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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先生，最近有按时吃药吗？”我打开记录手册压了压，笑着问这个神经兮兮的男人。
“啊？啊。”他反应了一下，似乎是从什么东西里边抽离了出来似的，点点头，“按时吃的。”
我给他记上一笔，“还失眠吗？”
“好多了。”他垂下眼睛。
我顿了顿，看了一眼金太太，而她也在聚精会神地听着，眼睛一眨不眨。我咳了一下，从抽屉里取出一张透明卡片，里边内嵌着绿色的电路，轻轻推到金先生的面前，“那我们开始吧。”
金先生顺从地拿起卡片，用指纹解了锁，按照钥匙卡的提示扫描了我的虹膜，为我授了权。我起身引着他来到放松椅上坐下，给他戴上光遗传学照射头盔。金先生的头整个被严实地罩在那个白色的球体之内，看不见他的表情变化，也听不到他的声音。随着光敏蛋白逐渐抑制了下丘脑外侧神经元的活动后，金先生慢慢陷入了睡眠。
安顿好他之后，我也坐在他对面，把眼镜拉了下来。
进入密室。我默默地发出了指令。
眼镜屏幕迅速暗了下去，再亮起来的时候我已经坐在了山坡上一大片松软的绿草之中。天空湛蓝而成名，微风徐徐吹过，远处有几只野鸭在此起彼伏的鸣叫着。
“怎么样，很美吧？”金先生坐在我对面，脸上一扫之前的疲惫与错乱，取而代之的是荣光满面的笑容。他站起来随手把满手的草汁在自己的裤子上抹了抹，伸手把我也拉了起来。
“很美。”我赞叹着久违的美景。这般壮阔的自然景色只有在那场灾难之前才能见到，已经永远地活在了幸存者们的回忆之中。
“你细听，蟋蟀和纺织娘在叫。”金先生把我的手拉起来，拢在我的耳朵上，自己也闭上眼睛一脸陶醉，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有缓缓地吐出，“还有这青草的芳香……这就是我为什么来你这做心理咨询的真实原因。”
耳机里传来风声与虫鸣，可惜我闻不到他所说的青草香。但我还是学着他的样子吸气和呼气，“湿润的味道。”
“我小时候还住在这里的时候，每天晚上都会躺在草地上一直到天黑。”金先生睁开眼睛，望着远处的天地交界线出神。我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地平线的终点是那座巨大的白色城市，它安静地坐落在地面上，不再漂浮在天空的玻璃罩之中。金先生自顾自地向前走去，我也跟在他的后面。我们默默地走了不知多久，很快就来到那座白色城市的边缘上。
我看着这座静谧的白色城市。高低交错的楼宇分布在街道的两旁，宽敞的柏油马路干净整洁，甚至没有一丝灰尘，也没有垃圾和车辆，交通信号灯却是正常运作着的，在我们面前的路口的那盏刚好变绿。
“我们走走吧。”金先生旁若无人地走到了马路的中央。
我们向着城市的深处走去，一路上没有一个人类，也没有机器人。商店都是开着门的，路过的橱窗里面还能看到精致的机械手表，丝绒沙发和长毛地毯。满满的街道两侧出现了那些精致古老的历史建筑，博物馆和图书馆。路两侧还种着排排栗树，四季常绿的菩提树婆娑成行，微风吹来，婀娜多姿。
“这是菩提树大街。”我笑了。
金先生也笑了笑，没说话。很快勃兰登堡门出现在眼前——一座十年前被毁掉了的历史遗迹。宏伟的砂岩门内侧墙面上，海格立斯，战神马尔斯和智慧女神米诺娃依然站在他们该在的地方——实际上他们已经变成了战争遗迹中破碎的石块。
“你也很想念曾经的柏林吧。”我叹了口气。
“谁喜欢住在金属垃圾堆里，与灰尘、铁皮和尸体为伴呢？”金先生抚摸着墙上的凹凸痕迹，眼中流露出悲伤的光，“没有花也没有树，连公园都变成了文献里的资料。”
“活下来已经很幸运了。”
“你说，他们为什么要夺走这一切呢？”
“如果你的力气不够大，你就没办法阻挡机器前进的脚步。”我轻轻地说，“这都是没办法的事。”
“可到最后机器越走越快，压死了那些在前面拉着它走的苦力们。”金先生攥紧了拳头，“高兴的只有那些坐在机器上的人。他们才不在乎下面的人是死是活。”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呀。”我笑眯眯地瞧着金先生，“可是至少你品尝过一点那样的滋味，不是吗？”
“就是因为品尝过，才知道摔下来多有痛啊。”他长长地叹息，向着前面的喷泉走去。
“跌宕起伏的人生才有趣啊，一条线段似的人生多没劲。”我用力地推了他一把，把他推了个跟头。金先生哎呦一声摔倒在地。然后我跑进面前的地面喷泉里，让水淋在身上。面前的视野因为水珠流过变得模糊不清，连带着刚刚站稳的金先生一起化作蒙蒙水雾。
“来啊。”我把金先生也扯进喷泉之中。水从地面的孔洞里冲天而起，伴随着宏伟的交响乐曲在空中划出一道美妙的弧线，在阳光下展出一道彩虹。金先生双手直直地垂在身体的两侧，像是被老师发现上课偷看漫画的孩子一样手足无措。
“站着干嘛？像个木头人一样。”我拉起他的手在阳光下的喷泉之中踩着音乐的点子跳舞，“这种景色你在外面可见不到呀。”
金先生依然有点拘谨，“我从来没跳过舞。”他不好意思地笑了。
“随便跳就好了。这里没有别人，不用在意别人的眼光。”我把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腰上，“来，这位不会跳舞的同学，跟着我，一哒哒，二哒哒。”
金先生笨拙而努力地跟着我的步伐，就像一个第一次参加大学舞会的大学生一样。尽管小心再小心，但还是狠狠地踩了我好几脚。终于我大笑着甩开了他，”我的脚都要被你踩掉了！“
他一把抓住了我，凝视着我的眼睛，我在那双眼睛里看到了压抑和欲望，”现在可以吗？“他问。
”这个世界的规则是你来制定的。“我嘻嘻笑着，搂上了他的脖子，接着他的唇就覆了上来，就像上两次那样。我闭上眼睛，耳机里渐渐传来男女的喘息声音，我把声音调成静音，静静地等待着结束的到来。
终于视野重新变亮的时候，金先生已经穿好了裤子，裸着上半身坐在台阶上。他望着街道的尽头，默默地点上了一颗烟，深深吸了一口，又重重地呼出去。我把衣服从地上捡起来，背对着他慢慢地一件件穿好。我知道他在看着我，那双目光就像是滚烫的水一样从我的脊背划过。
“现在的你和刚才的那个你好像就是两个人。”他眯着眼睛，玩味地笑了笑。
我回头也对他笑了一下，“战前的你和战后的你是同一个你吗？”
“就连昨天的我和今天的我也不是同一个啊。”他转过脸去，目光落在远处天空上一艘白色的飞艇上。我顺着他的眼光看去。那飞艇正慢悠悠地向着远处飞去，几乎和白云融为了一体。
“为什么那么想去方舟城呢？”我问他。
“这还用问吗？”他好像听到了什么很好笑的笑话一样，“那才是真正的规则制定者该待的地方。”
“可广告上看起来并没什么特别的。”我嗤之以鼻，“而且那的人后边都跟着一群跟屁虫，就跟监视你的眼睛一样。”
“那也比这里好。我已经受够了这个鬼地方，”金先生很坦诚，“这就是个垃圾场。”
“可这有你的妻子呀。”我尝试引导他，他却噗嗤一声笑了，用一种怜悯的眼神看着我，好像是看着一个傻子，“数据透明之后还哪来的婚姻关系呢？搭伙过日子而已。”
我扁扁嘴。对于这种来访者，我很难从这方面去改变他的想法。自从数据泄露灾难以来，他人的思维活动在云共享和云分析的网络世界中不再是秘密，人很轻松地就能理解身边人的真实想法——只要你想知道，大数据自己就会把那些想法推到你的脑海里。世界变得高效而透明，但是也变得真实而令人恐惧。
“她昨天晚上做梦的时候还想着要勒死我，因为我让她丢人了。”金先生耸耸肩。
“这都几年了，还没习惯吗？”
“就是因为习惯了。不过很快，包括这个城市也要他妈的跟我没关系了，”金先生站起身来拍拍屁股，伸了个大大的懒腰，绽放出一个快乐的笑容，“等十一月二十一号一到，我就可以逃离这里了。”
“那只是一个梦而已。”我无奈地摇摇头，“回到现实吧，重新去找一份工作，你会慢慢好起来的。我可以帮你。”
金先生转过来看着我，“你也不相信种子的事，对吗？”。
“至少我不会管运动鞋叫’种子‘。”
”你不明白。“他朝我意味深长的一笑，”这其实是一件很简单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