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没有希望的地方

　　三舍书斋的后面有一面窗子，玻璃开了一扇，一半的外面是那条河，另一半也是那条河，只是模糊了视线，我一直不喜欢模糊，所以不喜欢在视线面前有个透明的东西搁置着，即便更清晰，可那却有种幻梦的空虚，所以我一直没戴眼镜。可是那一半模糊的东西却映着我的脸，我看着它无比难受，便走上前去，拉上了窗帘，屋子立刻黯淡了下来，但心里好受了很多，“大白天的，你把它拉上干嘛？不觉得阴暗吗？”
　　文曦又来了，虽然我很欣赏这个姑娘，但每天见面却缺少神秘感，我说，“你别用‘阴暗’这个词，它会很难受的。”
　　“它？谁？”文曦正想坐下，却盯着我发问。
　　“它啊！三舍书斋。”我望了望四周。
　　“每次都觉得你说话怪怪的，你和很多人的思维都不同，一件事会不停地朝前走去，你总会走着走着进入岔路口，不与别人同行。”
　　最近觉得文曦的语气越来越成熟，甚至她与我谈话时，我俩的角色简直颠倒开了，她变成了认识时的我，我变成了认识时的她，我看了看窗户，窗帘包不住射进来的光，有一条光线始终存在，在窗子的一角，我突然心情不好，对文曦说，“今天不开张了，出去逛逛。”
　　“你上午不还说，小本生意，要好好赚钱吗？”
　　“你就当我出尔反尔吧！”我锁上了门。
　　文曦说要带我去一个地方，那是她小时候去过的，不过这路越走离我住的地方就越近，但不是我回家的路线，我正想问她，她却说，“你知道吗？小时候我总喜欢去那个地方，就一个人去，我觉得那里虽然什么可以玩的东西都没有，但却特别的特别。你看，就那。”过了一个转角，她指了指。
　　我朝那边看过去，大为失色，因为那就是我后面的小亭子，我杵在原地反复观察，在这里的日子我不知道看了那个小亭子多少次了，我一直认为它被几栋楼房和那座山团团围住，根本就是个封闭的空间，怎么会有这么一条路？
　　“你站在那里干嘛？”文曦从远处传来声音，她已经站在了亭子中央。
　　我走了过去，“你不怕这亭子倒了吗？都风雨飘摇了那么久了，又在山脚，雨水冲刷的更加强烈。你看，这柱子都朽化了，你再看那横梁，裂了好几个口子。我们还是站出去吧！待会儿出了事，我怎么向你娘交代？”
　　文曦不动，用手抚摸着亭子里的各个地方，轻声说，“怕什么？大不了一死呗。”
　　我被这豪言壮语惊讶到了，“好吧！陪着你死。”
　　文曦从口袋里摸出一张纸，擦了擦长凳，然后坐下，“你有没有觉得，坐在这里，就有种感觉，像是穿越回了古代，在一个谁也不认识的地方，宁静致远。”
　　我也跟着坐下，“恩，是的，你看那里，我就住在里面。”我指了指。
　　“那里？以前这里没人住的，楼也很旧，你怎么会住在那个地方，舒服吗？”
　　“的确不怎么舒服，到处都破破烂烂的，每晚还有动物来打扰我，是很不爽。”
　　文曦忍不住笑了一下，“你别睡着了被老鼠吃了，这里的老鼠很大只，也很凶，哈哈！”
　　我憋出一个笑，说，“你以前来这里这个亭子的时候它应该不是这副样子，大概很漂亮吧？”我问道。
　　“是啊！其实这就是那个陈佩镗修的，听说他以前就喜欢在这儿赏花，吟诗。”
　　我想起了什么，“我好像在雕像上看到过他，他是不是以前做过将军？上面有句话说，弃武从文。”
　　“恩，对，但我对他也不清楚，那个雕像是前两年才修的，我只知道他的一些传说，说他是朝廷的高官，后来当了将军，剿灭了叛乱，后来得罪了什么人，被扁到了这里，然后就归隐了，不过办了教育，我们学校的前身就他办的。”
　　“这个我知道，但他既然是这所学校的创始人，怎么没有他的格言啊什么的？”我问道。
　　“其实他写了很多诗，可是后来都没被刻在上面。”
　　“为什么？这件事很奇怪。”
　　一只蜘蛛掉在了文曦肩上，文曦轻拍了下肩膀，说，“我不知道，只是听说，不过以前我在那寺庙的一个地方看过他的诗，但记不住了，只记得一句:良辰美景亦达哉，书生误国热如炙。”
　　我想了想，“我大抵知道为什么了，不过这么说来，那人挺奇怪的，一面开办教育，一面又骂着书生误国，他有什么学生很出名吗？”
　　“这就不知道了，不过听说他写了很多书，有一本流传了下来，当然找不到了，叫《山亭道前》。”
　　“写什么的？”我脱口问道。
　　“这我哪里知道？这本书找不到了，以前还有。”
　　“我想不明白，你们这儿不是要搞旅游业吗？既然把那些人摆了出来，怎么不把人家的著作、功绩搬上来？那样不更显得你们是文化名城吗？也没必要兴建寺庙。”
　　“估计他们太笨了，没办法，一群人想问题未必能胜的过一个人。”她望着山，淡淡地讲。
　　我眼睛平视着她，只能看见她的侧面，可她的身影却映出了光泽，然后她靠在柱子上，我说回去了。
　　刚走出那个包围圈，就听到有人在吆喝，“收破烂，烂彩电，烂家具，烂摩托，烂冰箱，废纸废书，不要的我都要。”沿着小巷向前，在十字路口，一个佝偻的中年人正挑着扁担慢悠悠地走着，我对文曦说，“那就是那回收站的老板，我的书就是在他那儿买的，每个星期我都要去一趟，去看看有啥书，每次我去，都会有一大批新到的书。”
　　“要不，我们去那个回收站看看，你那的书我都翻看了一遍，没什么意思了。”
　　“那你还没事往我这儿跑？”我捉弄她说。
　　她沉思了一会儿，慢条斯理地说，“你那地方总感觉不俗，外表看去普普通通，但走近了，看到你的店名――三舍书斋，再比较其他的店子，就有种世人皆醉我独醒甚至傲视群雄的狂气。”
　　“你会这么觉得？傲视群雄？这个词用在我那儿不好，我那不过是个书店。”我很惭愧。
　　“一直没问，三舍书斋，这四个字什么意思？三舍是哪三舍？”
　　我不想说实话，胡诌道，“舍心，舍我，舍欲，顾名三舍，好听吧！”
　　文曦忽然斜看了我一眼，这个古镇还真小，没两步就到了，回收站正对着那座桥，有几十平方米，是间瓦房，里面全堆砌着破烂，有个人正在收拾，见我们进来，便说，“这几天没收过书，老板才刚出去，所以没有新书。”
　　这人露着笑脸，一副毕恭毕敬的样子，礼貌的过于，我不喜欢这种刻意讨好的热情，想是在祈求，我说，“没事，再看看。”
　　堆砌着的杂物中有块地方是专门留给书籍的，我又在扫视着书名，文曦说道，“这本书不错，《白洋淀》。”
　　“我知道，孙梨的，不怎么喜欢他，他的短篇小说只适合放在语文课本里，总觉得他是在迎合着什么。”
　　“我没那种感觉。”文曦继续找，“这本呢？”
　　我看了一眼，“《冰心散文集》，她的作品也只适合放在语文课文里，并且还是小学语文，她总是在抒情，甚至看到一棵树都在感慨。”
　　我猛然觉得这场景和两个月前没什么差别，只是三舍书斋换成了废品回收站，文曦隐藏了自己的早熟，又问，“这个人呢？我没看过他的。”
　　我接过书看到书名，很不好意思地说，“《随想录》，以前看了几页，就再也不想看他的书了，文字口水白话，太过强调思想，我觉得，即便你是在骂人，即便是在批判，作为一个作家，也该注重文字本身。”
　　“唉，那我不找了，什么书在你这儿都全是毛病。”文曦不耐烦了。
　　“你要用这种质疑的眼光来看书，不然你只会盲目地相信它，你没听过一句话吗？不受教育的人，因为不识字，受人的当，受教育的人，因为识字，受印刷品的当。所以看书不要盲从。”
　　文曦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然后我听到后面传来沉闷的脚步声，正想回头，又听到“啪”的一声，这一声还未散去，另外一声“轰”便响亮而来。
　　我和文曦同时回头，只见大门前横着一破烂的冰箱，歪倒着一只箩筐，旁边正放着一堆杂碎，底下也是一只箩筐，箩筐中间横着一根扁担，栓着的绳子断了，刚才那个老板正坐着休息，我赶紧跑过去，问道，“您怎么不弄辆车？就一辆三轮车也比你这样挑好啊！”
　　他摸出烟，自己抽了一支，又递给我一支，吐了一口烟，摆出一张沧桑的脸，顿时长了十多岁，说道，“我不会骑，挑担子挑了几十年了。”
　　我不知说什么好，这时刚才那个人走过来，要搬那个冰箱，老板正要起身，我抢先搭了把手，占了他的位置，冰箱的门开着，随着我们的移动一摇一摆的，我和那个人一起发力，丢在了那一堆货物上。然后我和那人又把两只箩筐和那堆杂货抬了进去，文曦立刻又围了上来，翻看着那里的书。
　　我走过去和那老板聊着天，“这么说您干这行有些年头了。”
　　老板把烟头丢下，眯着眼，说，“是啊！我二十来岁就干这个，一直在这个城里跑，算是老城人了。”
　　“您喜欢干这个吗？”话一出口就意识到说了句废话。
　　“什么喜欢不喜欢，一天到晚和这些破东西打交道，挑着来挑着走，谁喜欢啊？还不是为口饭吃。”他又拿出烟给我递上。
　　我正酝酿着话，文曦突然跑过来说，“这几本书和我真有缘，你看，就在这里找到了。”
　　她把书放在我眼前，我笑道，“肯定的，该是谁的就是谁的，你又有书看了。”
　　这时老板起身，过去和那人整理货物，我目送着他，感觉心里有股闷气，文曦说，“这本《眠空》那时才看一半，不知怎么的，这本书总是看一小段就要发神，脑袋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怪的很。”
　　我淡漠一笑，说，“我也是，看着看着思想就飘到九霄云外去了，不过随笔应该就是这样，有种隔空之音。”
　　“那边就找到这几本书，其他的要么是教科书，要么就是些科普书籍，能看的只有几册《读者》了。”她有些失望。
　　我比她更失望，“《读者》更没什么意思，它收录的名家的文章都是很差的，其他的很多文字一个劲地说教，没意思，只能给小孩子看。”。
　　“你看这里还有三毛的文章呢！”她立马跑过去拿了一本，然后翻给我看。那是一篇《妈妈的心》，我没看过，说，“好吧，看在三毛前辈的面子上，就买几本回去。”
　　然后文曦挑了几本《读者》，再买回了那几本书，我付了五块钱，也就走了，临走前回望了几眼那个忙碌的老板，再看了看周围新旧不一的建筑，心想，这儿虽然与时代脱节，但还是有些新时代的东西渗透进来，却改变不了它本来的落后，那个老板也就是这里万千普通人中的一个，靠着一样连一技之长都算不上的本事谋一口饭吃，真是没有希望的地方，住着一群没有希望的人，过着没有希望的日子，但我却一点也不想离开这个没有希望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