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节

　　有件事情引起了我的注意。这几天常总老是把商业计划书挂在嘴边，说我们要吸引投资人，就要把全部心思花在这上面。这个任务落在了我的肩上。虽然我从未写过商业计划书，但是没关系，我愿意去学习。不过，我开始怀疑，投资人之所以缺席了上次的例会，原因可能就在这上面。常总一开始以为可以动用人脉，吸引人家过来。也许中间那个牵线人信息传达错误，或者其中一方理解有偏差，导致常总以为可以省去这个步骤。现在，他才后知后觉，知道这份商业计划书不得不写。我要表达的是，上次例会的尴尬局面完全是由常总的疏忽而引起的。不过，他嘴上从不承认，我也就没办法证实我的猜想。老板想要在下属面前保住面子，这本来也无可厚非，但不知为什么，我被他这点搞得很不痛快。
　　我陷入了一种常见的模式里面。我们刚进一家公司时，往往会对自己的上司或者老板怀着莫名的崇拜之情，这让我们一开始激情满满。可要不了多久就会发现，当初我们崇拜的人不过是个言语无聊，爱吹牛逼的家伙。看穿这一点后，他们身上的缺点就变得令人难以忍受。我对常总的感情恰好进入了这一阶段。
　　就拿眼前这件事来说，他一遍遍的让我修改商业计划书，这本来也没错，问题是他自己也不清楚应该怎么写，或者他提出的修改意见一看就不靠谱。这让我想起我面试时，他一遍遍问我，他的商业计划是否有实现的可能。那时已经惹得我不快了，现在，两件事情夹在一起，我更加坚定了自己的认识：这是个野心勃勃，却爱瞎指挥的家伙。而且，两件事情都表明一点，他知道自己不懂，所以心里没底。即便如此，他还要故作镇定，老是向我兜售一些我早就听得腻歪了的词语，比如跨界打劫什么的。
　　我说这些不是为了发牢骚，因为我知道每个老板都有这样那样的令人难以忍受的毛病。我只是想表达我内心的焦虑。我说过，为了得到我的女神，我得去实施我的计划。我计划中很重要的一点是，我要化身为现实的土壤，为我的女神输送营养。因此，我必须在现实里获得成功。可是，常总这些不靠谱的地方令我堪忧，它们暗示我，成功离我遥遥无期，我也离我的女神越来越远。
　　还记得计划制定之初我就说过，那是一个从一开始就欺骗了全世界的计划。现在我得说，为了得到我的女神，我必须欺骗自己。我要告诉自己，常总的领导是正确而英明的，我们正离成功越来越近。
　　在自我欺骗这一点上，我不得不佩服常总。无论他心里多么没底，每天都会让我去他办公室，听他讲他对商业计划的最新构思。他一讲起来就收不住，有时，我觉得他把我当成了万千听众的化身。他像登上了纳斯达克面对全世界的崇拜者一样，在办公室走来走去，手舞足蹈，用“你们”而非“你”来称呼我。在日复一日的演讲中（姑且认为那是演讲），他仿佛已经实现了改变世界的梦想，预支了成功的喜悦。他一定是被那位硅谷已故偏执狂附身了，否则我很难想象为何他如此执着于自己的幻想。我们常常在办公室里一起自我欺骗。
　　我对花锦改观了，她似乎没有我想象中那么讨厌。转折点是一件很小的事情。有一天，她把我悄悄叫到会议室，问我：“唐总监，舒群是你的老部下吧？”
　　我微微吃惊，说：“对啊，怎么了？”
　　舒群就是我上家公司的那个员工。前面提到他时，我对他做了简单介绍，说他会对后面的故事产生一个不大不小的影响，那便是眼前我要讲的事。
　　花锦说：“你发动自己的人脉组建团队，常总和人事部都很支持。你只用了一个月，团队就组建得差不多了，公司都看在眼里，觉得你办事雷厉风行呢。”
　　我笑说：“过奖过奖。”
　　她突然向靠近了一点，压低声音，说：“唐总监，我给你提个醒，以后遇到这种事，你要提前跟人事部打个招呼，一切按照流程来，不然，人多口杂，大家都有自己的想法，这样不好。”
　　我吃了一惊，说：“这事我跟常总提了一下，就忘了和人事说了。他们不会有什么意见吧？”
　　花锦笑着安慰道：“现在还没有，但是不得不防啊。你别担心，现在常总对你的工作很满意，你只管放手去做。不过细节方面我们还是要注意，常总现在喜欢你，难免不引起别人的嫉妒，你如果有些事情不给她们打招呼，人家还以为你不把她放在眼里呢。”
　　上家公司解散后，舒群去了另一家公司，但不满意，于是问我这里缺不缺人，我就把他招了过来。这是发生在例会之后，我在公司已经有了一定的威望。我记得有一次我要找人事经理批一个东西，而她刚好请假了，由于事情紧急，因此我找常总特批。常总当时对我说，以后网络部的事，我做主就行了。重要的事，和他打声招呼即可。
　　我意识到我的天性里有种可笑的幼稚，常总让我跳过人事，只是为了表达他对我的信任。如果我是个老于世故的人，自然明白事情该怎样还得怎样，可我竟然那么天真的照着他的话去做了。想必花锦已经看出了我这一点。她并没有对此冷眼旁观，而是好心提醒我。于是，我把之前的记忆翻出来，重新对她做了评价。我发现虽然她对员工非常严厉，一个小事也会揪着不放，但她从不给下属挖坑，或者抢他们的功劳。下属挨了她的批评后，非但不生气，反而还心存感激。
　　舒群这件事过后，花锦对我的工作提供了越来越多的帮助。比如，我那份商业计划书迟迟无法定稿，她便主动为我申请了一次外出学习的机会。公司员工常常出去学习行业最新知识，这项权利握在花锦手中。她把我外出学习的方案向常总一提，常总马上就答应了，并让花锦和我一起去。
　　这次学习为期四天，地点在浦东那边较偏僻的一个酒店。只过了一上午，我就觉得无聊透顶。主讲人是他们的老板，他在台上吹嘘自己有多牛逼，可以帮助各位创业者拉到投资。他挂着各种头衔，拥有各种辉煌的履历和战绩。在我听来，即便那是真的也令人作呕。可是，我得把这些想法压下去，因为花锦听得非常认真。她还让我好好做笔记，因为她时不时会在手机上处理公司出现的各种突发情况，所以听不全内容。
　　也就是这次外出学习，我看出了花锦优秀的会务策划能力。会议开始前，她见我东张西望，于是对我说：“你要注意看台上那个喊卖的男孩子，他在控制着会场的节奏。”
　　那个男孩不时在台上对会议开始时间做倒计时提醒，并且说一些安抚人心的话语。
　　她又让我观察座位安排。“你看那个业务员，他一共带了三个客户过来，但是三个客户坐在了不同的座位上，都是提前安排好的。他们会事先预判这个客户的成交可能性，然后在座位上做相应的考量。”
　　我佩服道：“原来还有这么多讲究啊。”
　　她说：“待会儿他们老板进场，那才真有讲究，你多看看，用心学。”
　　我开始明白，为什么员工得了她的批评却依然心存感激。她控制欲很强，却总能让你感到她是在为你好，事实也确实如此。
　　果然，我们坐了半个小时左右，会场门口突然响起了掌声和欢呼声，大家一齐朝那里看去。只见身着正装的工作人员在门口站了两排，中间留出一条路。两个又高又精神的男孩子把一个满脸笑容，西装革履的中年人迎了进来。这时，音乐声陡然增大，台上喊麦的男孩咆哮般的号召学习者们一起欢迎导师进场。大家受了现场气氛的鼓舞，情不自禁站起来，鼓掌围上去。那位导师带着极其夸张的笑容和不可思议的热情，高举双掌，与大家热烈击掌，好像他们是多年的老友。学习者们自动留出一条路，凑上去，争相击掌，仿佛接受某项殊荣。在热烈击掌中，那位导师终于被簇拥着上台，从男孩手里拿过麦，好像不用思考似的爆出一连串激动人心的话语。
　　真是一个漂亮的开场白。
　　我对那些激昂的音乐腻烦透顶，我讨厌他们用音乐来操纵我的情绪。在几天的培训中，那些学习者们纷纷说出自己的创业项目，让导师点评。那些创业项目异想天开，我觉得这些脑洞大开的创业者们一定是被谁忽悠了。可是，花锦却听得非常认真，还做了详细的记录。晚上回家后又整理成学习心得发到公司群里。她还不忘说，这份心得是她和我一起制作的。那些学习内容乏味至极，可她却一丝不苟的整理了下来，她的态度让我感动。我发现我们最大的区别是，我对现实抱悲观态度，她却积极乐观，相信一切皆有可能。但是，我隐藏得很好。我说了，为了得到我的女神，我要把自己伪装成一个对财富和地位充满欲望的人。
　　我们的学习课程下午五点结束，不用回公司，所以我们一起吃饭后各自回家。第三天晚上，我见到了花锦的男朋友。那天课程结束后，花锦说有一家烤鱼店味道很好，我们就去了。烤鱼还没上来，她男朋友就来了。
　　她的感情生活在公司里一直是个迷。有人说她有男朋友，有人说没有。有人说她男朋友很有钱，有人说他男朋友是个小白脸。大家从来不会像对待我的女神于倩的男朋友那样，公然讨论，并且劝于倩和男朋友分手。实际上，对花锦的感情猜测，大家总是小心翼翼，神神秘秘的。这固然是因为花锦太强势，大家心存顾忌。再者，花锦已经三十多岁了，这种年纪的单身女人多多少少会惹上各种流言。大家爱戴花锦，又怎么会传播流言去伤害她呢？所以，大家非但不谈论，甚至也不去打听，也就无从给她介绍男朋友之类的了。
　　我确实想象过她男朋友会是什么样子，那一定是个更加强势的人，否则又怎么镇得住她？可事实恰恰相反，她男朋友再温和不过了。我和花锦坐在最里面一张桌子上，她男朋友进来后，她手一招，把他引了过来。我回过头一看，只见一个三十五六左右，穿着一件绿色T恤，长相无甚特点的男人朝我们走过来。他笑着看了我一眼，然后在花锦旁边的座位上坐下，笑着对花锦说：“你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我刚买了三角阀，要回去修热水器呢。”
　　花锦白了他一眼，说：“那你不还是来了吗？”
　　我们进了烤鱼店，花锦说这里离她住的地方不远，所以就叫了她男朋友过来。
　　第一次见面，我得恭维他几句，就笑着说：“你真厉害，我连三角阀的名字都没听过，就别说修热水器了。”
　　花锦笑道：“他对这些东西有劲得很，巴不得屋里这里坏了，那里坏了，他就有得修了。”
　　我笑道：“这种顾家的好男人，现在打着灯笼也找不到了啊。”
　　她男朋友笑了笑，看着我说：“我顾家，她还得回家才行啊。她天天晚上加班那么晚，家里空荡荡的，我一个人在家闲得无聊，不找点事来做，那干嘛呢？”
　　我笑说：“你也得理解她，工作确实很忙，我可以作证。”
　　花锦插嘴说：“唐总监天天和我一起加班。”
　　我有点尴尬。
　　打那以后，我还见过她男朋友好几次。我和花锦学习完之后，我天天晚上加班修改那份商业计划书，有时就和花锦一起去吃宵夜。有几次我们是单独吃，有几次又叫上了她男朋友。他名叫秦森。
　　秦森是个生活上的百科全书，什么都懂点。比如如何在物业管理不到位的情况下拒交物业费，如何把握菜市场的供货节点买到最新鲜便宜的蔬菜，如何辨别经过检疫的猪肉。他甚至研究过如何护理婴儿。我本以为花锦也是这类百事通，因为我和她一起应酬过几次，无论什么样的客户，她都能和对方聊得开。但是，她对这些生活窍门却既不感兴趣，也知之甚少。而且，她显然对这些生活琐碎感到厌烦。每当秦森向我聊这些东西的时候，她都要向我揶揄一番，说看吧，他天天脑子里就琢磨这些玩意儿。秦森并不生气，他脾气很好。花锦找了这样一个男朋友，我只能理解为，她得找一个和她截然不同的，两人互补。
　　要说秦森有什么比较酷的爱好，那就是车。秦森对车情有独钟，车是我们每次见面必聊的话题。他对各个牌子的历史了如指掌，哪些性能好，哪些动力足，哪些安全系数高。他甚至可以给你准确报出你所知道的任意车型的某个具体参数。我们早已约定，我买车时由他做参谋。不过，令人奇怪的是，他对车如此酷爱，却没有买车。有次，我还问过花锦这个问题。
　　“他倒是想买，我不让。”花锦说。
　　“为什么？”。
　　“他想买个二手的，那有什么意思？”花锦一脸不屑，“我要新的，而且我还要好的。”
　　比起他们在买车上的争议，我更关心一点，这两个大龄青年什么时候结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