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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巴士 / 坡沟往事 / 根娃眼里的坡沟村7

根娃眼里的坡沟村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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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章
  1、
  魏宝利生了胖小子心里还是不舒服,别人知道,自己也知道,这孩子肯定不是自己的。离婚为生孩子,生了孩子不是自己的多少还有些别扭。可这孩子可爱,宝利妈每天抱着不撒手,也有人当面笑着说孩子这么白,跟他爹妈都不大像的,宝利妈也笑着说,管他呢,生在咱家炕头就是咱魏家的娃。孩子慢慢长大,也在外面听到风言风语,就回家问他妈,宝利媳妇一听火冒三丈,一巴掌扇过去,大骂,好的不学,净说些不三不四的话。不是你爹的孩子你咋姓魏啊!倒是魏宝利看着孩子恓惶,一把抱在怀里,他这么点儿一个娃娃,你冲他发啥火呀!娃娃刚开始挨了打吓得不敢哭,一扑到宝利怀里,才冤枉得哇哇哭了。
  魏宝利在墙角桃树开花的那天早上听见孩子哭嚎声音的时候还以为又是老婆打骂孩子,于是扔下一张报纸从厕所跑到院子里看,结果看到孩子好好地在院子里和尿泥。仔细听了一下,才发现声音是从隔壁院里传来的。魏宝利慢悠悠地走出门,听着隔壁的谩骂与撕打声,心里琢磨,这哪家媳妇娃娃又挨打啦。隔壁就是村委会,估计是打架寻到村委会找魏吉平评理。魏吉平咋不管哪?这在村委会院子里还打,成何体统?魏宝利踅到村委会院子里,看见杨宝庆正挥拳打他老婆。杨宝庆光挥拳头不说话,宝庆老婆大声哭骂,双手乱舞,却人矮胳膊短,根本打不上杨宝庆。天气晴好,地里无活,人们心情都很好,围着看杨宝庆两口子打架的人一时间挤得里外三层。我在人群的腰腿间挤进去近距离观看,虽然挤进去时一个家伙故意用胯骨顶了一下我脑袋,可为了看这样的热闹,我不在乎。宝庆正扇老婆的耳光,他老婆的头发随着头的摆动左右飞舞。一声声怪叫哭骂时高时低喷向杨宝庆,钻在洋溢着笑容的袖手观看的村人耳朵里。我擦了一下因为太靠近战场而被溅在脸上的宝庆老婆的鼻血,继续数着杨宝庆打耳光的次数,想为什么魏吉平也站在后面看,却不上来管一管。刚一分神,杨宝庆老婆就摔倒在地,我也忘了数数,忘了想魏吉平,赶紧从各个角度转着看,看到底宝庆老婆是不是被无数大耳光给扇死了。宝庆老婆并没有死,闭着眼睛一只胳膊支着身体,另一只胳膊依然无力地挥舞,朝杨宝庆反击。杨宝庆飞腿向老婆踢去,就在这一瞬间局面反转。杨宝庆和所有人包括他老婆都没有料到,他踢腿实实在在地踢在了老婆的肚子上,可就在老婆箭尖声哭嚎的时候杨宝庆突然半蹲在老婆身旁发出同样的尖叫。呼啦一下,人群涌成一个半径减了一半的圆。我早已看清,杨宝庆老婆手紧紧抓着杨宝庆的*。本来早已疲累的宝庆老婆和围观群众突然来了精神。与之相反的是杨宝庆憋得通红的脸,爆着青筋的脖子,和听着都疼的哭吼。我哈哈大笑,围观群众都哈哈大笑。
  所谓乐极生悲,我突然发现一双眼睛紧紧盯着我,那是一双三角眼,兴奋的目光射出愤怒的火焰。我慌忙从人群中挤出来,往学校窜去。一边奔跑,一边用手拨拉打在我屁股上的书包,想着书包里面的玉米面糕都要散成渣沫了,又想着既然被新上任的语文老师刘志杰发现,我这样如丧家之犬地奔跑也失去了意义,一顿打是免不了的了。然后想着刚才杨宝庆因为疼痛而扭曲的脸,对比着想象中不久之后自己也会因为疼痛而扭曲的脸,我不寒而栗。哑巴杨天恩笑呵呵地在门口迎接了我,我用恶毒的凿栗回应了他。
  整个上午我端坐在座位上,既不敢看窗外飘荡的柳絮,也不敢看杨慧云梳得光溜溜的头发,甚至不敢嘲笑一直在头上抓痒的魏光民,更不敢使劲吸鼻子闻单脚踩着讲桌一边讲课一边吸烟的刘志杰鼻子里喷出的香烟。我一动不动地认真听讲,集中精力专心背课文。我要赎罪,尽量减少放学时挨板子的次数和力道。慢慢地,我仿佛只看见刘志杰,教室里其他人完全不见了,课本上的字像用复写纸印进了我的脑海,我学会了专心听课。令我意外的是,放学后刘志杰留下我并没有拿板子打我手心,也没有打我屁股,更令我意外的是,他用飘散着肥皂味的手指指着我的脏脸,抖动着两个腮帮子上两团肉郑重其事地认命我为班里的学习委员。我回过神来,感觉刘志杰的三角眼分外慈祥,我第一次感觉到了什么是平易近人,原来就是这样一张肥胖的脸浸在浑身烟味之中透着肥皂味道的感觉。放学回家的路上我都要飘起来了。
  回到家,父母亲正在谈论杨宝庆和他媳妇打架的事情,我妈坐在灶前悠悠地拉着风箱,锅盖上冒着米汤的喷香蒸汽,我妈讲得吐沫乱飞,我爹听得津津有味。我妈说,宝庆老婆去村委会找宝庆本来想唤宝庆回家说宝庆爹正月帮宝庆浇地的时候把他的地顺便也浇了,可两块地的电费全算在宝庆头上,今天收电费的一说,宝庆老婆就火了,说是分地的时候就偏向小的,让宝庆占水地,小的占旱地。跟宝庆两口说得好听,水地产量高得多,旱地活多。可水地一亩抵了旱地三亩半,宝庆分了一亩八分水地,他兄弟分了七亩旱地。当时分地分家大闹一场,宝庆老婆就气不顺,可宝庆爹妈都跟宝庆兄弟过,吵一场闹一场也就算了。结果浇地又弄这事,宝庆老婆气不打一处来,就找宝庆说。可一到村委会,听说了是要处理计划生育的几家人,没有节育措施的就地措施,超生还交不上罚款的,要宝庆领着几个人挨家挨户挖粮食,拉家具,宝庆老婆说自己家的事都解决不了,还管那些世人都管不了的得罪人的事。也不管魏吉平在一本正经地讲话,就要拉着宝庆回去。父亲一直笑着听,这时却拿开嘴边的纸烟,插了一句,这宝庆老婆就是没眼色。我妈说,可不是嘛,宝庆觉得丢脸,就吼老婆让她先滚回去,可宝庆老婆指着骂宝庆说,带环结扎,皮埋栓堵,那就是阉人啊,你做这些事,老天不容你!宝庆一脚踢翻坐着的长凳,大骂,你放屁不看看地方,这里容你撒泼吗?咹?一边就上去扇耳光,旁边都是村干部,看着宝庆打老婆嘴里说别打啦别打啦,可就是坐着不去拉架。最后倒是拉开了,估计宝庆也不中用啦!我妈一边说一边咯咯笑,父亲喷出一口烟也呵呵笑起来。然后说了一句,吃饭,管那世界上的闲事干啥。
  我们吃饭,我三姐不吃饭,一直在灶膛里烧半根钢锯条,用来烫粘二姐去年穿剩下的塑料凉鞋,我一边心不在焉地喝汤,一边看着爷爷用无牙的牙床慢慢地咀嚼一小口白馍。父亲不说话,陪着爷爷慢慢地嚼,他嘴里有一大口玉米面糕,三姐粘塑料凉鞋发出一阵呛人的塑料臭气,父亲骂,不吃饭就滚外面去,吃个饭把人呛死。三姐没粘好断带的凉鞋就干脆剪了后面的带子,我妈吃完饭正好撞见三姐赤脚穿着剪好的凉拖,大骂,你个败家子,好好的凉鞋剪烂啦,一边骂一边拿着笤帚追着要打。爷爷瞪了我妈一眼,一个娃娃嘛,你看看你。三姐风一样赤脚提着凉拖窜出了院门。我也扔下饭碗没拿铁环和铁环架就奔出了门,在外面和三姐汇合,三姐笑嘻嘻地拉着我,对我说,去大伯家里,我让你看看好东西。
  大伯和堂哥刚从地里回来,堂哥在给大伯从水缸里舀水洗脸,大伯在院里用布带子拍打身上的土,三姐叫一声大伯,小跑的脚步不停,新做的拖鞋把脚底板打得啪啪响。我被三姐拉着也脚不点地,小声叫一声大伯,大伯拿带子轻抡在我的背上,笑着说,根娃咋赧甚地变成了女娃娃。我想跟堂哥打招呼,三姐拉着我,我不由自主。刚进屋门,三姐踢掉拖鞋,顺着门后的门横手脚并用地爬上了顶棚。三姐一上去就趴在天棚的方口朝我伸出胳膊,快点,根娃,上来。我说,不用你拉我。一边说,一边爬上来了。大伯的顶棚上放着不少不常用的农具,勾镰,木锨,四股木杈。还有坏旧的牲口笼头,成捆的捆麦绳,早年的破旧衣服,一个破面瓮,一个淋醋用得瓦翁,还有当年伯娘用的织布机和小零碎家伙,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上布满了灰尘。只有角落里的几口破箱子被三姐当作宝物擦得干干净净。透过敞开的天窗我能看见堂哥在纳柴生火做饭。伯父摇着辘轳一桶一桶地给水缸里添水。伯父走路好像一瘸一拐了,啥时候老的,我也不知道。
  三姐打开她的百宝箱,里面装着毛选五卷,丰厚的毛选里夹满了各色糖纸,香烟皮以及金纸银纸,花头绳,丝线,五花八门,色彩缤纷。当然我对这些没兴趣,三姐也并不是让我看这个,三姐用手在箱底一摸,拿出一把八号铁丝拧成的可以打火柴棒的车链子大号手枪,脸上写满得意地对我说,你看看,这是什么?!我惊喜地合不上嘴,一把抢在手里,谁做的?三姐,给我吧!三姐说,当然给你啦,我爱不释手,觉得自己拥有了太多太多,所有的小朋友都没有这么高级的枪,魏正红也没有。我想了想,却轻轻地把枪放在三姐的宝物箱里,只拿了两颗绿色的玻璃球,快速溜下大伯的天棚,嚷了一声正在做饭的堂哥,他听而不闻地看了我一眼,似乎点了点头。我既不想关心谁给了三姐一把好枪,也不关心三姐用炉子上烧热的筷子把自己的头发烫成什么样的母鸡窝,更不关心三姐偷偷为自己做的一条裤口很宽的“喇叭裤”。跑在十字街上,安徽人正在烟熏火燎地补锅,一边唱一边烧着冒浓烟的大火,围着看的人好几圈,新红爹鹤立鸡群,叉腰站在圈外,我目不斜视,直奔教室,我想上课,想知道外面的世界,想知道考第一的感觉,想知道当了学习委员的感觉,想知道刘志杰表扬我的感觉。
  2、
  可一切并没有那么如意,挡在我前面的还有杨大春,就是那个冬天经常尿裤子,英雄一样站在炉子上让教室里充满尿骚味的杨大春。杨大春总是考第一,总是不声不响地学习。如果他脑子不好学也没有用,可他脑子比我好,学习起来也一股劲儿。这就让我很纠结,因为我只能考第二。刘志杰让我当学习委员,可我依然第二,杨大春总是第一。
  杨大春的聪明来自于他的父母,他父母是最早从坡沟村走进城的两个人。不是进城逛,是真的走进城里做生意。先是往城里红旗饭店里送了一次自家的鸡蛋,然后就在村里收鸡蛋往红旗饭店里送。杨大春的爹并没有停留在贩鸡蛋这个层次,他通过贩卖鸡蛋认识了八一机械厂的修电机的老刘。老刘跟饭店里做猪杂汤的老梁是连襟,一次老梁想让杨大春爹杨力发给自己弄点鸡蛋,其实就是卖给红旗饭店的鸡蛋给自己家里拿,却又不敢直接拿到家里,就让杨力发拿给八一厂的老刘。杨力发找到老刘的时候,老刘正在修电机。杨力发看着老刘架火烤电机,把电机里面的旧铜线一把一把拆下来,老刘说,这铜线挺贵的,4块钱一斤呢。杨力发跟老刘聊着聊着,挺投机,老刘说,待会你出去偷偷带几把废铜线,完了过几天你给我带些鸡蛋。杨力发说,刘师傅,看你说的,想吃鸡蛋你就一句话,我给你送家里去,废铜线我也帮你带出厂。刘师傅,你把这修电机的技术交给我就行,让我做你徒弟,什么我都听你的。老刘眨巴着肿胀的蛤蟆眼,说,我这干的是公家活儿,修电机我教你,可你家有电机修吗?杨力发早就想好了,我们村里就有坏了的电机。扔在那里就是废铁一堆,可他修好了就不一样了。功夫不负有心人,杨力发在家里削竹签,锯木板,还买了摇电机,自制了绕线机,买了牛皮纸,漆包线,清漆,电工刀,一样一样干起来,竟然把四队用来碾场用的大电机修好啦!村里人马上对以前名不见经传,蔫啦吧唧的杨力发另眼相看。杨力发在村里的有名气他并不在乎,他学会了修电机就开始在外面修电机赚钱了。杨力学是杨力发的堂弟,民办教师转正一次次都没转得了,后来跟着杨力发学修电动机,再后来还在镇上开了修电机的门面,可他教学教不好,修电机也不咋地。同样是在线槽里下线,杨力发漆包线码得整整齐齐纹丝不乱,杨力学潦潦草草,有时候线槽里都放不下又拉出来重新下线,这样干的活既慢又烂。杨力学干活不行倒还在其次,主要问题是心思还不正,别人拿来的电机他该用粗线用了细线,该用60匝他绕50匝,这样一来二去别人就不要他修了。杨力发则不同,干活漂亮,人又实在,刚开始自己揽活,后来活就来找他。杨力发的聪明还在于他相时而动,能在修电机生意还轰轰烈烈的时候自觉转行。他老婆在县招待所送鸡蛋,县长秘书一次吃饭跟她打过一声招呼,杨力发就大着胆子提着两筐鸡蛋找到县长秘书,说有啥活路记着他,后来真就承包了修路修桥各项工程,虽然不是现在意义上的公路大桥,而是柏油路的修修补补,小木桥的搭建与重修。可到后来各家各户蜂起盖房的时候,他顺理成章地成了包工头。
  杨力发作为一个包工头,把自己家的房子最先改成了砖房,后来又改成二层楼房,成为村里人敬仰的对象。但杨力发在家里却毫无地位,这主要是因为家里养了几头老母猪,老母猪下崽杨力发总是亲自照顾。照顾一个母猪下崽得好几天,这个下完崽那个下,就让杨大春妈觉得一年四季杨力发身上都一股猪粪味儿,为这个嫌弃杨力发不能说,毕竟是照顾母猪下崽,难不成自己跟猪睡一块儿?可实在受不了那股子猪臭气,就摔碟子拌碗什么都不顺眼。杨力发吃饭不让上桌,春夏秋冬都端着海碗趷蹴在院门口吃。杨力发晚上睡觉不让上炕,就睡在新盖的砖房里。杨大春妈自己嫌弃不算,还让孩子们都离他远点,“别粘上邪恶气息”。其实,杨大春妈每天骑着自行车和鸡蛋打交道免不了沾染些鸡粪气息,鸡粪并不比猪粪高贵,只是这嫌弃在前头,就不存在杨力学的嫌弃了。也许杨大春妈并不是嫌弃猪粪的臭气,而是嫌弃杨力发本身的臭气。反正多年以后两个人都早已远离了鸡和猪,却仍然保持着相互远离的弹嫌。
  杨大春虽然考第一,但是班里人都不跟他玩。原因有两个,第一就是他考第一,把他的第一看得重,眼里就没有了其他人。第二是他玩游戏耍奸,跟谁玩都要赢,赢不了就耍奸,除了魏正红。可有一次他惹怒了魏正红,我们十几个人玩骑马打仗,玩得热火朝天,眼看我们队赢了,当时我作为魏正红的马正义无反顾奔驰冲突,魏正红手持木棍骑在我头上趾高气扬所向披靡。而杨大春作为杨红卫的马节节败退负隅顽抗,杨红卫的木棍被挑飞在地早已惊慌失措如惊弓之鸟。这时,杨大春突然抬腿将我绊倒。我颓萎倒地,魏正红被甩了个恶狗吃屎。魏正红站起来一抹鼻血,气愤填膺地冲向杨大春,先是扇了几个耳光,然后一脚将杨大春踹倒在地。并悍然宣布,全班男生都不准跟这个“猪八戒”玩。
  “猪八戒”这个绰号源自于杨大春厚厚的上唇,魏正红觉得这样的上唇非常适合拱地,所以取名“猪八戒”。而善于流鼻涕的杨大春吸鼻涕的时候厚厚的上唇总要往上翻,确实很有猪八戒的特征。杨大春作为倔强的“猪八戒”一向自傲,可自从魏正红宣布了他的庄严决定,杨大春一下子变蔫了,整天形影相吊,形单影只,郁郁寡欢,如丧考妣。其他人见他如躲瘟神,只有魏正红见到他啐他一口,冷笑两声。杨大春不甘于受到如此的冷落和轻蔑,他有蝉联第一的光辉形象,怎么甘心被魏正红的一口唾沫淹没?斗,打不过魏正红也不敢打魏正红,那就只能和。杨大春偷偷写给魏正红一个纸条,说明了自己求和的意愿,并说自己愿意接受除被孤立之外的其他任何惩罚。魏正红不理不睬,大家也非常幸灾乐祸地孤立着杨大春。直到一天放学后,杨大春并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尾随着魏正红。走到僻静处,杨大春悄悄跟上,与魏正红擦肩而过的时候,悄悄而且急速地对魏正红说了一句话,就奔跑着回家了。
  两天后。大清早的空气稀薄清凉,吼着乱弹拾粪的新红爹已经走到五谷庙的坡上,卖豆腐的老朱一边吆喝“豆~腐~”一边有意地晃着豆腐担子,魏吉平昨晚开会到了半夜,此刻正流着涎水呼呼大睡,刘志杰一边抽烟一边晃着手里的木棍监督我们念书。我们朗读的声音先是各弹各调各吹各号,慢慢地我们不少小溪汇成大河,甚至有时候一群人的汇成朗读的大海,我们的声音就越来越大,越来越高,最后几个高处的朗读声破裂嘶哑。我们穿着冬天的棉衣坐在三株成排的四季常青的柏树周围呼吸着春天的空气把大声朗读作为我们卖力学习的表现展示给刘志杰,刘志杰喷出的淡灰色香烟化成一缕缕看不见的香气弥散在我们周围,被我们高亢的朗读声震荡得像河面的涟漪,我们沉浸在这香气的幸福里如醉如痴,摇头晃脑,直到杨大春父亲杨力发的出现。
  杨力发肮脏的头发上一股硫磺色的愤怒,他浮肿的眼泡和胖胖的腮帮子随着疾跑的节奏快速地震荡着,他准确地从朗读的一群娃娃中抓住了杨大春。顺手拿起地上不知道谁的凳子,朝着杨大春的屁股抡。杨大春凄厉的惨叫直达我们的心脏。我们曾经辉煌的朗读声早已熄灭,心被一声声凄惨的叫声拨弄得颤抖不止。刘志杰三步并作两步,右手一招“玉女穿梭”挡住杨力发的胳膊,左手一招“搂膝拗步”把杨大春拉在怀里。有话好好说,打孩子也得让他明白为啥挨打啊!刘志杰大义凛然像就义前的共产党员。刘老师,您别拦着,这娃不打不行啦。竟然敢偷我钱柜里的钱,这不是翻天吗?况且不是个小数目,整整二十块呐。您说说,这不管管赶明儿还不杀人放火啊。刘志杰双目盯着杨大春的泪眼,问,是不是你拿了家里的钱?杨大春哽咽着摇了摇头。那你知道不知道谁拿走了钱?杨大春不吭气,也不点头也不摇头。刘志杰转头对杨力发说,你回去吧,不是娃拿的钱,我给你找找。杨力发说,刘老师,肯定是这货拿的,我心里有数。刘志杰推着杨力发说,你还是回去吧,我给你一个交代。杨力发不情愿地一步三回头,我看到了他因为长期趿拉鞋而泛白的鞋后帮。
  全班男生贴墙而立,口袋全部翻出来,刘志杰搜得非常仔细。最后从魏正红的鞋里搜出十六块四毛钱。经过文明而又细致的审问,魏正红交代了偷钱的全过程,并带领刘志杰在村舞台下面的一个深洞里掏出他利用赃款买的零食和香烟还有一把刀。
  魏正红在那一天结束了自己的上学生涯。我们班少了一个长期以来压在大家心口的巨石,这不能不说是杨大春智慧的杰作。他既挽救了自己,也挽救了全班。他付出了腿肿屁股疼的代价,可我们都觉得值得。
  3、
  木匠李师去杨立发家借钱的那天清早下了一点雨,空气潮湿而清凉,过了饭时,老婆就一直摧着让李师去。其实前一天晚上,李师在我家跟我父亲商量到半夜,两个人把全村人捋了一遍,觉得只有到杨立发家才能借出钱来。这是因为杨立发有钱,而且李师还跟着杨立发工程队干过两次活儿,所以我父亲说杨立发家借钱应该问题不大。可李师觉得虽然跟这村里几个人在杨立发的工程队干过两次活,可那干活挣钱,不算是什么交情,这样唐突地就借钱实在没法开口,踅了几来回,先是在门口的大槐树下碰到张师的两个孩子张小宝和张小风在争一把冰棍棒儿,然后碰到在街上闲转的老朱家的狗,碰到十字街上坐在自家门墩上的狗娃妈用奶挤在邻居泽温兄弟眼上治烂眼圈。他到商店买了一包煮饼,一包烟,才磨磨唧唧地进了杨立发的门。
  杨力发没有丢下李师带来的煮饼和烟,也没有借李师一毛钱。李师本来就不知如何开口,嗫嚅了半天,脸憋得通红,好容易开了口,杨力发才要答应,杨大春妈撩起炕上的门帘从炕上向杨立发发出一道圣旨,我家也是鸡屁股里面掏蛋过日子呢,家里一分钱没有。声音与门帘同时落下,吸引着屋里桌前两个男人的四条目光。这下轮到杨立发脸憋得通红对着李师说不出一句话,还是李师说,就当我没说。兄弟,你听我说,我头一次来家,没带啥,这就当是见面礼。说完放下东西就走。杨立发趿拉着鞋拎上东西追上李师,哥呀,你就别再打我脸啦,这东西我没脸丢啊。
  李师一路如丧魂魄,回到家把煮饼和烟扔在供桌上,一头躺在炕上,老婆还紧跟着问,咋样?杨立发咋说的?李师一声不吭,瞪着眼,望着虚空。
  平日不过柴米油盐,有几亩地种,加上自己的木工瓦工活儿干些,李师一家的日子也平平常常地过。前段时间媒人给李师的大儿子提了一门亲,邱家岭村的,女方家里各方面也都合适,两家基本同意,最后女方提出要360元彩礼,这让李师一家既高兴有发愁。其实360元彩礼也不算多,可本来就紧紧巴巴的日子哪里能一下拿出这么多钱啊。。
  四月初三,乱花遍开,树已见荫。媒人拿着女方的生辰八字来家,李师愁眉不展,见了媒人倒茶递烟强装欢笑,媒人问彩礼准备的怎么样了,李师嗫嚅着说差不多了,回头让老婆拿着生辰八字去让魏麻子看看俩孩子合不合。一顿饭工夫,老婆回来了,却不进屋,招着手让李师出门说话,李师出来,老婆对他说,魏麻子说,属羊二月是暗犯,又叮咛一句,明犯不算犯,暗犯连根烂。老婆说,这可大意不得,刘家庄老六家娶的媳妇就是暗犯,刚过门老六就死了,这结婚都十来八年了连个娃娃都没有,你跟人家媒人说说,想法子回绝了吧。李师说,这样啊!这里媒人还在想着吃猪耳朵呢,可李师说,其实彩礼真是凑不出,还是给人家女方实说了吧,别耽误了人家。媒人怒火冲天,你刚才还说彩礼准备的差不多了,现在却说凑不出,六尺高的男人说话咋放屁呢?是不是你老婆算了生辰八字有啥说头啊?李师赶紧赔不是,说,你老人家面前我就不花胡哨了,俩娃八字不合,咱也不能明说,烦你给人家家里话说得圆泛点。
  女儿嫁不了人,李师心里一直疙瘩着,现在儿子也大了,娶不上媳妇,自己不就是一个罪人嘛。婚事不成,可李师也开了一点窍,这世界上什么都能没有,就是不能没有钱。李师当晚开了家庭会,大儿子在家帮母亲料理家务和几亩地,自己领着小儿子去外面做木活儿,只有这样家里才能打翻身仗。其实李师以前也不是没想过去外面做木工活,外面做活工钱多一点不说,还管饭。李师没去外面也不是因为手艺不咋地,不敢出门,怕笑话。相反,李师的手艺在邻里旁村数一数二。去外面做木活儿李师不怕辛苦,也不弹嫌住的地方差。主要是怕自己受不了别人的话。李师脾气犟,不大跟生人说话,平日在村里有啥也只跟我父亲说,越不说就越不想说,慢慢地就不说了。村里人彼此了解脾性,啥也不多说,该给多少给多少,不给有句热心话,李师做完活儿心里也是痛快的,除了在魏老三家做的木工活。那还是前年冬天的事。魏老三说家里有点木料让李师过去帮他看看能不能打一副棺材,李师一看是槐木就说不行,跟魏老三说,打棺材需桐木柏木,魏老三说,那你看看这点木料能做啥,李师说,最好做张床,不然做案桌也可以。魏老三笑着说,那给文英做张床吧。解了木料李师看到木料被虫蛀了不少,做床不能用,就都堆在一边。最后做完床魏老三看着剩下的一点木料就说将就做一个饭桌,李师二话不说又做了一个饭桌,可最后魏老三说李师做得饭桌面儿上全是虫眼,存心不良。李师一气之下拿着锛子砸烂了饭桌。饭桌腿不能用虫眼木料,不然用不住,桌面有虫眼用腻子一刮漆上漆也看不出来。魏老三挑毛病也就是想少给一点工钱,李师这一砸,十来天的工夫就白搭了。李师倒没说啥,魏老三满村学说,村人知道魏老三人品,倒把魏老三骂得不是人。李师出门就怕遇上不讲理的,白干活不说,还生一肚子气,外村人不明白自己是啥人,别干了活儿还坏了名声。事情把人逼到这份儿上了,李师也是无奈。不过也是好事,现在李师一家专业做家具日子过得红红火火,说明当时这条路没走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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