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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霍文道差遣的亲友乡邻们满世界寻找他心爱的小牛犊和他的二儿子霍守义的时候,这个十七岁的关中小伙子,已经把家里的那头小牛犊牵到了县城南关的骡马市上,正在跟买主谈价钱呢。起先集市上的人不敢要他的牛,怕他做不了主,担心买了以后惹什么麻烦。霍守义虽然年纪不大,但个子长得瘦长高挑,头大脸方,两只眼睛更是大得出奇,瞪起来简直就像两颗牛蛋儿。加上嘴巴也大,鼻子也大,说话的嗓音有些粗,根本不像个十六七岁的娃娃儿。早在二月里他从县立一中毕业前,就曾经到骡马市上查看过牲口的行情,学会了把手放在草帽下面,或者伸进对方空出的袖筒子里,用指头捏价码的法儿。他直着腰杆子,圆睁着一双吓人的眼睛,不屑的对那些不信任自己的买主们说:“我是县西紫玉村的,我都二十四五的人咧,早已经娶了媳妇成了家咧,娃子都满院子跑呢,你当我还小呢?我还做不了一头小牛犊的主儿?”听他这么一说,再看看他那自信的神气,大家终于相信了,他就是屋里的当家或是当家差来卖牛的人,于是就开始捏价码。霍守义连着把自己阔大而又有些细嫩的手,先后伸进了四五个人的空袖筒子,最后挑选了那个出价最高的成了交。
时值正午,霍守义没有在骡马市上逗留一刻儿,立马转身来到北关的一个馍店里,买了十个苞谷面坨坨馍。他朝馍店的老板讨要了一大碗开水,咔嚓咔嚓地啃起了干馍馍。馍店的老板是个四十多岁的男人,他一边立在炉子边上翻馍馍,,一边看着霍守义的吃相,便笑着问:“小伙子,看样子你这是要出远门呢吧?”霍守义顾不得抬头:“嗯,我到西安学相公去呀。”老板说:“好哇,常言说,家有金银万贯,不如薄艺在身嘛。你看我就靠这打馍的手艺,不是也养活了一大家子人哩!”馍店老板现身说法地鼓励起了这个他并不认识的甘湖县的小乡党了。霍守义喝下最后一口开水,用手背擦了擦嘴巴,对着馍店老板友善感激地笑了笑说:“叔,你说的对。我去了一定好好的学下手艺,将来也养活俺的一家子。”馍店老板对这个小伙子的回答很满意,眼里充满了赞许的神色。他从碗橱里摸出半块咸萝卜,塞在霍守义的手里说:“拿着,路上就着馍吃。”霍守义感激地说了声“谢谢叔”,然后就把自己包裹着几件单衣的花格子土布包袱解开,把剩下的八个坨坨馍和半块咸萝卜裹进去,重新包扎紧了,甩到后背上就告别了馍店老板,踏上了甘湖县通往省城的大路。
霍守义从八岁上开始入了二先生的老爷庙学堂。他人灵醒,记性好,背书声音大,吐字清,背起那些《三字经》,《弟子规》,就像村子中间的紫玉河里滔滔的流水一样。二先生没少在霍文道面前夸他这个小儿子。因为背书背不过,二先生常把他的儿子苏尚德跟霍文道的大儿子霍守忠,还有村北稻地岸霍财旺家的小子霍金发打得尻蛋子又红又肿,打得手掌心儿渗血。而霍守义却从来没挨过板子,从来都是同学们的模范。二先生在授课之余,常爱给娃娃们讲村史家史。他对娃儿们说:“你们知道不?咱们村的霍家,可谓是历史悠久,源远流长哩。霍家是西汉武帝时少年名将霍去病的后人哦!当年霍去病英年早逝,皇上都去哭灵呢!后来就跟皇上埋在一搭儿咧。霍家的后人就到茂陵给霍去病守墓。到了三国时天下就乱了套了,汉朝的气数也就到了头了,霍家人也就散伙了。有一支儿就到了咱甘湖县紫玉河这地方安顿下来了。霍去病杀鞑子倒看北斗!撵的那些欺负咱汉人的鞑子屁滚尿流,人仰马翻。你看崴不崴?”
霍文道的大儿子霍守忠念书念不进去,听什么课都是迷迷瞪瞪的。而他弟弟霍守义却问二先生:“鞑子是啥嘛?是老虎还是狼呢?”二先生就笑着说:“嗯,问得好,鞑子就是匈奴人,这些人不会做庄稼,光在老北边的草地上骑马吃肉疯跑哩,动不动就烧杀抢掠欺辱咱汉人呢。”
这天正巧是雨过天晴,天空干净地跟洗刷过一样,能见度很好。二先生就拉着守忠守义兄弟俩的手,爬上老爷庙东边高高的大土堆子上,指着北边远处的小山包说:“看见没?那高高的像座小山的冢疙瘩,就是皇上的坟堆儿。西边那个顶高的是汉武帝的,东边这个低的就是霍去病的。人常说,南方的才子北方的将,陕西的黄土埋皇上。咱这地方黄土厚实得很,风水好得很呢!”
霍守义眺望着远处咸阳原上的高耸的汉武帝和霍去病的墓塚,仿佛看见了少年英雄驰骋草原,杀敌立功,保土护民的飒爽英姿。霍守忠这时眨巴着一双细眯的单眼皮眼睛,歪着头问二先生:“二伯哎,听说皇上的媳妇多得很么,那霍去病有几个媳妇哩?”二先生善意地用食指在霍守忠的眉心点了点说:“好瓜娃呢,霍去病给皇上说,不消灭匈奴,他就不娶媳妇,不成家!”
回到学堂,霍守义瞪着他的大眼睛瞅着二先生忽然直愣愣地问道:“老师,那你们苏家是谁家的后人哩?”二先生先是愣怔了一下,接着就哈哈大笑起来。他平日里说话声音低,笑声也总是呵呵呵的,很少这样子畅快地大笑。二先生很满意文道这个老二娃子看似突兀的提问,他说:“义娃子,你能行,你问得好。咱这紫玉村苏姓人家,是宋朝大文人苏东坡苏家的后人。先是从四川的眉山到了河南,此后到了明朝手里,朝廷把俺的先人调配到山西大槐树下,从那达儿迁移到咱们陕西甘湖县的、你看你们霍家来得早,就先在河东岸修建了东堡,俺们苏家来的迟,就在河西岸修建了西堡。”
霍守义继续问道:“那苏东坡也杀鞑子么?”“哈哈哈!”二先生又大笑起来说:“杀个辣子哩!苏东坡是个文人,做诗填词写文章,当官喝酒写书法呢。好咧,不说咧。往后你大了,就清白咧!”这时二先生身旁围拢了一帮学生娃儿,霍守忠又眨巴着细眯的单眼皮眼睛问道:“老师,老师,那苏东坡的媳妇多不多呢?”苏尚德张大嘴巴不敢说话,霍金发就叉着食指和拇指说:“八个,苏东坡有八个媳妇哩!”二先生无奈地望了霍守忠一眼,沉下脸说:“去,都去背书去!”
忽一日,二先生要外出行门户,为他的小妻弟前去恭贺新婚之喜。临走时就给霍守义交代,让他把娃娃们管住,学习的任务就是背诵《弟子规》。午后,学娃儿们正在嗨罗嗨罗地背书呢,二先生的儿子苏尚德出去上茅房,正好看见村里的一个痴哑的瓜媳妇,人称瓜秀娃的正蹲在露天的茅房里拉屎。苏尚德跑回学堂神秘地对同学说:“走,茅房有条花长虫(蛇),咱逮走!”几个胆大的跟着苏尚德跑了出去。霍守义以为真的有蛇呢,就没有在意,自己继续在教室里背书。结果出了学堂大门,苏尚德说:“老快走,看瓜秀娃的大白尻子去!”几个男娃娃蜂拥进了茅房,果然看见瓜秀娃蹲在茅坑拉屎呢,她的裤子几乎脱到了脚后跟,又白又脏的大尻子和大腿全部暴露在光天化日下面。苏尚德一边看着笑着,一边带领着娃儿们齐声喊:“大白尻子二斤半,过来过去教人看。”他还顺口编了两句:“秀娃的尻子太难看,看了教人吃不下饭。”瓜秀娃气的哇哇乱叫,嘴里只说一个字:“日,日,日”。村里人都知道,这瓜秀娃痴痴傻傻的,哈喇子流得前襟一年四季都是湿漉漉地。两条浓稠的黄鼻涕像两条蚯蚓,流进两边嘴角儿。但是谁也不知道咋日鬼的,瓜秀娃啥话都不会说,却就会说这个“日”字。有人见了瓜秀娃就逗惹她说:“秀娃儿,吃咧么?”瓜秀娃就回答说:“日,日,日!”甚至有时候还用右手食指往自己嘴里戳,以诠释她的“日”字的含义。苏尚德平日就爱看大人逗惹瓜秀娃,于是就问:“秀娃,你个瓜*,你拿啥日呢?”说着就解开裤带,掏出自家的小牛牛,朝瓜秀娃跟前撒尿。霍守忠和霍金发等其他的娃儿学样子也掏出小牛牛来对着瓜秀娃撒尿。瓜秀娃气得发晕,一尻子跌坐到茅坑里了。
后晌,二先生刚进学堂门,就遇到了瓜秀娃家里人来告状。二先生午间喝了点儿酒,本来就脸红红的,这下子气得变成了紫色。他手持着竹板子,厉声问霍守义:“教你操心,你操的啥心呢?谁都去了,谁起的头?说!”守义紧闭着嘴不说话,只低着头。二先生更加生气了:“说话嘛,嘴上贴了封条咧?”守义还是低着头不言传。只听“啪”的一声,竹板子就落在了守义的尻蛋子上。二先生又连抽了几板子,可是这个霍去病的后人咬着牙,还是一声不吭。二先生看这法子不成,就分头单个拷问其他娃娃,最后终于弄清了事情的真相。他把他的儿子苏尚德的裤子扒下来,让他面对墙壁站着,把儿子的尻蛋子打得稀烂。苏尚德在学堂里因调皮捣蛋挨打可以说是家常便饭,可二先生就仅仅打过霍守义这一回,而且是有些冤枉了他的。事后他对人说:“文道家那个碎的,壳子硬的很啊!将了儿是个武将的材料。”
后来,相邻的竹园村上兴办了一所国小,霍守义在那里念了二年正规的书。他父亲眼看着大儿子念不进去,就索性让他收了摊子,跟着他学着种庄稼,给牛割草,铡草,专一的供给老二念书。国小毕业后,霍守义考上了甘湖县立第一中学。到县里念书不但要背粮背馍馍,还要花学费伙食费。霍文道就进退两难,儿子书念得好,他高兴,他在人前有面子,脸上有光彩,可就是这钱是个硬成东西,拿不出就是个拿不出啊!于是霍文道就打算劝二儿子不要去县里念书了。他觉得儿子的文化已经不低了,不管种庄稼,还是学个手艺,或者做个小买卖什么的,是足够用的了。霍守义看出了父亲的心思,就跑去寻二先生劝说他大能让他念县中。二先生看见高高大大的既有些猛浪又有几分文雅的他的弟子,心下更是喜欢,就对霍文道说:“你看俺那熊货是个浪荡儿,书也不念,活也不做,把我都能愁死了。你这二娃子是个材料货。你叫娃到县上念书去,真正打不开交结了你来寻我,有我哩!”多亏了二先生这一番鼓动和劝谕,霍守义才得以到县立一中求学深造。为此,他对他的二先生老师从心底里感激不尽。
甘湖县是个很古老的县,四五千年前敢于跟第一个破坏禅让制的禹的儿子启抗争的有扈氏,就是甘湖人的祖先。当年有扈氏与夏启的王师大战于县西的甘水,虽败犹荣,虽死犹生。因此,有扈氏被誉为华夏第一英雄。甘湖县城以钟楼为中心,分为东西南北四街,街的延续部分称作关,所以又有东西南北四关。县立一中就坐落在东关文庙的东边。学校有西侧门与文庙相通,学生们有时就到文庙大殿后面诵文背书,十分安静优雅。
县立一中是甘湖县的最高学府,是个年轻才俊的荟萃之地,各路政治力量在这里角逐,为自己的山头谋识笼络干才。时任校长吕侃之,毕业于燕京大学,是一位坚持教育救国的倡导者和实践者。他之所以放弃了很多去大都市任职的机会,回到家乡办学,就是想从改变一县一乡的文化知识入手,以达到社会变革复兴的目的。吕校长主张兼容并包和自由开放的思想,在一定程度上,他有些倾向于共产党,因此对共党的一些地下活动睁只眼儿闭只眼儿。国民党县党部对学生的思想意识也抓得很紧,常常进行三民主义,爱党爱国的洗脑工作。不过霍守义对这些政治思想的争执不大感兴趣,他不相信这个主义那个主义,他最感兴趣的是一些具体的故事和人物。他知道了甘湖县的来历和历史沿革,对有扈氏这个英雄人物颇为崇敬,心里时不时地生出一些做英雄豪杰的念想。在县中,霍守义听说了县北振华威村的关将军的事迹和趣闻,关将军当时已是抗日名将,威震环宇。在长城古北口与日军死拼,他亲上前线,身负重伤,像个血头狼也不下火线。还传说关将军幼时念书爱调皮捣蛋,气得先生赌气说:“关志道啊,你日后要是把书能念成,你把驴拉到俺门前来骂我!”后来这个关捣蛋把家里的骡子卖了凑钱上了西安省的学校,后来就跑到广州考入了黄埔军校的第一期,从此踏上了国民革命的道路。多年后关将军回乡省亲,专门身着礼服,备下厚礼,登门感谢那位当年骂他的先生的启蒙教育之恩。说是若不是当年先生那句激将之言,哪达会有他关麟征的今天呢?
当时在县中,尽管有些主义和思想的争论斗嘴,但对于抗日救亡,学子们的认识是一致的,大家的抗日热情都十分的高涨。大家都明白,早先上海沦陷、南京屠城、武汉失守、倭寇横行恣肆。陕西虽暂安于一隅,必不能长治久安。与其待倭寇他日食我,不若先动手将其烹食之。
霍守义在县中临近毕业时,校长吕侃之请来了一位甘湖籍从抗战前线下来的国军伤残军人。这个残缺了双腿的抗战士兵,在学校的操场上给师生们述说了他的战场亲历。这个甘湖乡党在战场上被日军的炮弹炸断了双腿,他是被人们用一扇门板抬上讲台的。他坐在门板上,用地道的甘湖土话说:“狗日的日本人瞎得很啊!满到处烧呀,杀呀,逮住咱的年轻女子就糟蹋,狗日的连六畜都不如。俺的团里都是咱陕西娃,俺在黄河北岸山西地界跟日本人打仗呢,到最后把弹药打得光光的咧,刺刀也戳折了,这才退到了黄河边上。眼见敌人围上来咧,俺不想当俘虏啊!咱二三百个陕西弟兄们就朝着老家的方向磕了三个响头,然后就扑通扑通跳到黄河里咧!我是被炸弹把腿炸咧,硬是爬到崖坎儿上,滚到黄河里的。我迷迷糊糊抓住了河里漂的一根木头,浮漂到天明,被一个山西捞鱼的老汉把我搭救了。”说到这里,这位出生入死的铮铮铁汉禁不住泪水长流,他抡着拳头,嗓音嘶哑地大声吼道:“我如今是走不成路了,我要是还有腿,我还要打日本这些瞎种。我要把这些狗日的从他妈的*里塞进去,教他妈把狗日的重烧造一回!”台下的学生和先生们都哭了,吕校长也哭了。霍守义咬着牙强忍着把眼泪咽进了肚子,他感觉到喉咙里有一股咸腥的味道。
吕校长最后讲了话,他说:“中华民族已经到了生死存亡的最危险的时刻了,国难当头,命悬一线。岂知覆巢之下,能有完卵乎?同学们毕业以后,无论做什么差事,都不要忘了保家卫国,都要为抗日救国操心出力!如果你们中间能有人走上沙场,亲手杀敌,那将更是咱们陕西人的骄傲,是咱们甘湖人的骄傲,也是咱们县立一中的骄傲!”吕校长以一首岳飞的《满江红》作为他讲话的结尾。他那慷慨激扬,荡气回肠的声音,回荡在操场上空。当他朗诵到“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的时候,早已是嗓音嘶哑,泪流满面了。
这天晚上,霍守义失眠了。他一个人来到操场上,望着远处惨淡的残月下朦胧雄浑的终南山,头脑里不断地闪现陕西抗日壮士跳下黄河的情景,闪现着那个眼里喷着怒火的被日本鬼子炸断了双腿的甘湖伤兵,也闪现着他尊敬的吕校长泪流满面的面容。
校长吕侃之也因为他白天的情绪激动而辗转难眠,于是就灭了油灯,独自来到了操场上。霍守义听到脚步声,转身认出了吕校长。他走到吕校长面前,恭敬地叫了一声“吕校长”。吕校长也认出了这个紫玉村来的高个子大眼睛的小伙子了。他知道,这个叫霍守义的同学不但文章写得好,毛笔字也写的不错,是学校里办墙报的积极分子。在学习竞赛,墙报竞赛和体育竞赛中屡次夺魁,他还亲手为这个小人物颁过奖品呢。吕校长关心地问:“你咋咧,有啥心事么?怎么还没就寝呢?”霍守义沉吟了一下,终于攥着拳头说道:“校长,我想上战场打日本去!”“好啊!好啊!你有这想法,太好了!”吕校长也有些激动了。霍守义说:“听说国军和八路军都在黄河北边抗击日军,我不知道该投哪一边去呢?”吕校长说:“无论哪一边,都是抗日的队伍。不过,你是个有文化有头脑有胆识的小伙子,我看你身上有一股军人气质,很可能是个将才呢。你不如去报考军校去,学下本事了,对抗日救国会有更大的作为。”霍守义被吕校长的话鼓舞着,他从心底里敬佩这个正直和善,学贯中西,而且走过大地方,见过大世面的校长老师。他有点怯怯地问:“上军校,我,我能行么?”吕校长肯定地说:“你行,我看你保准行!”
吕校长又问:“你家里几个男娃儿?你离得开么?”霍守义回答:“俺兄弟俩,我还有个哥哩。我能离开的。”吕校长双手一拍:“那就好。我在燕京大学有个要好的同学,就在西安的中央军校第七分校做教官。昨天我收到他的信了,说是过罢年他们就要招募新生呢。我给他写封保荐信,到时候你去找他就是了。”当下吕校长把霍守义带回他的宿舍,给他的同学高子默修书一封。他把墨迹未干的书信递给霍守义说:“你如果进了军校,一定要继续发奋努力,要给咱陕西人,给咱甘湖人争光啊!”霍守义站得端端正正地给吕校长鞠了一躬,郑重地说:“我知道咧!”
霍守义卖牛筹钱投考军校是一个有预谋有计划的行动。那是一个绝无仅有的天赐良机。母亲去了舅舅家,第二天县上正好逢集,父亲恰巧害了咳嗽病。他在白天里就收拾好了简单的行囊,悄悄地藏在了麦草堆里。一切就这样顺理成章,一切就这样自然而然。他本来不想就这样不辞而别,他知道这样的作法将会给父母带来多大的伤害。于是他给父亲编造个谎话,哄骗他说自己打算到西安学相公,然后暗地里再去投考军校。但是父亲把他拒绝了,他无奈之下才选择了这个下策。当他黎明前起来牵着黄牛犊的缰绳,悄悄地走出牛棚时,他的心在胸腔里突突地狂跳不已,他的鼻子有些发酸。他突然双膝一软,跪在了他熟悉的小院的泥土地上,向屋里正在咳嗽得死去活来的父亲磕了三个头。然后他站起身,毅然决然地走出了小院子,走出了沉睡中的紫玉村。
现在,霍守义步履矫健地走在了古老的甘湖县通往古老的西安城的大路上了。阳春三月的关中平原,到处是深沉的绿色。偶尔有一片油菜花开得黄灿灿的,镶嵌在墨绿的麦田当间,蜜蜂儿在奔忙着采蜜。一阵儿暖风吹来,花香扑扑地钻进人的鼻腔,香得人心里痒痒的。布谷鸟在半空里扑扇着灰白的翅膀,断断续续地呼唤着“布谷儿!布谷儿!”声音是多么地亲切美妙啊!当霍守义走上一座桥头的时候,他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他认出了,他脚下的这条河,这就是从终南山紫玉峰下流出来的紫玉河,是从他亲爱的紫玉村穿过的滋养了他的紫玉河啊!他望着清得发绿的悠悠的河水,心里不免生出些酸酸的滋味儿。紫玉河灌溉着紫玉村村南村北的稻田,他从小就在河边玩耍,在河里逮鱼摸虾,在河里练习游水……多么难忘和美好的紫玉河啊,可是他也许从今天起就要离开她了,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她呢。霍守义走到桥头上,看看四下里没人,就解开裤子,面朝河水流去的方向,痛痛快快的朝着河里撒了一泡尿。他想,让这泡尿随着紫玉河水流入渭河,再流入黄河,然后再流进大海。就像他即将把自己融入社会,融入生活,融入如火如荼的抗日战争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