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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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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紫玉村东堡东门外的关帝老爷庙,据说是元朝年间霍家宗族筹集钱款修建的。那时候,霍家出了个抗击蒙古人的将军,英勇不屈,战死在了沙场。霍家宗族为了纪念他们的这位英雄,同时也是为了教化霍家后人,常怀忠肝义胆,于是修建了这座老爷庙。老爷庙建成之后,霍家人从终南山移回来一棵碗口粗的银杏树,栽植在庙前的场院里。如今这课银杏树已长到三人合抱粗了,繁枝茂叶形成的巨大的树冠,遮蔽住了老爷庙前的大半个场院。
  到了明洪武年间,紫玉村西堡的苏家人开始兴旺起来。几个有点文化的长辈在一起商量了一下,决定筹集钱粮,在紫玉村西堡的西门外,修建一个庵堂,供奉佛祖释迦牟尼。他们修建佛教庵堂的初衷是,纪念他们苏家的先祖苏东坡,因为苏东坡被贬谪期间,与佛结缘,常与高僧大德谈经论道。苏家人修建的这座庵堂取名为紫玉庵,三间大殿坐北朝南,前院东西两侧各有一间庵房。紫玉庵四周筑有很高的围墙,朱漆大门两旁镶嵌着一幅砖刻楹联:紫气萦绕悟禅意,祥云悠闲脱凡尘。大门外有两棵古柏,枝干虬劲,翠叶森森。紫玉庵自始至今已经历了十一代比丘尼,现今的比丘尼妙净师傅,是今年正月里从终南山祥玉庵过来,接续去年冬天圆寂的第十一代比丘尼仁慧师父的。
  现在是终南山下的人间四月天,正是万物蓬勃生长的季节。傍晚时分,一群麻雀飞进紫玉庵,钻进了大殿屋檐下它们各自的安乐窝里。一对儿斑鸠咕咕地叫着,相跟着飞过紫玉庵的前院,飞向构筑着它们的爱巢的大殿后面的那棵白杨树。妙静用过斋饭,关闭了庵门。她来到大殿,点燃了供桌上的油灯,上了三炷香,然后就坐在蒲团上,左手捏着佛珠,右手敲击木鱼,开始念诵经文。
  你道这妙静是谁?不是别个,却正是国民政府西安行营秘书处处长郝儒的女儿,叫做郝雨霏的。去年的这个时候,她还是西北大学的一名大学生,坐在教室里听老师授课,站在慰问抗日受伤将士的舞台上,为他们吹箫呢。她的箫声宛如天籁之音,低回浅吟,如泣如诉,余韵绕梁,博得了台下观众的掌声和叫好声。一位陕西籍的伤员吊着绷带,来到后台,拉着她的手,流着眼泪说:“听了你的箫声,我就像看到了我家门前的渭河,看见了连绵起伏的终南山,看见了我的老父老母。谢谢你,你吹得太美咧,嫽扎咧!”她也激动了,不知道说些什么,眼眶里忍不住涌出了泪水。
  就在郝雨霏怀着尚未平复的激动心情,带着她那支心爱的竹箫回到家中时,她的父亲却踱着沉重的步子,在客厅里等待着她的到来。父亲把她叫进书房,关上门,低沉而平静地对她说:“爸爸可能要遇到点事儿,你做点儿心理准备。”郝雨霏刚才还激动的心跳,瞬间变成了紧张的心跳。她问:“怎么了爸爸?到底出什么事了呀?”父亲苦笑了一下说:“我这里的一些机密文件被泄露了,我必须为此承担责任。”如同新春里的一声炸雷,郝雨霏被惊呆了:“难道,难道是他?”她喃喃自语道。父亲长叹了一声说:“不是他,还能有谁呢?现已查明,你那个同学康景醒是中共的地下人员,现在军警可能已经开始在搜捕他了。”郝雨霏愣怔了好一阵子后,突然发疯似的揪着自己的头发哭喊道:“不,不,这不是真的,这绝不可能。他是热爱党国的好青年,他不是共产党!”父亲轻轻地把郝雨霏揽进怀里,两行热泪止不住的跌落在她白皙细嫩的后脖颈上:“好闺女,我的好乖乖,你太天真,太单纯了,你是被别人卖掉了,还在为别人数钱呢啊!”父亲用手指梳理着女儿凌乱的秀发继续说:“爸爸不怪你,一切责任由爸爸承当,你永远都是爸爸的好闺女。但是你从今往后务必要记住,人生的道路不会总是铺满鲜花的,生活的天空也不会总是洒满阳光的,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啊!只要你记住了这几句话,爸爸就算是掉了脑袋,也是死而无憾了。”郝雨霏抬起头,看着眼睛红肿的父亲说:“爸爸,我明白了,这一切都是女儿犯下的错。我明天就去自首,我绝不会逃避责任,连累无辜的爸爸的。”父亲紧紧抱着雨霏说:“好孩子,爸爸理解你的心思。但你千万不要冲动,不要错上加错,做出傻事儿。虽然我这里出了纰漏,但他们毕竟还没有确凿的证据,证明一定是我泄露了机密。再说,按照共党那边的惯例,那个康景醒恐怕早已开溜了。退一万步说,就算他们抓住了康景醒,他应该是宁死也不招供的。所以,咱们一动不如一静,只有静观事态的变化了。也许老天会保佑我们平安渡过难关的。”
  这一夜,是郝雨霏这个二十岁的青春少女平生的第一个不眠之夜。汨汨的泪水啊,打湿了这边枕头,又打湿了那边枕头。她怎么能料到,这个她眼中和心中的白马王子,竟然会无情地欺骗了她。
  康景醒是西安郊县甘湖县乡村里的一个富家子弟,但他身上却没有一点富家公子那种浅薄的俗气,他谦恭和善,温文尔雅,天资聪颖,好学上进,加之长的眉清目秀,相貌堂堂,一表人才,是班上最顶尖,最优秀的学生。在班上和学校里众多的追求者中,郝雨霏慧眼识珠,独独选中了他。郝雨霏是那种不轻易动心动感情的女孩子,但爱情的魔邪一旦击中了她,她就会把自己的全副身心交给所爱的男人,义无反顾地跟他一路走下去。郝雨霏清楚地记得,在她与康景醒热恋的那些美好的日子里,他们曾在春意盎然的三月三,漫步在曲江池畔的野花烂漫的小径上。他用甘湖普通话朗诵道:“三月三日天气新,长安水边多丽人。”他们在萧瑟的秋天里,登临过城南大慈恩寺里的大雁塔,他抚着她的肩膀,望着夕阳下的长安城,吟诵道:“秋色从西来,苍然满关中。”在华清池边骊山的领袖蒙难处,他给她朗诵了《总理遗嘱》,还朗诵了蒋委员长的庐山谈话:“只要战端一开,地无分南北,人无分老幼,皆有守土之责。”那时候,郝雨霏对康景醒是多么地崇拜和敬仰啊!终于,在一个明月皎皎的夜晚,她趁父母公务外出之机,把亲爱的景醒同学带回家里,在她的铺着雪白床单的床上,她毫不犹豫地把她那冰清玉洁的处女之身交给了他。此后半年多的时间里,郝雨霏还多次悄悄地把康景醒带回家中幽会,直至最后这一次,父亲手里的党国机密泄露案件浮出水面。郝雨霏这时才回想起来,康景醒在她家里夜间总喜欢上厕所,白天总是喜欢呆在父亲的书房里读书。现在看来,那都是他在神不知鬼不觉地从事间谍活动。郝雨霏一想到这些,只感到一阵阵的恶心痛楚,喉咙里像卡了一只绿头苍蝇。她的肠胃在翻腾着,潮涌着,到了几乎要窒息的光景。
  第二天一早,军法处的人员给父亲带上了手铐,把他押上了停在门口的小汽车。从这一刻起,郝雨霏的心碎了,心死了!她的爱情之梦破灭了,她的生活热情熄灭了。
  然而更大的羞辱和难题摆在了郝雨霏的面前,她早已怀上了那个共党特工康景醒的孩子,当时已经有八个月了。郝雨霏打定主意要把肚子里的孩子弄掉,为此,她咬着牙死命地捶打自己那凸起的肚皮,甚至挺着肚子朝桌角猛烈地撞击。郝雨霏的这些举动都被母亲坚决地制止了。雨霏的母亲是个虔诚的佛教信徒,身为居士的她,在家里供奉着一尊释迦牟尼的鎏金青铜佛像,早晚一炉香,晨昏三叩首。母亲恳切告诉她,佛是禁止杀生的,何况是一个无辜的胎儿的生命呢?你这样做不但于事无补,而且会错上加错,积攒下新的业障。于是在母亲的劝导和力主下,郝雨霏在西安协和医院生下了肚子里的孩子。这一天正好是端午节,雨霏母亲给这个没有父亲的男孩子取名端正。通过一位护士的介绍,母亲把端正送给了一户姓甄的人家抱养。雨霏母亲对收养人只提了一个条件,那就是养父母必须答应将来不改变孩子的名字。那对老实诚恳的夫妇对天起誓,表示一定会遵守承诺,永远让孩子端端正正地行走做事。
  对于母亲如何送养孩子以及给孩子取名的经过,雨霏一概不知,也不过问,她什么也不想知道。就在她出月后的第二天,她给母亲留下一封辞别信,毅然决然地走进了终南山上的祥玉庵,剪断了她那曾经引以为傲的秀美飘逸的长发。
  做完了当天的功课,妙静回到庵房,喝了几口青茶,她从墙上取下她的那支箫,慢慢地走到院中的一棵绒线花树下,坐在了青石墩上。月光透过花枝洒下来,洒落在她的灰色的袍服上,洒落在她白玉似的脸庞上。她含着竹箫,轻轻地吹了起来。哀婉凄美的箫声,如泣如诉,似哽似咽。这箫声飞过紫玉庵高高的院墙,在紫玉村的上空隐隐地飘荡着。
  劳苦了一天的紫玉村人,对妙静师父的箫声基本上是充耳不闻的。吃罢晚饭,他们上炕倒头便睡。他们只是觉得紫玉庵里的那个黑管子吹出来的声音,更增添了他们的睡意。紫玉村唯一能听懂一点这箫声的人是二先生苏子杰,而唯一受到这箫声触动的却是大字不识几个的霍文道。每到夜晚,霍文道睡在他的牛棚的土炕上,耳边就被妙净师父的箫声萦绕着,心里的烦乱就被撩拨起来了。
  霍文道的二儿子霍守义,去年麦收前写信回来,说是他考上了中央军校,将来是要领兵上前线打日本鬼子的。听了二先生念给他的守义家书,他的气消了,心也放下了。他对二先生说:“这日本人真是瞎透咧,大老远的跑到俺中国来害骚人来咧。不打咋得行嘛!”二先生笑着说:“你这话就对了,咱守义是做正事去咧,是保国安民去咧!咱都要支持娃哩。”在二儿子身上,霍文道倒也没啥牵挂的了,唯一惦记的是啥时间能把日本人撵回东洋去,啥时间能使唤上儿子许愿给他买的大骡子。最让霍文道牵心的是他的大儿子霍守忠了。出门一年多了,竟然没有一点消息。没写过一封信,没捎过一句话。唉,这个怂娃呀,你究竟在哪达儿,在做啥哩嘛!
  在妙净师父的箫声里,霍文道踏着月光,来到了二先生家。二先生坐在当院的一把红木椅上,半闭着双目在谛听西门外紫玉庵传来的箫声。霍文道的到来,打断了他对妙静师父的箫声的欣赏。霍文道问:“先生哥,你一个人端坐在院子里做啥呢?”二先生说:“听那位妙师父吹箫哩。”霍文道又问:“你说庵堂的师父黑夜里吹那东西做啥呀?呜呜呜的,吹得人心里怪烦乱的。”“呵呵呵,”二先生笑了:“烦乱就对了,这妙静师父吹的就是她的烦乱愁肠。”一提起烦乱和愁肠,霍文道才想起他来寻二先生要说的事情:“先生哥,你说我这愁肠咋解嘛!俺老二算是有了着落咧,可这老大,说是跟他的四当家跑生意去咧,到如今一年多了,连个音讯渣渣儿都没有呀!你说我这当大的,咋能不担心,不牵挂哩?真真把人能愁死咧。”二先生沉思了一下说:“文道,你看这样行不,你叼空儿到康老爷家跑一趟,打问一下嘛,看看究竟是个啥情形。”霍文道说:“这个主意好,我明儿就跑一趟石鼎村去。”说完了自己的愁肠事儿,霍文道又顺口问了问二先生的儿子苏尚德的情况。霍文道的话,正好提起了二先生烧不开的那一壶,他的脸色立马就黯淡下来。叹口气说:“唉,要说愁肠,我比你愁得多哩!好文道呢,人家不知道学下本事了没有,一天到晚只管朝我要钱。这一年多,我已经粜了十几担麦子咧。”霍文道反过来劝慰了二先生一阵子,这才告辞回家了。
  第二天一大早,霍文道骑着从霍明善家借来的一头毛驴儿,前半晌就赶到了县东的石鼎村,在康家的马房里找见了去年给他送粮食的长工头儿老李,向他打问儿子霍守忠的消息。老李告诉霍文道,去年四当家和霍守忠出门后的第二天,康家就来了一群军警搜捕四当家,说他是地下共党,偷了党国的啥秘密情报。他们搜不到四当家,就把康老爷捆到县警察局,拷问了三天三夜,要他交出四当家。可怜康老爷被打得遍体鳞伤,断了一条胳膊和四根肋骨。办案的警察们见康老爷实在不知道四儿子的行踪和下落,只得把他放了。康老爷回来将息了半年才逃过这一劫,总算活了下来。说到这里,老李眼圈儿早已红了。他说:“现如今,到底四当家跟守忠去了哪里,谁也说不清。”霍文道见康家出了这样的事儿,就不好再打问下去了,准备告辞回家。这时,大当家恰好来寻老李,老李便给大当家说:“这是紫玉村守忠他大。”大当家苦笑着对霍文道说:“叔,你甭太担心,守忠跟着俺四当家,必是不会受亏的。无论他们参加了国民党,还是参加了共产党,我听说两家都是打日本人的,都是做保国安民的事儿哩。国民党和共产党,就像咱屋里的俩娃娃,今儿好了,明儿恼了。打打闹闹,有些误会也是难免的。”霍文道点点头说:“大当家说的对,守忠无论是跟了啥党,他只要是打日本的,我就放心了。俺的老二守义,去年偷着卖了我的牛犊,跑到西安省里念军校去了,那还不是跟了国民党了?可是娃写信回来说,他毕业了也要打日本的,我心里也就踏实了。”大当家对老李说:“咱这叔俩娃子都不在跟前,日子想必是很难场的。你去仓房,给他灌上四斗麦子,回去好歹应付一下眼前的春荒。”霍文道连连摆手说:“好当家哩,使不得,使不得的!我是来打问娃娃的,不是来讨要粮食的嘛!”说着就朝马房门外走。老李扯住霍文道的袖子说:“这是俺大当家的一片心意么,你不收咋行呢?你总不能不给俺大当家一点面子嘛。”大当家攥着霍文道的手说:“叔,你千万甭见外,甭客气啊!你的娃娃给咱上战场打日本呢,你就当做我是支援抗战哩!咋向?”老李强拉着霍文道灌了麦子,又帮着驮在了驴背上,一直送到石鼎村西门外才回去。
  霍文道牵着毛驴儿,一路走一路寻思,他有些后悔今天来康家打问儿子的下落了。人家屋里出了那么大的事儿,咱不但帮不上啥忙,反倒给人家添乱嘛!去年二三月吃了人家的粮食,今儿又给咱灌了四斗麦子,人家这情,咱拿啥还呀?俗话说,无功不受禄,咱凭啥白吃人家的粮食哩。唉,我暂时先把这些账项记下,等将了儿守忠回来,叫他给人家康家还账吧!
  霍文道走到县城西门里的时候,才感觉到自己早已是饥肠辘辘,口渴难耐了。于是就在路边的茶水摊上要了一碗茶水,一边喝水,一边啃着从怀里掏出的糠菜疙瘩。这时,一阵男女的浪声浪笑从路对面的阁楼上传过来,霍文道无意间抬头看去,却见二先生的儿子苏尚德,正搂着一个光着胳膊的女子,站在阁楼的凉台上,嘻嘻哈哈,摸摸揣揣。霍文道吃了一惊,他有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了。他揉了揉眼睛,再定睛一看,没错哇,那不是苏尚德是谁呢?霍文道想起昨夜晚二先生说的,他一年粜了十几石麦子供给儿子学银匠手艺的话,难怪尚德花钱没个底儿,原来这怂娃成天价进窑子院哩。
  当晚回到家,霍文道卸下麦子,还了霍明善的毛驴儿,连饭都没顾上吃,就来到二先生家,痛心地向二先生叙说了苏尚德进窑子院的事儿。他说:“这事儿我有心不对你说吧,心里搁不住,难受得很,我怕耽搁了咱娃儿。有心给你说了吧,又怕你生气上火,万一气出个好歹来咋办呀!”二先生强作淡定地说:“我不生气,我生啥气呢。子不教,父之过。都怪我心太软,信了他的很多鬼话咧!多谢你替我操心,要不我还会继续被蒙在鼓里,尚德也会在泥坑里越陷越深的。”
  二先生苏子杰在怡春院对面的茶楼上蹲守了三天,终于把逛窑子的儿子抓了一个现行。无论苏尚德百般狡辩,指天发誓说他保证不再重犯,二先生不为所动,他横下心来,断然终止了儿子在福满楼银货铺子的学艺生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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