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节

　　我突然感到一阵忧伤。我不知道这忧伤从何而来。它让我从大屏幕的照片里感受到的自豪感变得索然无味，即使自豪又怎样，那终将得不到我的女神。为何我会产生这个想法呢？因为至始至终，我的女神身边站着的那个男孩都没说过一句话。他似乎有一种神奇的魔力吸引着于倩，我既然搞不懂那种魔力是什么，又怎么从他手中把我的女神夺过来？而且，我刚才的试讲那么糟糕，这更加让我失落。
　　常总让我再过一遍PPT，我不知道是否露出了忧伤的神情。不过，他一定会把那看成是我在为工作忧虑，我太了解这个工作狂了。
　　于倩突然说：“对了唐总监，刚才花总监在找你。”
　　我微微一惊，问：“怎么又在找我？”
　　常总笑说：“像陀螺一样转起来，我喜欢看你们这样打了鸡血的工作。”
　　我和于倩离开会场，来到客房部，只见花锦和几个同事正在大厅里坐着，和一个客户聊天。那个客户见我们来了，就起身告辞，一个同事陪她回房间。我笑着对花锦说：“你也不比我轻松啊，又来客户了？”
　　花锦长叹一声，故意瘫倒在椅子上，撒娇似的说：“都来找我，累死我算了。有水吗，给我喝一口。今晚定了四间房，要是不够的话，我们的房间就让给客户睡，反正我们今晚打算通宵了。”
　　于倩笑着说：“唐总监今晚肯定也是通宵，常总刚才还给他说，要让他重新修改PPT，晚上还要过。”
　　花锦立刻坐直了，看着我说：“对了，我刚去会场听见常总在找你，我就怕他要你没完没了的修改，所以我才让倩倩带你过来。修改PPT就不用了。唐总监，你快回房间去，洗个澡，放松一下，然后休息，工作的事，全部放在一边。”
　　我说：“得了吧，常总还等着我给他过PPT呢。”
　　花锦说：“别了，你听我的，现在就去洗个澡，看看电视，然后睡觉。你的准备工作已经结束了，放松是你现在唯一要做的事情。剩下的交给我就行了，常总那边我会给他打招呼。”
　　“可我现在压根睡不着觉，我也被搞得很兴奋啊。”
　　花锦想了想，就对于倩说：“呶，你的任务来了，带唐总监出去散散步，按个脚或者推个背，放松一下，让他忘了工作，回来就直接睡觉。”
　　于倩笑着说：“没问题。”
　　于倩的男朋友名叫赵静博。他开着一辆东风日产，我的女神坐在他旁边，我坐在后面，像个失败者一样看着他们。我们一上车，他就问我女神：“你们要去哪？”
　　我的女神回过头来问我，我说没什么想去的地方，随便。我的女神又看着她男朋友。他男朋友便说：“那就交给我了。”
　　于是，我的情敌便以五十码的速度带我们穿行在六朝古都的街道上。试讲的失败让我又紧张又失落，我一上车，在气势上就输给了我的情敌。眼前的情景真令人丧气。学生时代，班上最漂亮的女同学爱慕的不是我们这种尖子生，而是那些身上有点痞子气的。我还记得高中时代，我们班上成绩数一数二的男孩迷恋一个女孩，女孩不答应。高中毕业后，一次我和女孩聊天，说起了那个男孩。女孩告诉我，她对那个男孩印象最深的是，每到上午最后一节课下课，男孩便拿着饭盒第一个冲出教室向食堂跑。她说每当想起那个男孩，这个画面都会跳出来，令人捧腹不止。男孩这样做是为了免去打饭排队，然后节约时间来学习。他心中最神圣的东西，却被女孩当做笑柄。
　　此刻，我的伤痛被勾了起来，我想起了爱情中的挫折与磨难。在学生时代，难道我不也是像刚才那个男孩一样，拼命学习，渴望获得女孩的青睐，然而她们却无一例外的投赴那些痞子的怀抱吗？他们身上一定有某种不可思议的魔力，否则女孩们为何要趋之若鹜？这种神奇的魔力是我们这些人的梦魇，它随时提醒我，你是一个爱情中的失败者。
　　多年以后，我看遍世事，堪破了人生的真谛，了解了那种神奇的魔力从何而来。那是男人的野性，它雄踞在上，无情的掠夺社会资源，以财富和地位来装饰自己，吸引那些飞蛾们扑向他们。于是，我改变自己，化身为世俗的精灵，努力追求财富和地位，以为可以摆脱在爱情中失败的魔咒。可是，命运让我再次尝到了失败的痛苦。
　　我的情敌难道不是个在现实中彻头彻尾的失败者吗？他没有稳定的工作，靠我的女神供养。而我，我是公司高管，受人尊敬。我享有一定的财富和地位，我可以给她更好的生活。然而，为什么胜利者又是他？难道我始终没有参透那种神奇的魔力吗？还是说，我的女神是超脱现实的存在，她不以世俗的眼光来评判爱人。她只是扎根于现实，却把花朵伸向了那片神秘的精神天空，我的情敌就是她的精神天空。现在，他以胜利者的姿态，掌握着方向盘，带我们去他想要去的地方。
　　我不由得打量着我的女神，想透过她的身体，看看她的心为何如此难以捉摸。然而，也许是离开上海来到陌生城市的原因，我们穿行在一条条不熟悉的街道，眼前的三人组合又如此怪异，以至于我产生了幻觉，以为自己是在做梦。在如梦似幻之中，天边出现了美丽的晚霞。我的女神沐浴在夕辉晚照之中，头发在光影里幻化出一个个彩色的光斑，它们像一只只美丽的蝴蝶，振翅欲飞。我沉浸在幻觉之中，不忍破坏眼前的一切。夕阳幻化出的美丽治愈了我的情伤，我那想流泪的冲动又涌上来了。我心肝情愿的承认，我是个失败者，我愿意喝下那碗苦水。
　　赵静博把我们带到一个汗蒸馆，他说蒸一下身体可以放松，有助于睡眠。于倩去了女浴，我和他去男浴。我们冲了澡，在温水池里泡澡。我们正对面的墙壁上悬挂着一个液晶显示屏，里面播放着新闻。开始，我们没有说话。我发现他有一种能力，即便和我第一次单独相处，他也不会觉得尴尬，更不会刻意找话题。他这一点感染了我，我也就不用去想说点什么来打破沉默。
　　这时，电视里播的一条新闻吸引了我们。一个山地赛车手不甚跌下悬崖，虽然被救了起来，但是看样子伤得不轻，余生别说赛车，连个正常人的生活也过不了，算是报销了。
　　赵静博突然说：“真可怜。”
　　我说：“是啊，这些运动虽然刺激，但是太危险了。”
　　他说：“他要是当时就死了，那他就是全世界最幸福的人。”
　　我不知道他会有这样的观点，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他转过头来，看着我，说：“你喜欢看斗牛吗？”
　　我说：“几乎不怎么看。”
　　他露出遗憾的表情，说：“你应该看看，这是人类发明的最伟大的运动。”
　　我也看了他一眼，遗憾的说：“可惜我不知道应该怎么来欣赏这项运动。”
　　他又看着电视屏幕，说：“死亡，华丽的死亡。西班牙的奔牛节之所以每年都能吸引全世界的人去观看，就是因为人们想体验那种华丽的死亡。你如果亲自去体验一次就知道，那是一场真正的狂欢。现在的商家动不动就打折狂欢，他们是在侮辱狂欢这个词。”他又看着我，问，“你见识过死亡吗？”
　　我不解的问：“比如呢？”
　　他想了想，说：“真正意义上的死亡。前一刻还活着，后一刻就死了。也就是说，你要去观察这个由生到死的过程，并且去感受它带给你的震撼。有过吗？”
　　我从脑海中搜寻相应的画面，类似的记忆不曾有过，便摇了摇头。
　　他又说：“屠宰场里，屠夫们天天都在宰杀畜生，但是我可以说，他们是世界上最不懂死亡艺术的人，因为死亡在他们心中已经麻木了，体会不到那种刺激。实际上，生活中见识过真正意义上的死亡的人，非常少。你有亲人过世吗？”
　　“我十一岁的时候，奶奶过世了。”
　　“她去世的时候，你就在她跟前吗？”
　　“没有，我妈不让我看。”
　　他突然打了个响指，说：“这就对了，人们面对亲人的死亡，要么是闭上眼睛，要么是看着别处，因为他们不敢见识死亡的过程。其实人们都很胆小，他们害怕神秘的东西。死亡是这世上最神秘的，也最美好。你信吗，我见过真正的死亡。”
　　我看了他一眼，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他把头全部沉到水里，又冒出来，双手抹掉头发上的水，又说：“十九岁那年，我爸死了，得的是肝癌。最后那几天，他被痛苦折磨得觉也睡不了，饭也吃不下，只有无休无止的嚎叫。他从早到晚的哀嚎，后来嗓子全哑了，几乎发不出声。但奇怪的是，在他死前的一个小时左右，他的痛苦好像突然消失了，就像被谁凭空拿走了一样。他的神情变得安详了，理智也清楚了，把我们全部叫到他床前，用他能够挤出来的声音一件一件的安排后事。我妈，我姐，我弟，他们哭得死去活来的，可是我没有，我一直在观察我爸的一举一动。可以说，他临终前一个小时的任何一个表情都没有逃过我的眼睛，我甚至还留意到他眼神的变化。人的眼神是有色彩的，我记得西方有个伟大的画家，名字我忘了，他对色彩的迷恋达到了疯狂的程度，在他妻子死前，他一直在观察妻子眼神的变化，他试图以画笔来反应由生到死的色彩变化，可惜，这幅画最终没有画成。要是这幅画真的画出来了，你觉得叫什么比较好？”
　　我笑着不说话。
　　他用手划起一片水花，说：“应该叫《临终的眼》。”他似乎对这个名字很满意，笑了一声，又接着说，“刚才说到我爸临终的样子，我也观察了他眼神的每个细微变化。从他安排后事时的紧迫，到安排完后的心安，再后来是对什么东西的追忆，最后是看破一切的空灵。然后，就死了。那对眼睛不再有灵魂，只是一堆化学元素的聚合体。有没有觉得，死亡很奇妙？”
　　我笑了笑，说：“奇妙，真奇妙，现实中倒很少有人注意到这一点。”
　　他又说：“自从观察了我爸死亡的全过程后，我就对生死看开了，我对死亡没什么怕的。但是，我不想和常人一样死，我一直在寻找一种华丽的死亡方式。后来，我发现了斗牛。归根结底，斗牛是一场死亡练习。几十头公牛，一头一头的从牛栏里被放出来，在为它们留出来的街道上狂奔，街道两边站满了人。斗牛狂热爱好者们会跟着公牛一起跑，有的人会被公牛挑破肚子，肠子流一地，当场死掉，就为了体验那种极致的快感。公牛进了斗牛场后，阉牛被放出来了，负责安抚公牛，以防公牛在石头上把角撞断。这时候，阉牛随时都有可能被公牛顶伤，甚至顶死。第一次看斗牛的人，从这时候就开始恶心了，随时都要闭上眼睛。但真正刺激的在后面。斗牛士上场后，他用一块红布来挑逗公牛，公牛发疯似的朝他冲过去。平庸的斗牛士喜欢用一些华而不实的动作来欺骗观众，他们动作夸张，却和牛离得很远，根本没什么危险。可是，伟大的斗牛士不同，他们的动作朴实无华，但是识货的人都知道，公牛的角几乎就贴着他的身子划过去。也就是说，伟大的斗牛士，只要他上了斗牛场，每时每刻，死亡都在和他擦肩而过。这时候，斗牛真正的魅力就体现出来了。斗牛士游走在死亡的边缘，却还要保持动作的优美，举止的风度。他们挥动着手上的长枪，一次又一次的扎进公牛的身体，直到将它杀死，然后割下它的耳朵，献给自己最爱的人。如果他们不慎被公牛顶到了，那么死的就是他们。这是伟大的斗牛士梦寐以求的死亡方式，他们随时都准备着，所以他们随时都保持动作的优美，举止的风度，就是为了迎接庄严的那一刻，被公牛顶死。一次华丽的死亡，完美。”
　　我也说了声完美，和他相视一笑。。
　　我想起于倩曾经对我说，她家里人寿命都很短，她没想过自己会活过五十岁。因此，她不在乎什么世俗眼光，只想活得无怨无悔，走完绚烂而短暂的一生。我开始明白为什么赵静博会让她如此着迷。他脑子里有一套迥异于常人的死亡观，而且在身体力行的实践着。我甚至在想，其实并非于倩在供养他，而是他在供养于倩，一种精神上的供养。
　　当我们离开浴室，去到汗蒸房后，于倩把头枕在赵静博大腿上。我听见他们在商量明年去西班牙参加奔牛节的事。我和他们隔开了坐的。我的眼泪情不自禁流了下来。我感觉我就像斗牛场上被杀死的公牛，我的耳朵将被他割下来，献给我的女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