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四

　　一天下来，并没有找到汉卿。太阳渐渐落山，虽然此时已经是春暖花开的日子，但黄昏的山岗上已经吹来了寒冷的风。汉卿的弟弟揪心地说他的哥哥身上很可能没有吃的，也没有水，他只穿了一件羊毛大衣，不知道他怎么熬过这个寒冷的夜晚。
　　他问我：“为什么不用手机定位功能？”我给他解释说：“目前手机定位查找只用于重大刑事犯罪案件，不用于民用，再说，你哥的手机关机了，定位不好使！”
　　寻找汉卿的过程中并非一无所获，我们先是找到了一台手提电脑和一个键盘以及一个无线鼠标，经过了汉卿妻子的确认，这是汉卿的电脑，汉卿喜欢在手提电脑外接入一个键盘和鼠标，这样用起来比较方面。打开电脑之后里面也有汉卿的一些材料。在离手提电脑大约五百米的前方的山坡脚下，我们又找到了一方便袋手稿。找到电脑和手稿的地方没有监控，从这往东、往南，就是连绵的丘陵，虽然算不上是荒无人烟，但也说得上是人迹罕至，山上荆棘遍野，杂草丛生，有的地方根本就没有路可以走。作为一个本地人的我，三十多岁了，我也只爬过有数的几个小山包。
　　当天晚上，征得汉卿家人同意，我把手提电脑和那些手稿都带回了派出所。
　　这份手稿足足有十几公斤重，把超市中的大号塑料袋撑得满满当当。我把这些稿子从塑料袋中拿了出来，放在了我的办公桌上。这些稿子都是用A4纸张打印，每一本将近有三十公分厚，俨然宏编巨制。这让我想起了小时候看的山东版水浒传的片头，在一声悲壮的令人震撼的唢呐声中厚厚的陈旧的明容与堂刻本的水浒传缓缓打开的画面。
　　实际上，这些手稿虽然很多，但实际上都是一本作品，上面写着第一稿，第二稿，一直到了二十几稿。这几十本稿子厚度不一，磨损程度不一。体裁应该是一篇长篇小说，题目是《蝴蝶与核酸》。发现这些手稿的是汉卿学校对面的打印社的老板，他是民间救援队的队员，他也参加了这次行动。
　　他说，这位灌老师隔三岔五地去他的店里打印，打印的就是这堆手稿。他虽然没仔细看过，但在装订的时候注意过题目。第一次打印出来的手稿断断续续，有很多的省略号，也有两三个字就一行的情况，行间距不一，字体不一。后来手稿渐渐地充实，也像模像样了。打印店的老板很好奇汉卿打的到底是什么，汉卿说打印的一些普通材料，打印店老板不相信，但汉卿既然不方便说，他也就知趣地没有再问。打印店老板说灌老师最后一次去他的店里打印是一个星期之前，他还问过灌老师，他说学校办公室里没有打印机吗，为什么还出来打东西。灌老师说这是他私人的东西，用学校的打印机和纸张不好。
　　我也学过生物，知道核酸是一种生物大分子化合物，是生命的基本物质之一。我也知道核酸分为两种，脱氧核糖核酸和核糖核酸。脱氧核糖核酸简称DNA，核糖核酸简称RNA，但无论是脱氧和不脱氧的都与蝴蝶貌似风马牛不相及。
　　我也看过不少题目中间都带个“与”字的小说，比如托翁的《战争与和平》、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罪与罚》、司汤达的《红与黑》、简·奥斯汀的《傲慢与偏见》等等，战争与和平是一体两面，罪与罚是因果关系，红与黑是具有象征意义的两种颜色，傲慢与偏见是不友好的两种态度，哪一个都比蝴蝶与核酸这一组合容易理解。
　　我和一位老作家聊过汉卿，这位老作家是本地文坛的巨擘，是一个集创小说创作、文艺批评、电影编剧于一体的多面手，曾经写过一个中篇小说，被拍成电影，在国际上都拿过大奖。老作家走上文学创作的故事在本地文艺界家喻户晓。他年轻的时候是一名厨师，也是一个写作改变命运的励志版本。
　　由于我没有写出宣传片剧本，局领导就要请外援，开始找的就是这位大咖。不巧的是他刚刚做完一个割除直肠的手术，睡觉都是趴着睡，无法写作，实在是爱莫能助。局领导让他推荐一个圈内的人，于是他向我们推荐了汉卿。当时领导还对汉卿的水平有所怀疑，因为他觉得汉卿有些年轻，而且也没什么名气。在他的印象里，作家或者编剧是越老越值钱的。老作家说汉卿肯定没有问题。他把汉卿写的一些宣传片发给我们看，其中有给银行写的，有给汽车广场写的。老作家说，每一个片子客户都很满意。汉卿给市农业局写得一个宣传本地苹果的片子构思特别巧，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又到了蟠桃成熟的时候，王母娘娘下令要特别提防猴子，守蟠桃园的七仙女严防死守了几天果园之后，发现今年孙悟空竟然没有来偷吃桃子，不禁纳闷。后来她们遇到了孙悟空，原来孙悟空今年不偷蟠桃改偷苹果了。汉卿借着孙悟空的嘴把本地苹果的优点展现了出来。老作家说，这样的构思，他自己也未必能想得起来。
　　领导看后觉得汉卿挺有水平，于是宣传片就由他来编剧，在这个宣传片大获成功之后，局领导还向其他兄弟区县的公安局推荐过汉卿，汉卿给辅警、警嫂都写过宣传片，一时间在公安系统内部名气大振。
　　据老作家回忆，上个月汉卿给他打电话，要约他出来吃饭，汉卿说自己创作陷入了迷茫期，希望能和自己交流。老作家当时就答应了。老作家见到了看起来极度疲惫的灌汉卿。他的头发油腻，肤色暗淡，眼睛肿胀着，周围有着明显的黑眼圈。再细看时，他的右眼布满了蜘蛛网状的血丝，他的左眼里的白眼球已经被刺眼的血红全部覆盖，他两鬓都有了许多白发。他还没有开口说话，就传出了一阵轻微的咳嗽。
　　老作家知道他这个状态是创作过度劳累的结果，因为他年轻时也有过这样的经历。老作家说写作是一个非常辛苦的工作，就像一个人进入了一个沼泽地，根本就不知道脚该向前迈还是向后退，弄不巧就要被吞没。
　　老作家劝汉卿：“慢慢来，别着急，毕竟你有正式工作，也不靠写作吃饭！我年轻的时候可是一边拿着炒菜的勺子一边写作啊！”
　　汉卿说：“时间不等人啊，我感觉自己都有中年危机了！很多作家像我这个年纪都进入了成熟期和高峰期，而我现在还没有自己的一本代表作！”
　　老作家说那天汉卿给他看的手稿，还没有现在这么齐全。他当时给了他八个字的评价“鸡零狗碎，不知所云！”汉卿听到这个评价非常失望，从他疲惫的眼睛中可以看得出来，没想到汉卿竟然凭着一股泥巴劲把鸡零狗碎的东西黏合起来创造了一个基本完整的世界。
　　老作家说：“这个手稿里写的其实就是汉卿自己的故事！”
　　“从哪看出？”
　　“这么明显你都看不出，《蝴蝶与核酸》里的那个人就叫汉卿啊！”
　　“这么说确实是！”
　　“可能是汉卿还没有来得及给小说中的人改名字，就出了这事。”
　　老作家点燃了一支烟，狠狠地抽了一口，烟雾从他的鼻孔中透了出来。顿时，他的面前烟雾缭绕，他陷入了对往事的追忆之中。
　　“去年八月十五，汉卿来找我，汉卿说他正在写一个与编剧有关的长篇小说，写到了六万多字。他实在是写不下去了，向我求救。我一看，倒是把我吓了一跳，好家伙，这小伙子口气倒不小，虽然他那个《芦花荡里的编剧》也没有成型，但依据他的讲述和那些草稿，汉卿想要写一个百年编剧的故事，从电影传入中国到现在，他要写六代编剧的故事。其中有清朝覆灭、辛亥革命、军阀内战、日本侵华等几个大历史时期，想表现大时代下编剧的身不由己。这个主题实在是太宏大了，别说是我，你让莫言写，也未必能写得出来。不过从他写的那些片段来看，他是做了不少的功课。汉卿告诉我他看了大量的电影编剧和导演的传记，我很敬佩他的态度，但我还是给汉卿说，你说的那个百年编剧，不是不能写，但是我不建议你现在写。毕竟，你不能光从书上搜集资料，你还要亲自去你小说中涉及的地方看看，耳闻之不如足践之嘛！但是汉卿皱着眉头说，我也想啊！只是么没有时间啊！我心想，你说没有时间是假的，你当老师，不是有假期吗？没钱是真的，毕竟他的工资也不是特别高。所以我对他说，如果你能写自己熟悉的故事，就能达到事半功倍的效果了。先积累一定的知名度，有了一定的资源，再去完成你的《芦花荡里的编剧》岂不是更好。……说到这里，我突然明白了汉卿为什么把作品的名字称为《芦花荡里的编剧》，芦花不是随风飘荡吗？这很好地体现了编剧在时代携裹下的身不由己嘛，当时我还纳闷他为什么不起名叫《百年编剧》……一想到这里我又可惜起他来，他是我见过的最有文学天赋的青年，没有之一。假以时日，必定前途不可限量……”。
　　“汉卿回去之后，再也没提起过他那本百年编剧，过了几天，汉卿又来找我，汉卿说他熟悉的事目前只有工作上的事和他家的一些事，汉卿试探着问我他家里的事情值不值得写。当他说到他爹给他二弟订媒的时候为了要省钱一把付清了彩礼结果订完婚就要让老二拉倒也不要彩礼的时候，我就说这样的事你不写，你还整天找故事。我告诉他这事很接地气，也很有戏剧性，关键是这是生活中真实发生的事，逻辑上也不会有什么漏洞。汉卿又问我以谁的视角写比较好，说实话，汉卿不太喜欢平铺直叙，每次动笔前，他都要先考虑视角的问题。我建议他以父亲或者父母的视角，毕竟写一个家庭中的事情，以长辈的视角更容易展开。汉卿接受了我的建议，他就开始了写作，我们不时也交流，有时候通过视频，有时候他过来找我。汉卿写作的老毛病又犯了，他一味地追求宏大，结果这个故事从一个戏剧性的中短篇小说变成了一个长篇小说，汉卿甚至想通过他们这个家庭来反应他们那个地区近三十年的变迁，有风俗变迁，有历史文化，还有大量意识流的内容，我再次告诉汉卿，这样写不仅让你感觉很累，也没有这个必要，时代早已经发生了变化。我建议他少写一些无事之事，多写一些有事之事，要把小说中那些影响推进速度的东西删掉。他听从了我的意见，不过还有一丁点的残留，你看的时候应该能看出来。我不知道汉卿为什么一动笔就要写那些宏大的东西，直到后来我看了一篇研究路遥的文章，才找到了答案。路遥的童年十分的凄惨，他的青少年也一直生活在苦寒的陕北。这样的缺失性的成长环境让他更急于向别人证明自己，即使有了在别人看来已经是高不可及的成就，由于他缺乏安全感，所以，他会接着追求更高的目标来证明自己。手稿中从汉卿四五岁直接写跳到了他上大学的时候，中间的青少年时光想必也不是十分的如意。所以他才一动笔就想写长篇，也是想通过写一部鸿篇巨制来证明自己。当然，这仅仅是我个人的理解！”
　　实际上，我也是一个文艺青年，曾经也做过作家梦，只是一直没有动力动笔。原因大概是我的家庭条件优越，没有缺失性的成长环境吧。老作家还对缺失性成长环境下的人追求的宏大做了形象的比喻，大概就是浩瀚的天空风起云涌、无垠的大海惊涛拍岸、巍峨的群山叠翠峰岭、广袤的草原风吹草低、激亢的唢呐百转千回、失意的游子慷慨悲歌之类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