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离垢

　　听着身后地面的枯枝残叶传来不断被折断的“咔嚓咔嚓”之声，于落只觉背上一股寒气由尾椎沿着脊梁骨直冲后脑，全身汗毛竖起，头皮发麻，不由得捏紧了手中的猎刀。铁山猛地回头，当即瞳孔急缩，只见暮色之中，两团幽红血色泛着森森寒光，分外明显。血色之下，雪白的獠牙时隐时现，极有节奏地带出低沉的“吼吼”之声。当风声再也掩盖不住三人呼吸声时，一头体型巨大的成年吊睛白额斑斓恶虎自黑暗之中缓缓走出。
　　一声震天虎啸，三人只觉血气翻涌，一阵腥臭的狂风扑面而来，直刮得面皮生疼。三人瞬间明白今日山上野物异常的缘由。
　　“分开跑！”于落大喝一声，同时将手中的猎刀猛地掷向恶虎。但那恶虎仅是虎头微微一侧，任由猎刀刺向自己躯干。而于落只是意欲分散恶虎注意力，三人借此机会，分别朝三个方向疾射而去。
　　东炎新铸的猎刀锋利异常，却并未刺入虎躯分毫。恶虎被于落激怒，撇开坤平、铁山二人，直击于落身后。于落只觉背后巨大的虎躯将风推成了一股强大的风墙直向自己挤压过来。他强打精神，跃上一棵大树，并迅速爬至高处回望情形，见坤平与铁山已经不见踪影，心中方才稍稍松了口气。
　　那恶虎见于落爬至高处，遂停下脚步，双肩低沉，虎尾摇摆，双目血色更甚，直勾勾地盯着于落。于落拔出一把靴子中原本用来割肉的匕首咬在嘴中，双臂紧紧抱住枝干，脑中飞快地思考着各种逃离的对策。可那恶虎不给于落丝毫喘息之机，身影腾地在原地消失，形成两道长长的血色光影，如离弦之箭，带着撕开空气的呼啸声，猛地砸到于落所在的大树上。
　　五六人才能抱住的粗壮树干应声而断，于落把持不住，干脆趁势从树上直插而下，双脚狠狠踩向恶虎头顶。恶虎并不躲闪，虎头被于落踩向地面。于落以为一击成功，但就当那虎头距离地面仅有数寸时，却再也不动分毫。于落心中大惊，稍一迟疑，虎爪便已至眼前。他不及变招，避无可避，瞬间被虎爪拍出丈余，在地面擦出一道深深的沟壑。
　　于落艰难地用匕首撑起身体，半跪在地。全身不知裂了多少根骨头，痛得他呲牙咧嘴，露出被鲜血染红的白牙。风不止，树未静，他啐出一口带着破碎内脏的血沫，赤红的双眼从散乱飘动的发间直视恶虎。那恶虎虎须一展，抬起前爪，向着于落当头拍下。于落双目一凛，等的就是这个时机。他一咬牙关，大喝一声，朝向恶虎就地一滚，迅速钻至虎腹之下，用尽全身气力将匕首向上刺出。一番动作行云流水，时机分寸掌握得恰到好处，然而不想那恶虎虎皮极其坚韧，匕首并未能如愿刺入虎腹，仅仅在薄弱处拉出一条不深的口子。
　　恶虎吃痛，臀部急摆，虎尾如长鞭一般劈向于落。而于落方才一击已是强弩之末，再无躲避的余力，只能任由虎尾将自己扫向空中，不知翻腾了几个跟头，口鼻中喷出的鲜血沿着他飞行的轨迹四散飞溅。
　　然而不等于落触地，那恶虎又是一个腾挪，瞬间便截住于落下落的路线，双爪灌力，猛然往上一扑，按住于落前胸，直接将他从空中压入地面。
　　于落眼前一黑，他听到了自己骨头断裂的声音，感受到了尖锐的断骨刺破了内脏，感受到了胸前的珠子被恶虎深深按入了体内。但他却全然感受不到疼痛，反而如同沐浴在温泉中一般，全身暖洋洋的。仿佛一切疲累尽去，一切伤痛尽愈，身体如羽毛般轻盈，心灵如婴儿般纯净。
　　“也许这就是死亡吧，师父、师兄们、甄老头、黄文叙、阮秋碧，还有未见过父亲、母亲，以后就真见不着了，于落一生也无任何作为，净是给你们添麻烦了……”
　　“断思惑，除毁犯之非，无嗔无恨，有惭有愧，有仁有恕，有慈有情，使身清净，成就一切智，离一切垢。”就在一切归于寂灭时，于落耳边突然响起佛语吟唱，他听得如痴如醉，口中呢喃道：“离垢？”
　　又有一点莹莹之火，自黑暗中燃起，虽然极其微小虚弱，却充满了力量与希望。于落的双眼再次恢复光明，他“看”到了自己破碎不堪的气海。气海中央，一颗黑珠伸出无数条触手般的光芒，如蛛网一般抓住了每一块气海的碎片，弥补着碎片之间细小却又仿佛遥不可及的裂缝。
　　黄文叙强行封锁在于落体内泥丸宫的元气也脱离泥丸宫，缓缓流动至内关、外关、后溪、列缺手四穴；膻中内的元气脱离膻中，缓缓流动至公孙、临泣、申脉、照海足四穴。手足八**元气充盈，泛起微微光晕。于落又听得一声恶虎惨叫，一股强大的元气自体外经由手足八穴疯狂涌入，与黄文叙的元气融合后，一齐朝着气海奔流而去，直至被“离垢”吸收殆尽，再也寻不到丝毫踪迹。
　　“于落，于落！”于落仿佛做了一个梦，一个关于“离垢”的梦。梦很长，仿佛已过去数年之久，此刻终于有人将他从梦中唤醒。他睁开眼，看到了阮秋碧美丽的脸庞。阮秋碧抹着眼泪，一阵欢呼：“醒了醒了，文叙快来，于落醒了！”
　　于落脑子一片混乱，不解地看向阮秋碧。阮秋碧问道：“你猜这里是阳间还是阴间？”于落的双眼霎时恢复了神采，他笑道：“自然是阳间。”阮秋碧又问道：“怎知我不是鬼怪？”于落道：“哪有这般好看的鬼怪。”
　　原来坤平和铁山逃回村子后，立即拉了黄文叙赶到恶虎出没之地。首先映入三人眼帘的是巨大的恶虎尸体，翻开虎尸方才看到满身鲜血、皮开肉绽、昏迷不醒的于落。坤平和铁山泣不成声，黄文叙检查后摇摇头道：“奇哉怪哉，竟只是皮肉伤。”
　　黄文叙走进屋子，递给于落一碗鸡汤道：“隔壁戚寡妇送的老母鸡，我配的药，你阮姨亲自下的厨。”于落真是饿了，一口便将再熟悉不过的鸡汤喝个干净，一抹嘴笑道：“黄文叙，我想你了。”
　　黄文叙一撇嘴道：“世界万物，阴阳有序，男女有别，方可生生不息。”于落点点头，道：“有道理！”黄文叙一愣，狐疑地看着于落，道：“你昏迷一日，脑子坏了？”
　　于落不知道自己为何这么喜欢夜晚的气味，这么喜欢夜空中的月亮。他躺在院中的藤椅上，遥望着夜空，手里拽着脖子上黑珠子的挂绳，只是珠子不见了。
　　自小受了委屈，有了心事便习惯对着珠子倾述，仿佛父母就住在珠子里，听着他的童言无忌，听着他的嬉笑怒骂。珠子就是他的家，珠子在，家在。如今珠子住进了自己体内，再也不用担心丢失。
　　黄文叙递过来一囊西瓜道：“你可知你杀死的是什么？”于落奇道：“不是虎吗？”黄文叙道：“寻常的虎哪有这般巨大，哪有这般神威，这山里昨日死去的野兽多半是被其震慑而死的。”于落咋舌，心道要不是离垢，自己也早已命丧黄泉。
　　黄文叙继续道：“这种巨兽是一种罕见的神彪。传说虎生三子，必有一彪，能食虎子。母虎为保两位虎子，便会将彪丢弃至荒蛮之地。所以彪往往十不存一，数量极少。然而但凡能在极端恶劣环境下存活的彪，必定实力非凡，尤其毒辣凶残，是真正的百兽之王。而在它的王者之路上，首先要杀死的便是遗弃它的母虎和被母虎从小宠爱的两位手足。”
　　于落在夜空中仿佛又看到了鼎山上的十八桃林，他苦笑一声叹道：“我也是个孤儿，从小被师父养大，不知父母是谁，不知生辰年纪。”黄文叙笑道：“但我肯定你不是彪。”于落问道：“为什么？”黄文叙也望向夜空反问道：“你可知世人最为痛苦的事是什么？”于落摇摇头。黄文叙道：“是选择，有时候选择甚至是有违本心的。为人父母哪有不爱自己孩儿，我能想象你父母选择离你而去时的痛苦。”
　　于落听到了屋内阮秋碧细细的抽泣声，他问道：“你们也有孩子？”黄文叙叹气道：“我希望她今后不要记恨我们。”于落道：“我想她不会的，我也不会吧。”黄文叙笑道：“这往往取决于预期，当预期与结果不符时，也许便会选择恨。而选择恨，似乎理所当然，却往往会更加痛苦，更加远离预期。”
　　于落咬了一口西瓜，汁水直流，满嘴清甜，他大声道：“我预期太大，得抓住一切可能是运气的机会。而所谓运气，自然也包括我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