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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守义是在离开甘湖县的第二天傍晚来到省城西安的。此时,夕阳的余晖正从他的背后投射过来,首先映入他的眼帘的,是一道长长的横亘的城墙,高大厚重,古朴苍凉。城墙的中间,矗立着一座高大雄伟的城楼,城楼上悬挂的巨幅牌匾上写着安定门三个金色大字,霍守义被眼前的这幅图景震撼了。西安,这就是那座他从人们嘴里听到的古老的西安么?这就是那座十三朝帝王曾经建过都城的西安么?霍守义望着夕阳下闪着金光的安定门三个大字,心中顿时腾起万千感慨。是啊,自古以来,无论帝王将相,还是平民百姓,谁不图个社稷安定,生活安定呢?可是如今,日本人把战争强加在了我们中国人头上,他们不但不让我们过上安定的日子,而且是要灭亡我们中华民族啊!安定门,你能保住西安人的安定吗?你能保住陕西人的安定吗?
当天晚上,霍守义住进了西门外一家廉价的车马店。他向车马店老板讨了一碗开水,就着甘湖县北街馍店老板送给他的咸菜疙瘩,吃了他剩下的最后三个坨坨馍,然后就困乏地躺在了车马店的土炕上。车马店的土炕是沿墙盘着的一长溜通铺,满员时能并排睡下十个人。可是在这兵荒马乱的年月里,往来客商已经十分寥落了。诺大的土炕上,只睡了霍守义跟另外两个人。那俩人一个操着东府口音,一个操着西府口音,他们坐在炕头上吸着旱烟,交谈着各自的见闻。这时,只听得车马店老板拍着各个客房的门板,大声的严肃的喊叫着:“天黑定咧,赶紧都把灯灭了!”紧接着就听到噗噗的吹灭煤油灯的声音。霍守义刚躺下还没有睡着,他看见那个西府口音的人麻利地跳下炕,噗噗两口气就吹灭了挂在墙上的煤油灯。霍守义很好奇,他不明白这么早老板就催着大家吹灯睡觉,难道是老板为了节省煤油么?黑暗中,只听那个西府人叹了口气说:“你看这日本瞎种子,害的人黑地里连灯都点不成嘛!”东府人接着说:“有啥法子哩,人家的飞机晚间就寻着有亮光的地方撂炸弹哩。这么大个西安城,要是都亮上灯,不是等于给人家日本飞机引路吗?”霍守义听到这里,心下就明白了。那个东府人继续说:“听说日本人的飞机是从山西那边过来的,还经过俺村子的上头哩。俺村里的人没见过飞机,不知道那是啥东西,都从屋里跑出来看稀奇哩。谁知道那驴日的是去轰炸咱的西安省啊!”西府人说:“日本飞机头一回炸西安,那天我就在这车马店住着呢,我也不知道那是啥东西,还跑到街上看热闹呢。呀呀,那炸弹下来,轰隆一声,把人的耳朵都震木咧。等飞机走了,我到西大街上去看,到处娘哭娃喊的,通共死了多少人咱不知道,反正就看见,有的被炸断了腿,有的被炸断了腰,路边的电线上,树枝上,到处挂着死人的肠子和烂衣裳。唉,惨的很啊,我回来恶心得吐了半夜,几天都吃不下去饭。”
那两个东府人和西府人沉默了。黑暗中,只有两个烟袋锅一明一灭地闪着一点红光。霍守义听得头皮发麻心里发痛,不知不觉间,他的大眼眶里就充满了泪水。仿佛那被日本飞机炸死的就是他的父母和亲人,就是他的老师和同学。他想起二先生每年写对联的时候,总是喜欢在横批上写上国泰民安四个字。当时他并没有多想那四个字的含义,今晚他似乎一下子明白了。国泰才能民安啊!没有国家的康泰,怎能有黎民百姓的安定日子呢?尽管霍守义一天半跑了一百多里路,两条腿早已酸痛的像两条棍子,但他却迟迟难以入眠,直到鸡叫头遍,才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第二天一早,霍守义便一路打问,找到了设在西大街西京饭店的军校招考办事处。办事处的房间里摆放着两张桌子,分别坐着两个身着军装的考官。房间里站着七八个前来报考军校的年轻人,他们来自陕西的各个地方,一律操着互有差别的陕西土话,有东府渭南的,有西府宝鸡的,也有周边的咸阳,长安,蓝田和周至的。霍守义看见从门外走进来一个穿军服的人,他把一沓文件递给那个清瘦的戴一副黑框眼镜的考官,他管那个考官称作高老师。霍守义猜想,这个高老师,一定就是吕校长的同学高子默了。他很想把揣在怀里的吕校长写给这位高教官的保荐信递上去,但他还是忍住了。跟这几个陕西的热血青年站在一起,霍守义的身高几乎比他们高出半个头,他的身体很结实,没有什么毛病,他又念过中学,而且是学校里的优等生。所以他对自己的自信心陡然增强了许多。他相信他的能力,他一定能够考取的。霍守义很顺利地报了名,填写了几张表格,拿到了考试的通知单。
霍守义把军校的考试通知单小心地放入贴身的衣袋里,就走出了西京饭店,来到了熙熙攘攘的西大街上。霍守义心里很高兴,却似乎又有点茫然。距离考试还有几天,他不知道现在他该干些什么。在这个陌生的大都市里,他谁都不认识,自然找不到一个可以交谈聊天的人。他茫然地往西望望,看见的是西门的高大巍峨的城楼,再往东望望,他看见了一座高大庄严的有着金顶的古老建筑。那应该就是西安的钟楼吧?因为他的甘湖县城中心也有一座钟楼,样子跟这个钟楼几乎一模一样,只是比西安的钟楼小了好几圈。霍守义的脚步不由自主地顺着西大街往东走去,来到东西南北四条大街中心的钟楼底下,霍守义绕着钟楼转了好几匝,认真仔细地欣赏着这座精美的古老建筑。随后,他又到钟楼西北角儿的鼓楼底下瞻仰了一番。鼓楼朝南的二檐下,挂着一幅横匾,上面写着四个白底儿黑漆大字:斯文胜地。霍守义抬头仰望着鼓楼上的匾额,在心里反复地默念着斯文胜地四个字,禁不住眼眶又湿润了。是啊,这就是我们古老文明的西安,诞生了华夏文化的地方。可是现在却被倭寇的炸弹野蛮地玷污蹂躏,怎不教人憎恨愤怒,痛心疾首啊!
霍守义边想边沿着西大街往西走,准备返回西门外的车马店去。当他走到西门里的《西京报》报社时,看见报社门口的墙上贴了几张新出刊的报纸,有几个人正站在那里看。于是,霍守义就凑上前去,站在那些人的后面,认真的阅读报上的文字。报上除了刊登了许多抗战的消息,还有西安各界民众捐款投劳支援前线的报道。哦,霍守义还看到了陆军军官学校在陕西招募学员的新闻,所配的照片上,正是早上在西京饭店见到的那两个教官,他禁不住兴奋的惊叹了一声。正在这时,霍守义听到近旁有人喊他的名字:“霍守义,霍守义!”是一个十分熟悉的女孩子的声音。霍守义好像白日做梦般的有些发懵,待他扭头一看,却见他的右侧站着一个姑娘朝他微笑呢。真是不可思议,霍守义就算做梦也梦不到在西安城的大街上,能遇见他在县中的女同学姚雪莲。他惊异的瞪着朝他微笑着的雪莲同学,仿佛看到了天外来客:“你咋在这儿哩?”霍守义靠近雪莲走了几步,笨拙地问道。姚雪莲扑闪着她的略微上翘的水灵灵的眼睛,反问他道:“你怎么在这里呢?啥时来的?”不等霍守义回答,雪莲就大方地拉着她的袖子说:“走,到我那里去,咱好好谝谝。”几个看报的人回头看了他俩一眼,霍守义的脸有些发热,他不好意思地跟着雪莲朝西门方向走。走不多远,往左一拐,就来到了西城墙根南马道巷的白鹭湾。
这个姚雪莲就是霍守义的哥哥霍守忠那年在县中看到的,跟霍守义并排站在条凳上写黑板报的那个留着剪发头的女学生。姚雪莲是甘湖县沣河西岸芦花湾一户殷实人家的女儿,她的祖上据说中过两个进士五个举人。她自小就爱习文弄墨,棋琴书画无一不通。霍守义的文章,姚雪莲的书画,在甘湖县中这个圈子里,算得上是闻名遐迩的。所以他俩就成了学校办黑板报,办墙报的黄金搭档。
流过姚雪莲家门前的那条沣河,发源于终南山的沣峪,向北偏西方向流入渭河。沣河河面宽阔,水流平缓,两岸土地肥沃,水草丰美。当年西周王朝的丰京遗址就在沣河西岸,距离芦花湾不远。因此人们都认为这里是一块得天独厚的风水宝地,既盛产文人,又盛产美女。甘湖县有句乡谚说:“沣河两岸的好羽子(芦苇),芦花湾里的好女子。按照老辈人传下来的说法,说这一带就是《诗经》里那个“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的地方。几千年来民间流传的那两句乡谚,与诗经《蒹葭》所描述情景和比兴手法几乎是完全一致的。正是这不舍昼夜流淌着的青幽幽的沣河水,滋养得这里的女娃儿们一个比一个长得水灵俊俏,姚雪莲更是这个美女群体里的梢子。在县中的时候,学校里的女生本来就不多,姚雪莲就愈加显得鹤立鸡群了。她自然也就成了当之无愧的校花,成了男生们课余饭后或者是睡觉前谈论的焦点人物。不少的男孩子都跟她靠拢套近乎,想方设法跟她说句话,或者帮她做点儿事。周末的晚上,常有人在她宿舍的窗外吹笛子,拉二胡,借此展示他们的艺术才能,传达他们的爱慕之情。很多人觉得,哪怕是能被美丽可亲的雪莲多看上一眼,心里就有一股暖暖的满足感。霍守义虽然在县中学习成绩很优秀,文章也写的颇有些章法和文采,但他明白自己穷家出身的底子,也深知门当户对的传统理念。他曾经想过,他这个紫玉河畔的穷小子,将来是绝不可能跟这位出身书香门第的美貌姑娘有什么关系的。他的自尊心不容许他没来由地讨好恭维这位来自沣河西岸芦花湾的雪莲同学的。进入县中的头半年里,霍守义几乎没有和姚雪莲说过一句话,偶尔在校园或者街面上远远地遇见雪莲,他就会设法避开了。但是自从第二学期起,姚雪莲担任了班上的文体委员,霍守义当了学习委员,两个人便免不了要在一起共事。而且,老师把办墙报,办黑板报的任务交托给了他俩。两人不得不常在一起讨论修改稿件,商量版面布置,誊写文章,张贴墙报。
有一个周日的上午,同学们都休假了,静静的教室里只有霍守义和姚雪莲在办墙报。雪莲在靠南窗的课桌上书写稿件,守义在她旁边的桌子上伏案撰写一篇关于家乡的文章。姚雪莲手中的毛笔在白纸上舒缓而有力地挥动着,一行行娟秀的又有点儿金石力道的字迹就流动起来。阳光从她的侧面投射过来,她的齐耳黑发愈发的光亮,手腕儿和脖颈白净细嫩得能渗出水来似的。她的身子坐得很端正,略略低下的头随着笔力的强弱轻微地摆动,突兀的鼓起的胸部有些微的抖动。霍守义无意间扫见了他的左侧的姚雪莲,刹那间,他被此时此刻的雪莲同学的形象惊呆了。啊,太美了!这简直是一幅美轮美奂的人物油画,抑或是一尊活动着的精美的雕塑。霍守义大眼睛里的眼珠儿几乎快要鼓出眼眶了呢。他忘记了自己和自己周围的一切,手中的毛笔叭地一声掉在了砖地板上。这声音在周日无人的教室里显得那么清晰响亮。姚雪莲惊悸了一下,看到了他愣怔的目光和神情,唰地羞红了脸。不过雪莲毕竟是大家闺秀,她很自然地停下笔笑着问:“写得咋样了?我能看看么?”霍守义急速地弯腰捡起地上的毛笔,低着头有些尴尬地说:“刚,刚写完,是个草稿。那你就给修改修改吧!”姚雪莲把他的文章捧在手里,只见文中写道:“我的家在终南山下,紫玉河畔。开轩可见南山悠然,闭户犹闻河水潺潺。房前有古木遮阴,屋后有绿竹围绕。家有田地七八亩,半数不毛,圈有黄牛一头,虽老迈犹辛勤耕作。虽家道清贫,但有严父慈母牵挂……今倭寇暴虐凶残,践踏我国土,涂炭我父兄。身为中华儿女,三秦子弟,岂肯惜此头颅而甘做亡国奴乎?”读到此处,姚雪莲大受感动,涨红着脸说:“守义,你写得太好咧,嫽扎咧!你这文章应该送到报馆去刊载。”霍守义不敢对视姚雪莲热情的目光。他还在为自己刚才的失态感到后悔和歉疚。他对着窗外说:“你说笑话呢。我写得不行,能登咱的墙报就不错了”姚雪莲站到了他的对面,看着他的大眼睛说:“我说的是真心话,俺三爸在《西京报》当编辑呢。我给他寄去。”霍守义固执地说:“千万不要寄,我害怕丢了咱甘湖一中的人哩!”中学毕业后,班里的同学们就各奔东西了。霍守义和姚雪莲也失去了联系。
姚雪莲领着霍守义走进白鹭湾的一个小院,院子里有两间正房和一间厦房。雪莲推开厦房的门说:“进来吧,这是我的房子,我三爸一家住在正房里。这是一间很小的屋子,靠墙支一张小床,靠窗放一张小桌子,桌子前有一只方凳。霍守义像个学生似得端坐在方凳上,雪莲麻利地给他泡了一杯茶,问道:“你还没有告诉我,你啥时间来的,来西安做啥哩?”霍守义说:“我是昨天后晌到的西安,我是想报考中央军校的。今早上报了名,完了没事就在钟鼓楼转了一圈儿,没想到,怎的就在报社门口碰见你了。”雪莲高兴的说:“太好咧,我知道第七分校就在长安县王曲镇呢,离西安不是太远。你要是上了军校,那咱们就可以经常联系了。”霍守义说:“还不知道考得上考不上呢。”姚雪莲说:“看你说的,你是咱甘湖一中的高材生,你若是考不上,谁还能考上啊!你甭再谦虚了,再这样谦虚我可就不高兴了。”说了半天,霍守义却还不知道这房间的主人在西安做什么事情,他抬头看了一眼坐在小床边上的微笑着的姚雪莲,问道:“那你是怎么到的西安,如今做什么事情哩?”姚雪莲告诉说,她中学毕业后,在《西京民报》做编辑的三爸来信说,报社正好缺个校对人员,问她愿不愿意来做这份工作。她本来就喜欢写写画画与文字打交道的事情,所以就到报社做了这份校对工作。姚雪莲边说边拉开小桌子的抽屉,取出一张报纸,指着上面的一篇文章说:“你看看,这是谁的大作哦?”霍守义接过报纸一看,一下子就激动得脸红起来。那正是去年他给班级墙报上写的关于家乡的文章。“这,这真是我写的那篇么?”霍守义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了。姚雪莲指着报上的署名咯咯的笑着说:“你看嘛,难道你连霍守义三个字也不认识咧?”霍守义不好意思的回答:“认识,怎么能不认识呢。”一个从来没有走出过甘湖县的农家子弟,他的文章竟然这样奇迹般地刊登在了省城西安的报纸上了,这会给他多大的鼓舞和激励啊!霍守义一字不落地看完他的文章,便有些茫然地笑着问:“你这是咋弄的呢?”雪莲抿着嘴笑着摇摇头说:“我没有弄啥呀!是俺三爸给你登上去的。俺三爸说了,说你将来是咱甘湖县的大才子。”原来,去年那次雪莲和守义一起办墙报时,看到了守义的这篇文章,她建议投稿给报社,被守义拒绝了。后来雪莲就悄悄把文章抄写下来,前不久交给了她三爸。雪莲说:“我还想,等我啥时间回咱甘湖县,就把这张报纸送给你。没想到你来了,就免得我跑路了。”霍守义对着雪莲嘿嘿地笑着,却始终说不出心里的感谢这两个字。他把那张刊登着他的文章的报纸叠起来,揣进怀里说:“那我就不打扰了,我先走了。”雪莲拦住门口说:“不准走,中午就在这里吃饭,等会儿我三爸回来了,你应该向他当面道谢哩。”霍守义连连摆手说:“这咋的行呢,这咋好意思呢。”雪莲把霍守义按坐在方凳上,学着秦腔《三滴血》里贾莲香的戏词说:“这有啥不行的,谁叫咱们都是乡党哩嘛!”逗得霍守义也跟着她笑了起来。
中午,雪莲的三爸姚峻峰回来了。雪莲把霍守义介绍给三爸,姚峻峰高兴地握着霍守义的手说:“你就是写你的家乡的那个霍守义?啊哈,真是人如其文,文如其人呀!你的文章不但立意好,而且文字优美,文采飞扬,热情激荡,很有感染力。”霍守义不好意思地说:“那是给学校墙报上写的稿子,没想到雪莲……这还得感谢叔哩。”姚峻峰笑道:“要感谢就感谢俺雪莲吧,若不是她把你的文章交给我,我还不知道咱甘湖县有你这么个人才呢!”雪莲拦住三爸的话头说:“守义这次来西安,是报考中央军校的。”“考军校?好啊,咱甘湖的小伙子很有志向嘛!”姚峻峰变得有些激动起来。他拉着霍守义的手,来到堂屋坐下:“你这才是真正的知行合一。抗战救国需要大批像你这样的有知识的热血青年,你能投考军校,将来带兵上阵杀敌,我真为你高兴啊!”姚俊峰又问:“那你报名了没有?”霍守义说:“报了,今早上报的。”姚峻峰说:“负责咱们陕西地区招生的,是我在燕京大学的同学高子默,要不要我给他打个招呼,给你关照一下?”霍守义摇摇头说:“叔,还是不麻烦了,我自己考吧。”说着,他从怀里取出县中吕校长给高教官的信说:“这是俺吕侃之老师给高教官的举荐信,我今早报名时见到高教官了,但我没把这封信给他,我想我还是凭我的本事考吧。”姚俊峰此时对这个甘湖小乡党更是另眼相看了。他说:“我跟你们吕校长,还有军校的高教官,都是燕京大学的同学,关系非常要好的。看来大家都支持你上军校,我相信你一定能考出好成绩的。”
吃过午饭,姚峻峰对雪莲说:“你跟守义去把车马店的铺位退了,叫他就住在咱家里。让你妹妹晚上跟我和你三娘睡,守义就睡在你妹妹屋子。”霍守义赶忙说:“叔,不用的,这咋的行哩?”雪莲说:“你咋不乖呢,连俺三爸的话都不听么?”她又对着三爸说:“就让守义住我的屋子吧,我黑间跟妹妹睡。你睡眠不好,免得打扰了你。”姚峻峰说:“这样也好。”说罢就出门上班去了。
三爸走了以后,姚雪莲就陪着霍守义去西门外的车马店退房,就在他们结罢房费,走出车马店的时候,突然,西安的上空响起了呜呜呜的防空警报声,霍守义十分诧异,正想问雪莲这是什么声音。不等霍守义张口,雪莲就拽着他的大手朝西城门里跑:“快跑,日本的飞机来咧!”霍守义和姚雪莲跑到城门口时,一颗炸弹就落在了他们刚才离开的车马店里,只听得一阵骡马牲畜惨烈的嘶吼和哀鸣声。霍守义不由得回头看了一眼车马店上空腾起的浓烟,吓得脸色都发白了。姚雪莲边跑边说:“快到防空洞去,在城墙底下呢。”
他们两个人跑进城门,向左来到北马道巷。这时,防空洞口早已挤满了躲避日机轰炸的市民。人们扶老携幼,拖儿带女,朝防空洞口蜂拥着。日本的飞机呼啸着从人们的头顶掠过,远处近处不断传来令人恐怖的剧烈的爆炸声。霍守义和姚雪莲终于跟随着人群,钻进了西城墙下的防空洞。这是一个黑暗,阴森,恐怖的空间,弥漫着死亡的气息。雪莲紧贴着霍守义站在防空洞里,紧张恐惧得浑身发抖。她攥着他的胳膊,在他耳旁颤颤地说:“抱住我,我害怕。”雪莲的话,犹如一把烈火,瞬间点燃了霍守义这个关中汉子内心深处的豪情和勇气。他没有说话,而是立刻毫不犹豫地伸开有力的臂膀,把她紧紧地抱在怀里。雪莲把脸贴在他的胸脯上,狂跳的心开始平静下来,身上也不再发抖了。防空洞里死一般的寂静,人们能互相听到对方的呼吸声,能听到婴儿在妈妈怀里的咂**的声音。霍守义早已忘记了害怕,他就像一个保护神一样,用紧紧的拥抱,保护着他的美丽善良的雪莲同学。
防空警报终于解除了,防空洞里的人们开始慢慢地朝洞口挪动。霍守义思绪还停留在刚才车马店被炸的可怕场景里,他并没有感觉到身边的人的移动,还在楞愣怔怔地紧紧抱着雪莲。等到身边的人都走开了,雪莲才捏了捏他的腰说:“好了,警报解除了,咱们出去吧。”霍守义惊悸了一下,这才慌忙松开紧抱着雪莲的胳膊,跟着雪莲走向透着一点亮光的防空洞口。
当天晚上,霍守义平生第一次躺在了一个青春洋溢的年轻姑娘的床上。干净的农家粗布床单上,铺着印有淡雅兰花图案枕巾的荞麦皮枕头上,都散发着雪莲的气息。他没有盖雪莲的被子,他担心他长久没有洗过澡的身子弄脏了她的被子。他把随身带着的几件单衣套在身上,和衣躺在雪莲的小床上。霍守义在暗夜里瞪着大眼睛,他一点睡意都没有。他一回想起那颗落在西门外车马店的炸弹,就不由得突突地心跳。如果不是他今天遇见了雪莲,那在日本鬼子的炸弹落下的时候,他肯定是在车马店里休息的,那他的生命也许就定格在那个时刻了。人生有多少的机缘巧合,人的命运又是多么的难以捉摸啊!即使是为了他的美丽可爱的家乡,为了他的父母的安定的生活,为了挽救了他的生命的雪莲同学,他也将会义无反顾地走向军营,走向烽火连天的抗日战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