他。之所以提出这个条件，那是因为在灌汉卿看来，留守看家他小学三年级的时候就会了，没什么技术含量。那时候父母就开着八马力的三轮车去贩红薯，贩西瓜，贩苹果，半夜也不回来，他搂着两个弟弟在被窝里听着外面的动静，盼着自家的三轮车叭嗒嗒的停在院门前。他还练出了一项绝技，无论他家的三轮车埋没在多少发动机轰鸣的声音中，他总能一下子听出自家三轮车的声音。另外，看家对家庭所做的贡献是隐性的，而押车对家庭的贡献却是明面上摆着的，等暑假之后，他也有底气跟父母要上几百块钱，买个手机。自从上了大学之后，他已经很少给父母要钱了，不过他自己挣的钱也仅仅够他吃饭的。
　　这个暑假灌汉卿想留在大学所在的沿海城市找个工作，准备开学的时候能买个手机，班里的同学除了他之外都有手机了。刚刚上大学的时候，灌汉卿对手机也没什么特别的感觉。虽然当时有些同学有手机了，但大多数人还是没有的。况且他来自农村，能上大学已经不错了，哪还敢奢求什么手机？当时他还十分鄙视那些有手机的同学，觉得自己没有手机比那些有手机的同学高贵许多。但上了一年大学，全班只剩下他一个人没有手机了，这多少还是让人感觉有些尴尬。
　　在他的二弟灌子文看来，刚刚到家的灌汉卿不仅仅有些疲惫，而且还不利索，他的眼镜上面有了一层薄薄的不明物体，子文问他哥：“你这样能看见吗？”子文把哥哥的眼镜摘下，用压水井压出一股清凉的井水润湿，又抹上了一些洗洁精，用手搓了搓，然后又压出一股井水把眼镜冲洗干净，他用洁白柔软的卫生纸把眼睛擦干净后递给哥哥，灌汉卿戴上之后果然感觉清楚了很多，前一段时间他一直以为自己的近视又加重了呢。
　　汉卿回来，灌云常一刻也没有耽误，当天半夜就发动了马达。汉卿躺在了车斗里。车斗被妈妈铺得很舒服，上面铺了一层麦秸，还有一床被子，是盖西瓜用的，现在灌汉卿把一半被子铺在身子地下，一半盖在身上。这辆农用车开出了农家小院，噶达噶达的走了。天上只有几颗星星，整个世界都是黑的，小车仿佛是这个黑暗海洋里的一叶小舟，在一线灯光的照耀下，向前奔跑着。
　　黎明的时候，到了目的地，批发市场已然十分热闹，这是一个四省交界之地，大蒜最有名，西瓜只能算是捎带着种的，不过规模仍然惊人。现在大蒜的旺季已经过去，这个市场主要用来批发西瓜。本地的瓜农、南来北往的客商进进出出，讨价还价的声音不绝于耳。摔碎的西瓜、西瓜皮、西瓜叶子，西瓜秧到处都是，被过往的车辆碾轧得稀巴烂，弄得沥青路面上湿漉漉的，发出阵阵酸臭的味道。。
　　灌云常把车停在了一个帐篷搭的饭馆前，他知道待会买西瓜的时候就没有时间吃饭了，还得搬西瓜，是个体力活。他们两个人下了车，灌云常说道：“咱们这样做小买卖的，就得找这样的地方吃饭，从一个饭店的门面就能看出里面的菜价，吃饭的钱都是要算进成本的!”
　　灌云常吃饭的时候眼睛一直没有离开他的车。两个人吃了五块钱的包子和几瓣蒜，灌云常把车开到了市场中一个合适的地方，他让灌汉卿看着车，自己带着外甥去挑西瓜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