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一

　　从他儿子的名字可以看出，他应该是一个文艺青年。他大儿子的名字是汉卿，二儿子的名字叫子文，老三叫达令，在周围乃至全国给孩子取名都缺乏创意的年代，在华强伟超磊浩鹏涛遍地飞的年代，他儿子们的名字算得上是不落俗套，即使几十年之后，也丝毫看不出时代痕迹。
　　他的名字叫云常，他姓灌。他爹大概也是一个文艺青年。他的名字的灵感大概来源则是源于老人家爱听的《单刀会》。他家姓灌，他又在云字辈，所以取名叫云常合乎族谱，合乎情理，也合乎逻辑。之所以没有叫云长，是他爹觉得借用武圣人的字怕他顶不了，早夭。
　　灌汉卿是国家计划内同时也是家庭计划内的人口，一分钱也没有罚。他出生在孙少平远远地看见头上包着红纱巾的惠英和胸前飘着红领巾的明明以及脖项里响着铜铃铛的小狗正向他飞奔而来的那年的秋天。实际上，很长一段时间，他都被灌云常视为家里的福星。他一周岁的时候，家里没有给他准备抓周，因为文艺青年灌云常觉得既矫情，又迷信，所以他否决了妻子车桂娟的提议。但是那天是全村人抓阄的日子，从早上开始，村里的大喇叭反复播放一则到村委会大院抓一片荒地的通知。中午，全村大部分人都准时集合在村委会的大院里，一片五亩左右的林地让他们心动不已，这一大片林地在老运河的东岸，有三十年的承包期，可以种两茬毛白杨。林地不像庄稼地，不用每年都小心伺候，种上树苗十几年不用管，等着卖树赚钱就行了。在那个农村人很少有挣钱门路的年代，多几亩地对农村人家意义非凡，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几亩林地就是几块金元宝。虽然每户只有一人能抓阄，但拖家带口来的也不少。有的人在那祈祷观音如来佛祖保佑，有的人说在家洗了五遍手才来，有两口子在那争谁代表这个家庭上去抓阄，有的家庭的男女当家则在那推脱，他们说：“抓不着你光赖我！我可不愿担这个责任！”灌云常抱着汉卿来了。时间一到，几个村干部就当着众人的面按人头多少写了纸条，然后他们揉成了纸团子。一个村干部把这些纸团子放在了簸箕里颠了三遍，一个村民又把纸团子搅了三遍，接过来簸箕颠了三遍，把这些纸团像倒豆子似的倒进了一个大箱子里，支书王贵行又把箱子晃了晃。他说：“只有一个阄里写着地，其他的都是无，抓着什么就是什么，就是老天爷来了也不可能改！觉得自己手臭的，就叫媳妇上。”前面的人一个一个抓完阄，又一个一个地摊开纸团，接着一个一个的失望地叹气。后面的人则面露喜色，三分之二的家庭都已经抓完了，那块地还是无主之地，后面这些村民抓到的概率相当大，此时，这些村民的脸上更是增添了凝重的神色。抱着汉卿的灌云常，就在这后面的三分之一中。又有五个人垂头丧气地离开，终于轮到了灌云常。灌汉卿从他怀里探出身子，手伸向抓阄的箱子，此时的他虽然还不会说话，但他的意思再明显不过了，他要抓阄。灌云常心想抓阄这种事谁抓不是抓，于是就把他往前抱了抱，灌汉卿粉嫩的小手伸进了箱子，一会他拿出了一个纸团。灌云常打开了儿子手中的纸团，上面一个清清楚楚“地”字。灌云常兴奋地说：“我抓到了！在我这里！”让全村人一片羡慕。不止一个人说：“云常，你生了个好儿子啊，你儿子有福啊，你也有福啊！”灌云常左脸谦虚右脸得意，嘴上谦虚眉毛得意。当天下午，灌云常就在村委签了承包合同。第二年开春的时候，灌云常两口子把灌汉卿拴在一棵树上，让他自己爬着玩。两个人用了几天的时间在这片荒地上栽满了毛白杨树苗。紧接着一场贵如油的春雨把树林浇了个通透，没多久树苗就抽出了嫩叶，生机盎然。灌云常不禁想起了汉卿出生时候的情景，他出生前接连下了三天三夜的大雨，端的是好一场雨，直下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跟雷震子出生前似的。等汉卿一出生，一声啼哭直透云霄，雨接着停了，天边出现了一道彩虹，无论是在电视剧里还是在戏曲里，这都是吉兆。
　　此刻的灌云常正领着这个能给他带来好运的大儿子往村委会走。除了他们爷俩之外，还有三只羊。今天上午，计生小分队把他的家给抄了。。
　　灌子文是国家计划之外家庭计划之内的人口，罚了两千五。当灌汉卿抓的那片树林里的白杨落了三次叶子又长出了三次叶子的时候，灌云常又当爸爸了。
　　灌达令是国家计划之外也是家庭计划之外的人口，罚了三千五。他的妻子车桂娟察觉到自己有身孕的时候，计划生育最紧的那个年头已经大张旗鼓地到来了。老三出生那天，一位邻居急急忙忙地跑来了，说乡里来人了，带着一辆拖拉机，后面挂着车斗子，上面有几个肚子很大的孕妇，听说是去拉她们流产。灌云常当机立断领着媳妇就走，车桂娟还担心着刚刚会说话的灌子文，还有灌汉卿。灌云常对灌汉卿说：“汉卿，我和你妈有很急的事。现在弟弟交给你照看，你能看好他吗？”灌汉卿点点头。但灌云常还是不放心，他把两个儿子锁在了屋子里才走。灌汉卿搬了一个小凳子，站在上面，想从门上的玻璃看看他的父母去了哪里，门外早已经没有了父母的影子。此时灌子文醒了，他开始哭闹，灌汉卿跑到床边，拽了拽床边的绳子，绳子的另一头拴在了一个从旧自行车上卸下来的破铃铛，铃铛就挂在灌子文的正上方一米高的位置，灌汉卿一摇铃铛，灌子文暂时停止了哭闹，发出“咯咯”的笑声。也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灌汉卿看见院子里来了一群人，灌云常打开了屋子门，灌汉卿跑到了院外，看到了妈妈躺在一辆地排车上，怀里多了一个小生命，那就是他的三弟达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