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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巴士 / 坡沟往事 / 根娃眼里的坡沟村6

根娃眼里的坡沟村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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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河沙第六章
  1、
  六月初八,魏蛋蛋三哥娶媳妇的那天早上,阳光刺眼,万里无云。我只穿了短裤,赤着上身,依然热得浑身冒汗。但是吃席的热情跟天气一样,热气腾腾。
  执事人在院子里乱忙,忙着待客的,搭棚的(因为搭棚需要把各家的棉布借来绕在椽架子上,所以这活儿人最多。),馏馍的,烧茶的,厨子生火,剃头匠为新人刮脸,乐人一边吹吹打打,一边挤眉弄眼,司仪吩咐准备香烛奏告先祖,魏蛋蛋爹见人就笑,拱手问候,魏蛋蛋妈收拾这儿扫那儿一刻不停团团转,街坊四邻笑着说着,东拉西扯,七大姑八大姨陆续进门,一时间烟汽蒸腾,人乱如麻。我挤在人群中找着小朋友,一边闹腾,一边等饭。说话间,大总理一声,开~席,马上人声低下来,等着总理一一安席。先是村里领导,至近亲戚,然后按辈分老辈先坐,再然后是大人,最后才是小孩,我伯父是总理之一,所以我还是排上了一个位子,高兴得不得了,因为满座后不少小朋友被撵到门外,等下一波了。四碟八碗一一上桌。老人不动筷子谁都不准动,老人夹一筷子菜,放下筷子,嘴里慢慢嚼,吃得极为斯文,我干着急,也不敢表现出来,默默地等着老人再次启动筷子。吃席也叫吃肉,重点在肉,一桌八人,四小碟哪里经得住吃?幸亏吃得文雅,才勉强维持着桌子上有点菜。八碗清汤寡水都在里面努力捞啊捞,扣肉是我们最期待的一碗,吃一口满嘴流油,可惜每人只能吃一小块就完了。瘦肉丸子我一勺舀了三个,遭到老朱的白眼,老朱是我这一桌的长辈,不过我看也不看,低下头只顾着吃。辣子菜一上桌,我就撒腿跑了。这饭吃得一点都不畅快,我去河里玩儿去喽。
  河岸绿草苍苍,河里溪水清浅,鸟飞鱼游,波光粼粼。魏蛋蛋今天跟在新郎他三哥的马后面提盒子,我一个人就在河里摸鱼玩。白板儿鱼结群而游速度飞快,徒手难捉。笨疙瘩鱼单独行动,又慢吞吞的,所以我就抓这种一寸长的笨疙瘩鱼。提着被芦苇草串着的三五条疙瘩鱼,眼睛紧盯着岸边水域疙瘩鱼经常出没的地方,准备随时下手,这时候沙场那边传来吵闹声。我赶紧跑过去看,顺便拍死一条钻进我小腿吸血的水蛭。红色的血和黑色的水蛭在阳光下刺眼,又烫又凉的沙在我脚下软绵绵的,我已经听到了魏吉平吼叫的嗓门。
  魏新红手里拿着一张纸在跟魏吉平理论,刘青虎摩拳擦掌跃跃欲试,杨保家在跟刘青虎解释什么。忽然魏吉平一把夺过那张纸撕了个粉碎,指着魏新红说,那是魏忠给你写得协议,再说那也过期了,你已经白占了村里的资源好几个月了,要么今天出钱,要么腾地方!魏吉平声色俱厉,魏新红满脸通红憋不出一句话来。魏吉平一挥手,杨宝庆还有七八个年轻人一起冲进沙场。魏新红大声说,这房子是我盖的,你凭什么让我搬啊。魏吉平瞪了他一眼,沾了村里多少光,还说这几间破房子。说话间,那些年轻人早把魏新红和刘青虎的铺盖扔了出来,锅碗瓢盆杂乱衣物散落的扑克两本烂书稀稀落落地被陆续扔出来,刘青虎眼睛瞪得牛眼一般,望着魏新红,魏新红略长的头发乱着,呲着黄牙,两个人愤怒的表情迎着六月刺目的阳光,非常滑稽可笑。几个扔完东西的年轻人雁翅排在魏吉平的身后,与魏新红刘青虎形成对峙的阵型。我忽然看到杂乱的东西里面有一个黑旧的木头箱子,从开裂的箱盖处滑落几件黑黝黝亮光光的工具。那是魏蛋蛋修车的工具,我赶快跑过去把箱子放好,把工具归置到箱子里,看着对峙的两拨人,觉得魏吉平就是电影里的国民党坏蛋。但魏吉平并不知道我心里怎么想的,他捡起地上一块砖头,把那块一尺见方上面写着“新红沙场”四个歪瓜裂枣的红字的牌子砸了下来。对着众人说到,我宣布,破沟村沙场明天公开招标。
  我扛着箱子准备往魏蛋蛋家里走,魏新红和刘青虎在一堆乱物中收拾铺盖卷,崭新的铁锁重新锁住了两扇铁门。嘻嘻哈哈的声音从离去的人群中传过来非常刺耳。我走了几步觉得不对,就在一堆沙上面挖了个坑,把魏蛋蛋修拖拉机的工具箱埋到里面。他家里今天过事,哪里有工夫弄这个呀。回过头来,我帮着魏新红和刘青虎捡东西,魏新红的黑脸对着地面啪嗒啪嗒地滴着不知是汗是泪。
  魏蛋蛋的三哥娶的媳妇骑着一匹枣红马在乐人高亢尖利的唢呐声中进了村,我和一群小孩子乱喊乱叫嘻嘻哈哈推推搡搡在迎亲队伍后面,六月的日头在三点钟分外毒辣,滚烫的光线刺着人群,新郎新娘拘谨的脸上汗水汹涌,新娘皮肤白嫩,杏眼樱唇,十分好看。刚到桥头,新娘从口袋里拿出一把崭新的硬币撒在地上,我们蜂拥而上,在地上抢夺捡拾硬币,这些银光闪闪的硬币是我们这群孩子跟随半天的最终目标。刚过了桥,随亲的杨泽温放了一挂鞭,魏蛋蛋三哥的枣红马受了惊吓突然发力挣脱了缰绳,马屁股一撅起,魏蛋蛋三哥就打了个滚蹿到了桥底下,人群立马乱作一团,乐人也不吹唢呐拍镲钵了,都帮着追马的追马,拉新郎官的拉新郎官,魏蛋蛋三哥虽没有跌坏,却灰头土脸两脚泥,早已狼狈不堪。再次骑在马上的新郎黑瘦的脸布满了难堪,泛着青色的愤怒和无奈。
  迎亲大队热热闹闹来到魏蛋蛋家门外,司仪杨立武尖着嗓子叫到,新人下马,面向正东,年防三性兔猴鸡,孕妇避之大吉,奏乐~,鸣鞭炮~。新娘在鞭炮声中款款下马,宛如仙女。新郎浑身泥土,脸色黑青,就像脏鬼。人们欢声笑语,拥一对新人进门。然后结婚典礼,证婚人魏吉平正襟危坐,道貌岸然,面带微笑,一点看不出刚才对魏新红发威的样子,拿着红本本大声念,***语录: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但是归根结底是你们的。你们青年人朝气蓬勃,正在兴旺时期,好像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希望寄托在你们身上。然后宣读结婚证,魏文革,男,24岁。邱叶丽,女,19岁。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婚姻法规定符合结婚条件,现结为夫妇,特发此证。宣读完毕,大家鼓掌,奏乐。然后新郎新妇拜主婚人,拜媒人,拜执事人,拜七大姑八大姨,拜亲朋好友,拜隔壁邻居,夫妇对拜,发喜烟,喜糖。新娘邱叶丽一言不发,羞态可怜。大家议论纷纷,说这娃长得实在喜人,可惜是个哑巴。有人接过话头就说,不是哑巴会嫁给三娃啊。三娃是魏蛋蛋三哥的小名。我这才知道原来魏蛋蛋三哥娶了个哑巴。
  破沟村的另一个哑巴是杨天恩。杨天恩不上学,可每天都在学校里晃荡。特别喜欢听老师讲课。有时候激动得吱哇乱叫,我们在教室里坐着,一听到哑巴叫,也哈哈大笑,老师喝止我们,说你们比天恩差天和地呢。杨力学老师说得一点都不错,哑巴杨天恩能不能背会小英雄雨来我不知道,可只要是乘法除法全校只有我可以跟哑巴一比高下,有一次杨力学问哑巴从一加到一百总和是多少,哑巴聪明的眼睛盯了一会儿杨力学,在地上写了5050。杨力学高兴地跳了起来,对我们说你们看看,杨天恩没有在教室听过课,却比你们都强得多。哑巴天恩不好意思地笑了。很多捣蛋学生学习不好就经常被父母老师嘴里的哑巴比得一无是处,所以往往私下把气撒在哑巴身上。有一次,杨立武的儿子杨
  保国引了一群人把哑巴杨天恩拉到厕所让他喝尿,哑巴气得大哭,可惜被几个大个子拉着挣脱不开,眼睁睁地被杨保国尿了一脸。
  哑巴最大特点是从来不穿鞋。春夏秋冬,一年四季,夏天麦茬地,冬天河里冰茬上,一双赤脚哪里都去的。也有人说娃恓惶的,没有亲妈就是不一样,也有人说一人一命,天恩就是苦娃娃命。哑巴杨天恩他爹是谢九儿,原是山里谢家洼人,入赘在后堡杨有寿家。杨有寿女儿也就是杨天恩的亲妈脾气火爆,走路风一样,整天在家里地里旋风一样忙。虽然人不细发,可家里也算是乱得有章法,该吃该喝不耽误。可哑巴天恩三岁那年,谢九儿病得重,在镇上看了几天不见好,就去县医院,杨天恩亲妈一手拉着天恩一手搀着丈夫,在门诊上刚挂了号,就觉得心里难受,然后就是心口疼。头上冒汗,谢九儿问咋回事,天恩妈说你赶紧去看吧,甭管我,赶紧看完咱回。谢九儿就赶紧去看医生,刚在跟医生说他咳嗽一直不好村里看不好镇上看不好的话,就见天恩猛推开门对着他哇哇乱叫,手上急抓似挠地比划,意思是他妈叫不醒。吓得谢九儿拔腿出门去看,老婆早已没了气。赶紧大声吆喝医生,医院里医生跑到跟前一看却哪里还有救。可怜一家人去的时候三个活人,回来成了两人一尸首。
  我没见过哑巴杨天恩的亲妈,可许多年前我经常见他的后妈。杨天恩后妈白净面皮,头发总是梳得光光亮。走到哪里后面都跟着扎两个羊角辫穿红灯芯绒袄黑麻麻裤的亲生女儿。薄嘴唇始终闭着,极少言语。谢九儿如果相跟,也离着两三丈远,发青的印堂,空洞的眼,黑脸颊刀刻一样的八字纹,走几步就大声咳嗽,魁梧的身躯在剧烈的咳嗽中折叠在一起。村里都说他得了肺气痨病,不敢跟他照面。不过天恩亲妈死后谢九儿却再也没有去过医院。就这样咳嗽,好不了也没死。后妈不管杨天恩,杨天恩自由地活在坡沟村的每一个角落。春夏秋冬总是那一身脏兮兮的衣服,没见他穿过鞋。可能是风雨历练也可能是老天可怜他,杨天恩从来没有得过病。
  2、
  杨天恩跟长军去了西安,后来又去了香港,听说后来还去了缅甸,1995年回来的时候只有一盒骨灰。谢九儿看着雕刻精美的骨灰盒,没有掉一滴眼泪,仿佛死掉的是一个不相干的人。当年领着哑巴出门的长军自此杳无音讯。虽然村里零星有关于他的传说,可是那些跟电影里的情节雷同的故事很难与表面老实模样清秀的长军联系起来。大多传说不过是贩卖文物,毒品,然后他自己吸毒,然后跟电影明星一样漂亮的小姐鬼混,一天换一个小姐,钱多得花不完,银行里也存不下,整天躺在钱上面睡觉,后来还有人说长军跟苏丹国王结拜了兄弟,在苏丹定居下来,住着皇宫,睡着皇妃,还有人说因为钱太多,被黑社会在越南打死了。
  哑巴杨天恩骨灰被运回来的那天,谢九儿正在河滩地里装沙。那一年我们后街家家户户的忙着在自己地里挖沙。河床满目疮痍,多年以来早已被挖沙糟蹋得面目全非。河里没有沙了,连土都翻来覆去挖了又挖,河里深坑一个接一个,像一张张无言对天的大嘴。五颜六色令人作呕的垃圾充斥其中,可是1995年的坡沟村没有人顾得上看这些,我们都着急地卖自己地里的沙。新修的柏油路上车水马龙,尘土飞扬。大车小辆排队等候,我们地里的沙真是好沙。只需要把地里的一层浮土刮去,下面的沙干净纯洁,粗细合适,卖相极好,价钱公道。我们感谢杨宝庆,是他第一个发现河滩地里的无穷无尽的沙,那是一张张埋在河滩地里的钱啊。而且这钱取之不尽啊。挣了钱,坡沟村人不乱花,盖房子,拆旧房盖新房。
  我们后街人再也不穷了。以前后街人只是在地里刨食,不像十字和南头人活泛。十字人主要在县城摆地摊卖布,卖劣质衣服。南头人主要在村里搞加工,张氏打铁,后来没人要耙齿门搭,再后来镰刀锄头都几乎没人要了,张氏就加工刀具,儿子张小宝加工铁皮箱,在县城开了门店,生意挺好。老朱卖豆腐,年纪大了虽然量上不去,可毕竟老字号,味道纯正,卖得不错,做豆腐不比打铁,是人都能学会,邻居几家都跟着学慢慢竟然半条街的人都做豆腐。李师做家具,打沙发立柜组合柜,供不应求,招了五六个徒弟一起干。后街人思想落后,不出门做买卖。现在后街在河滩地最多,卖沙让一直低头做人的后街人笑裂了嘴。
  我换下上个月工资才买的新皮鞋,穿上几年前的回力球鞋,在我沙滩地里装沙。碰上穿梭似得在车丛中忙着打招呼的魏蛋蛋,他已经在县城开了修车店,手下三个学徒,门面房占了三间。娶的媳妇是北坡牲口贩子老余的女儿余海燕。余海燕长得高挑,比魏蛋蛋还高半头,一脸雀斑,眉目周正的余海燕在跟魏蛋蛋结婚前许配给刘家庄杀羊的老刘的儿子,可眼看快结婚了,老刘的儿子突然领着本村一个姑娘跑了,把老刘和老余闪了,老余气得暴跳如雷,余海燕更是觉得没脸见人,在家哭得泪人儿一般。老刘家赔情道歉,并且答应不要退还彩礼钱,老余的气才消了一些。并且马上托付媒人给闺女找婆家。魏蛋蛋妈听说赶紧托媒人说,不仅一说即合,而且彩礼只要一千八。魏蛋蛋爹妈笑得好几天合不拢嘴。1990年代我的小伙伴们几乎都娶妻生子了,坡沟村不比从前,光棍数量在我们这一茬人里骤减,只有杨大春和我两个大学生是老大难。杨大春北京理工大学毕业了考研究生,我是省冶金大学毕业进了乡政府上班。我感觉自己仕途坦荡,飞黄腾达是迟早的事,因为魏麻子给我算过卦了,以后肯定要去省里当官的。虽然父母为我的婚事着急上火,可我对那些几乎要踏破我家门槛的媒人嗤之以鼻。当官的我怎么会找一个乡下媳妇呢。城里的姑娘我还要好好挑拣呢。所以我虽然在沙地里干得热火朝天,虽然跟那些一起度过无数美好时光的小伙伴们干着一样的农活,可我的心早已奔向省城。脑海里的灯红酒绿,花天酒地,纸醉金迷仿佛马上就会变为现实。
  3、
  魏文革娶了邱叶丽人变得活泛了,能说能笑。街上有人,整天街上逛荡,嘻嘻哈哈地跟人谈天说地,话头长得像是还替邱叶莉说心里话。街上没有人,就去村委会。去村委会不是跟村里领导商量村里大事,也不是要向领导反映什么情况,提什么要求,大多数情况魏文革对村里的领导视而不见,他只是要在村委会里下下棋,或者看看下棋。村委会开会的时候人少,下棋却总有一堆人。一年四季,村委会保持着乌烟瘴气,人声鼎沸。冬天炉子燃得旺,一把绿色的茶壶总是沸腾着热气,一群人挤在里面谈天说地,主要议论天下大事,从美国到非洲,从原子弹到照相机,从***到戈尔巴乔夫,这些夏天在槐树下的话题搬到这里显得有些挤,可架不住人们的高涨热情,吵一吵,辩一辨,世界大事就明白了,难熬的冬天也过去了。跟男人们不同的是女人们冬天串门说些家长里短,无非是婆婆妈妈,鸡鸣狗盗,计划生育,鸡毛蒜皮。夏天村委会的常客就只有那几个对象棋如痴如醉的闲汉。
  本来魏吉平不下棋,魏文革也不下棋,可这天他们俩下得热火朝天。外面的魏吉平下棋是因为守着村委会无聊时看看几个闲汉下,慢慢学会了,也就随便下下。魏文革是因为心里高兴在家里憋不住,也没人说,跑出来就是散散心,下棋不下棋倒无所谓。魏吉平下棋时间短,可魏吉平悟性高,跟魏文革下棋十有八九赢。三盘赢两盘有意思,十把赢十把就烦了。魏吉平不下,魏文革不行。魏吉平说让你一匹马,魏文革说不让不让,刚才是没有操心,现在好好下,你一把也赢不了。魏吉平说让马,我下,不让你马,你一人下。魏文革说,输了掏烟。魏吉平说,来。魏吉平先手当头炮,魏文革心里不为一根烟,丢不起这个人。所以下得认真,两个人厮杀惨烈,魏文革双车夺炮眼看要得手,魏吉平愁眉苦脸抓耳挠腮一筹莫展。就在这时候突然警笛呼啸仿佛要撕裂坡沟村一般。两个人怔在那里,魏吉平先反应过来,一脚踢翻棋盘,车马炮相士将洒了一地。出大事了。魏吉平对魏文革说去通知村干部开会。自己踱着方步强作镇定地走出村委会。
  其实,过了不到十分钟,村里人几乎全围到了村委会。有史以来警车第一次来到坡沟村,不,有史以来小轿车第一次来到坡沟村。虽然它扬起的灰尘久久不落,虽然它吱哇吱哇的啸叫声让人心惊胆战,可大家见到它依然兴奋异常。围着警车大家摸一摸发烫的铁皮壳,看一看刺眼转动的警灯,闻一闻醇香扑鼻的汽油味,眼睛瞪直了,口水都流了下来。这样冷落了那几个穿着警服的公安。他们草绿色的警服在其中一个瘦高个儿大声呵斥村民的时候才被重视。瘦高个儿大声喊,谁是支书?赶快把支书叫过来,无关闲人散开,不要妨碍我们办案。治保主任杨宝庆领着魏吉平从人群外挤进来,脸上堆着讪笑,目光徘徊在公安坚硬帽檐正上方的国徽上,磕磕巴巴地向挺拔的公安介绍,这是我们坡沟村支书魏吉平同志,公安同志,有什么事,咱们进村支部里面谈。警察叔叔居高临下,一言不发地跟魏吉平握了握手,冷漠地说,进去谈谈案情吧。我的目光却自始至终没有离开警察腰间皮带上的枪盒子,不管里面有没有枪,枪里面有没有子弹,那牛皮的颜色和光泽以及想象里铮亮的枪,早已让我如痴如醉。电影里所有关于手枪的情节包括汉奸屁股后面拖着的二八盒子纷至沓来。我流着口水,痴望着神秘的枪盒子随着公安进了村委会,我还踮着脚尖想透过窗户看,其实啥也看不见。
  警察带走了杨保国。杨立武的儿子杨保国到刘家庄的寡妇马巧娟家去偷看刘家庄治保主任与寡妇通奸。一块去的还有刘家庄好几个年轻光棍。结果隔了几天,寡妇马巧娟死了。所有怀疑对象都被逮走,马巧娟的离奇死亡是大案一件,限期必须破案。
  杨立武马上找魏麻子,让魏麻子看看有没有牢狱之灾,会不会判死刑抵命。魏麻子掐指如飞,眼皮抖动,口中念念有词却又一句不懂。杨立武如坐针毡,心急如焚,一会儿抽根烟一会儿抽根烟,看魏麻子并没有跟他说话,猛然醒悟,赶紧起身出门到供销社买了两盒点心,两听罐头,一条恒大烟。一进魏麻子家门,魏麻子说,卦并不好,你把东西拿回去吧。杨立武说,老大哥,看你说的,这算弟弟看看你还不行啊。魏麻子说,如果七月十五以前回来,就没啥要紧。杨立武愣怔在原地,也不知怎么出的魏麻子的门。
  杨保国没有杀人。不到半个月就放了回来。七月十三天黑了,杨立武用平车把杨保国拉了回来。杨保国双眼紧闭,躺在平车上死人一样。嘴角一缕干血,右眼一缕干血。杨保国并没有死,只是少了一只眼,瘸了一条腿。右眼是他自己扣下来的。公安问他去寡妇家干啥,他说看寡妇通奸。公安问那只眼看的,他不说话。公安又说,哪只眼看得就扣下哪只眼。他就扣了下来。腿是公安打坏的,怕他逃跑,就先打坏。牙也被打得剩下两颗,刚开始说话漏风,舌头在嘴里咕噜,听不懂到底在说啥。而且,杨保国胆小了,见谁都哆嗦。口头禅是,首长好!
  昔日上房揭瓦,飞扬跋扈,野狗一样在村里胡作非为的杨保国,现在瘸着一条腿瞎着一只眼,半死不活地踅在他家门口的一丈之内。这让我最早也最真切地见识到了公安的力量,公家的力量。那时候我立志要走出坡沟村成为一个公家人,穿着制服的人。一瞬间可以让坏人变好人的人。
  虽然跛能履,眇能视,但杨保国再也不会爬上墙头看别人风流快活了。那些关于杨保国在看守所里受到打击的流言飘荡在村里,那个蝉鸣风柔的夏天让坡沟村压抑而且紧张,曾经关于警察叔叔乐于助人的美好传说化为乌有,整个坡沟村风声鹤唳,闻警丧胆。光棍们深居浅出,噤若寒蝉,都夹起尾巴装人。那些地里的瓜果梨桃也无需人看管,路不拾遗夜不闭户完全实现。杀一儆百,杀鸡骇猴起到了敲山震虎的伟大作用。同年秋季大家赶集一样去二十多里的梁家沟村外河滩地里看枪毙罪大恶极的死刑犯。活生生血淋淋的教育面前,坡沟村人目瞪口呆胆战心惊。枪毙不再是一句台词,而是死亡。以头抢地,血溅五步这就是做坏事的下场。
  4、
  “我代表党和人民枪毙你!”那是我们学着电影里地下工作者的腔调经常在游戏中使用的语言。可是当我们看到了枪毙罪犯的现场,看到死亡来的那么容易那么惨烈以后就很少使用了。
  我对死人的害怕最初来自于被烫死的杨宗保。那年的九月初六烫死的杨宗保被抬回村里的时候,我看到他前胸聚集的苍蝇,看到他白青的脸上扭曲的表情。死在杨宗保前头的杨立武妈我没见,只是看埋人时,大傧在灵前吆喝地热闹。而且村里老人死本来就很正常,没有啥奇怪的,哭嚎的是儿孙,隔壁邻居村里人,该说笑还说笑,没啥影响。杨宗保是年轻人又不是死在村里,死,就带着些戾气,我又是第一次看见死人脸,所以对死人就很害怕,就连那条去地里的路我走过时都觉得脊背后头凉森森的。本来死在村外的人都不准进村,像朱五女难产死在半路上,泽龙的拖拉机就被挡在村外,朱五女的丧事就在村外搭了个棚子草草办了。这些都是成年人,当然最后都得打墓下葬。如果是小孩子,那就不用打墓,只在崖根挖个窑把小棺材往里面一塞就完了,不用行事。我上一年级的时候班里小儿麻痹死了的两个都是这样埋的。再小的就是婴儿了,不用埋,往死娃坡上一扔,完事。杨宗保虽然没有死在村里,死在了地里,但地是本村的地,所以还是进村行事。
  过事那天,魏宝利和杨宗义打了一架。杨宗义来帮忙是本家,杨宗保是杨宗义本家兄弟,平时大哥,大哥叫得嘴甜,现在人死了要下葬,不能因为地里活忙就不来。魏宝利来帮忙是朋情,地里活忙本可以不来,可魏宝利觉得跟杨宗保关系还差不多,该来。其实,来的意思主要还是私心。魏宝利媳妇娘家哥赁碗盏,宝利媳妇就想着杨朝元家里过事正好用得着,农忙,一家一家寻碗盏不是事儿,肯定得赁。魏宝利借着帮忙跟大总理搭个话,哪儿赁也是赁,就用她娘家哥的。魏宝利觉得媳妇说得有道理,就跟大总理说了,大总理一想也没啥,就准备随口答应。此时,杨宗义正好过来,杨宗义弄各种农机把自己孩子聒噪聋了,他自己的耳朵倒尖,听了魏宝利说的话就对大总理说,一个碗盏多大点事,我家就有现成碗盏,拿来用就好啦,何必跑远路到刘家庄花冤枉钱。魏宝利一听,觉得杨宗义这话也有理,没说啥,就准备扭头走。可杨宗义话没完,接着说,魏宝利呀,你来帮忙就是帮你媳妇娘家哥的忙吧。这么一说,魏宝利就脸红了,骂了一声,你放屁。伸拳就打。魏宝利年轻利索,刚开始魏宝利围着杨宗义转圈打,杨宗义吃了点儿亏。可杨宗义跟杨朝元是本家,过来几个孝,一拉偏架,魏宝利反被杨宗义打了几下。按说并没有受伤,又没有什么仇,这事就这么算了。可魏宝利打架的事已经有人告诉了正在厨房帮忙剥葱蒜的宝利媳妇刘丽丽,刘丽丽过来正好看见几个孝在拉偏架。过去一把拉住宝利胳膊大声骂宝利:把地里的活儿扔下不干,到这儿来舔沟子,结果让屁打了吧。一边说一边指着魏宝利,还不跟我滚回去,等这一群屁打死你呀!杨宗义一脸羞愧,也不敢接声儿,赶紧拉住一群孝,大声骂,还不赶紧都滚到灵前去呀。
  魏宝利不恨杨宗义,也不恨拉偏架的几个孝,先是恨杨朝元,再就是恨自己媳妇。恨杨宗义恨不着,因为这打架的由头本身就是自己不对,动手打杨宗义的一瞬间魏宝利就后悔了,人家说得一点儿没错,自己其实就是帮媳妇娘家哥的忙,说到了自己不愿承认的痛处就狗急跳墙,自己没有挨打就已经是烧高香了。恨几个拉架的人,也没有道理,人家几个孝都是自家人,眼睁睁看着你一个外姓人打长辈袖手旁观,说得过去吗。恨杨朝元是恨杨朝元这起事,不是杨朝元埋他儿子,他也不会来帮忙,不帮忙就不会有这气,可一想杨朝元也不愿意他儿子死,所以一口气就全怨在自己媳妇身上了。
  魏宝利媳妇刘丽丽其实人挺利索,就是说话麻碴点,魏宝利恨刘丽丽其实也不只是因为他跟杨宗义打架他媳妇说的那些麻碴话,让他人前丢了人,还因为刘丽丽过门一直就没有孩子。自己开着保健站,后来改成卫生所,再后来改成诊所,刘丽丽不知道喝了多少药,可就是怀不上。看着别人的孩子,魏宝利心里就不是个滋味。这也罢了,怨天尤人,也不是刘丽丽不想要孩子,而且说不定病根在自己这里。主要是刘丽丽生不下孩子不知道夹起尾巴,每天还说话麻碴。对自己甩个脸子,魏宝利能呵呵一笑了之,可让魏宝利忍不了的是刘丽丽对他妈也说话麻碴,甚至骂骂嗒嗒,刘丽丽其实心里没啥,说话就是这个根儿,改不了。现在魏宝利借着跟杨宗义打架这个由头数落刘丽丽,不直接骂刘丽丽,先骂她娘家哥,你哥刘家庄的钱挣不下,跑到我坡沟村丢人现眼,你哥他但凡是个正经人,今天这事我屁也不放,可你哥他耍流氓的臭名逆风臭十里,耍到破沟村的流氓也就你哥了吧?你看看全村人谁不说你哥害了人家李师的女儿嫁不了人了。你哥纯粹就是害人精,祸害到了破沟村,你不嫌丢人,我还嫌丢人哩。你哥媳妇离婚了,原先你还腆着脸竟然说人家媳妇这不是那不是,现在谁不知道,都是你哥这流氓劲儿让人家没脸在你家待了。上梁不正下梁歪,我看都是你爹教育得好。你爹以前是不是还和邱家庄一个寡妇好?就你这家教能教出什么好人?男人们吵几句,打几下,跟你有屁关系啊,巴巴儿地跑过去拉架骂人,显你能吗?刘丽丽开始还犟几句嘴,后来魏宝利机关枪一样脸红脖子粗地狠嗒着数落,就只有眼泪吧嗒吧嗒地往下掉了。
  这以后魏宝利再也没有骂过刘丽丽,不仅不骂,连话都不跟刘丽丽说了,正眼也不瞧一眼,吃完饭就转脸走,一天天就在保健站不出来。在保健站支了一张床,晚上也睡在保健站。刚开始刘丽丽还试探着说话,看着魏宝利不理,就骂几句,魏宝利还是不理,她就没办法了。开始在婆婆面前说自己的委屈,魏宝利妈就好话劝魏宝利说,差不多就行了,丽丽也服软了,你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还能咋?想再娶可没那么容易。魏宝利先是让他妈别管,再后来他妈说啥他也不言传,装闷葫芦。时间一长,外面就传言魏宝利要跟媳妇离婚,有人问到宝利脸上,宝利一笑,不说啥。外面人更确定了,说魏宝利嫌媳妇不下崽,准备另娶一个会下崽儿的。
  后来闹离婚,刘丽丽照样一哭二闹三上吊,可架不住魏宝利一句话都不说,随你怎么闹,我就是不说话。仿佛自那天骂了一次刘丽丽,他就成了破沟村另一个哑巴。只是在给村人看病的时候才恢复说话的能力。魏宝利想离婚,就是不说,都不知道他葫芦里卖什么药。刘丽丽刚开始知道魏宝利要离婚,可大半年过去了,魏宝利依然闷着葫芦,刘丽丽就糊涂了,心说离不离婚,你来一刀痛快的。割罢麦,回娘家就跟娘家爹说了。娘家爹说没事,我跟魏老三说一声,让他探一下那小子的口风。
  魏老三去保健站借着看肺气肿去探魏宝利口风,魏宝利刚从地里锄玉米苗回来,光着膀子满头大汗,锄头刚放下准备洗一下,就看到魏老三佝偻着腰进了门。魏老三说,宝利呀,你看我这老气管炎一到冬天就犯,能不能冬病夏治啊!宝利说,叔,你等一下。完了,宝利开了两付草药,还让魏老三给孙女捎了宝塔糖。魏老三说,记到账上。看宝利记完账,就悄悄问魏宝利,听说你要跟丽丽离婚,是真的吗?好好过日子,不要一开始就提啥离婚不离婚的,再娶一个还不是一样过日子吗?再说,在一块搅稀稠,哪有牙不咬舌头的?床上一觉就好啦,不要一直僵着,男人肚子大,不要跟女人家一般见识,你头一低,还不是好光景?说得宝利小鸡啄米,一个劲儿地说,对对对,叔,你说的在理儿。魏老三眉笑颜开,说,那晚上你把丽丽接回来。宝利说,三叔,不是要离婚,是……丽丽那嘴,跟我妈说话,唉,没大没小……,实在不成体统啊。魏老三,那还不好说?我对他爹一说,好办。管管嘴容易!
  魏老三对丽丽娘家爹说,他跟宝利说了,要实实在在管管丽丽的嘴,不要对婆婆甩脸子,骂骂嗒嗒。魏宝利不离婚,离了婚到哪儿娶丽丽这样儿的媳妇啊!腿勤模样好的。丽丽爹笑呵呵地提着两包煮饼送魏老三出了门,魏老三推阻再三,才提了煮饼哼着乱弹,回村不提。丽丽听说了他爹的教诲,能好说就好说,不好说就大闹一场。
  刘丽丽回家就开始跟魏宝利说到底是不是要好好过,魏宝利依然一声不吭,装闷葫芦。刘丽丽怒目圆睁,爆发了。说,实在没法过就离婚。这时,魏宝利说话了。说,离就离,马上办手续。刘丽丽大声哭嚎,说这过得什么日子呀!既然没法过不如死了算了,说着拿绳就往房梁上搭。魏宝利看也不看一眼,下地锄玉米苗去了。。
  刘丽丽一把鼻涕一把泪哭着找到魏吉平说魏宝利欺负她,村干部一定要为她做主。魏吉平让人把魏宝利从地里叫回来,说,宝利呀,你不好好过日子,想咋啦?魏宝利说,不是我说离婚,是丽丽说离婚。刘丽丽说,是你把我逼得想离婚,怎么说是我说离婚?魏吉平一下火冒三丈,冲着刘丽丽,你到底想咋?刘丽丽刚想开口辩解,魏吉平大吼一声,不想过就散伙,有球啥吵头?计划生育和村里公粮的事情都忙不完,哪有闲工夫跟你们磨着牙?说完,拔腿就跑。
  离婚也简单,家里的财产就是三间房,一间保健站。房子带不走,保健站里的东西对刘丽丽没有用,刘丽丽只好带着缝纫机,自行车,还有陪嫁时的两铺被子离开了。嫁一嫁,新一新,刘丽丽离婚马上嫁到了东吴村,又当了一把新娘,又挣了一副嫁妆,一年后生了一个胖小子。魏宝利半年后也娶了李家庄一个寡妇,一年后也生了一个胖小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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