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心沉重得仿佛走不了路，可又只想走，不停地走。
　　天气那样好，阳光铺满他的脸上。
　　内心娇柔无比，也许在他们面前才会如此吧？胸膛里，一团什么东西翻涌着，揪在一起。被什么掐住喉咙，痒痒的酸酸的。眼泪烫着泪道，就是没有让它流出来。他觉得委屈，不知道委屈什么。他觉得伤心，也没去想伤心什么。啊，母亲的眼神，失望的，恨意的。他抑制胸中的冲动，它翻涌着，要冲出来。“滚！”嗓子酸的受不了，他大口咽下口水，大口呼吸。“畜生玩意儿”眼睛已经渗出水幕，模糊视线。“嗯”他清了清嗓子，抬起湿润的发红的眼睛，要看清道路，坦然地走路，亦叫路人看的坚强。
　　要与自己打架的爹，“哈哈哈”他笑了出来，实在挖苦自己，豆大的眼泪都掉下来，就不敢在笑了。父亲那仇敌般的样子，这么多年的挤兑嘲讽。他回想起很早以前从不说话，光从眼神就能感受得到满满爱意的父亲，看着自己的天真就能哈哈大笑的父亲——虽然当时还满不乐意那“嘲笑”。自己是怎样失去了那样的父亲的？怎么会这样？他不会再拿这件事挖苦自己了，心里只有无尽的悲哀和伤心。
　　胸中不停地翻涌。
　　觉得自己可怜，好像什么都没有了，整个世界都不要自己了。“好好活着得了”“废物儿子！”“那他妈是你孩子吗？！这种玩意！你干脆不要啊！”这些话都是怎么说出口的呢？真的就不是你的儿子了吗？早就不承认了吗？早就唾弃了吗？“畜生玩意儿！”真就这么认为吗？你也承认了吗？无论出于什么，无论以前多不在乎，现在这些话都像刀子一样扎在心上。
　　他们也不好受吧？王钟你怎么能打父亲呢？妈妈肯定还会哭吧？眼看着自己把家庭弄成这样，眼看着自己做出如此不孝之举，失望透了吗？会理解自己吗？——理解自己的什么？骂自己是畜生，她肯定会后悔吧，真正的痛哭一场。
　　被自己孩子打了，真能无动于衷吗？自己对父亲该有歉意吗？他最后说的话，是真想继续打吗？——别闹了。
　　自己伤害了他们，让他们痛苦煎熬。
　　他在脑海里狠狠地捅了自己一刀，胸膛里能感觉到被捅到的痛。
　　为什么要活着？
　　脑海里：在人行路上，天降一个汽车一样大的秤砣，将自己压得严实。头上的电缆突然断开，像鞭子一样甩了过来，将他腰斩。路上的汽车疾驰向他，将他撞在身旁路灯杆上，汽车抵着小腹，死命加油——他不停走，路灯杆折倒，车顶着他从他身旁飞过，撞在前面的墙上，汽车死命加油。
　　太阳下沉，天色发昏。王钟早已走到人烟稀少的地方，快到厂子了啊。看了下时间，走了能有四个多小时了吧，肚子也饿了，身子和精神都有些疲倦了。
　　“呼”他向后一仰，听到耳边风声。
　　倒在雪中，真够舒坦的了。没有风，这个世界安静极了，可以真切地听到衣服和雪摩擦出来的声音。眼中的云朵缓缓移动，被夕阳映出红色，可见的呼吸，在面前消散。疲倦的眼睛要闭上了。要睡一觉吗？他问自己。
　　他被冻醒了。
　　醒来以后，好像什么都忘记了，只觉得又冷又饿。走了很远，又来到上回的商店，买了一根香肠，一袋面包，一罐热咖啡，还是那个年轻人，有些不满的表情，王钟接受这种不满。坐到上回的长椅上吃，东西吃到肚子里，整个人也跟着踏实了，悲伤也跟着来了。捧着热咖啡，看看坐旁想起了琳琳。心里只有对她的思念了，一个不存在的人，但心甘情愿思念她。
　　自己的人生算作怎样的人生，想起很火的那句话“生而为人！”王钟不觉得有多抱歉，但回望那蹉跎的人生，迷迷糊糊的一生，又有何存在的意义？
　　死！
　　有些人的死，不是承受不了事情，而是活够了。
　　有什么留恋吗？没有，什么都没有，也没有任何人。琳琳，也许该跟她道别。
　　看啊，再就什么都没有了。
　　他看得到自己灰蒙蒙的未来，他连“无望”这种事都不去想。只有空洞的心。
　　静静地看着河对岸的灯光。
　　哈哈，当时与琳琳一起静静地看着河对岸的灯光。他四处张望，想找到她：“在吗？”
　　会在哪呢？他起来走去，好像心中有琳琳的方向一样。
　　王钟只是想想，如果自己死去母亲会哭晕吧，在自己的尸体前，在自己的墓碑前，很难再缓过来，到以前的样子。她也会恨自己吧，恨自己为什么会抛弃她，伤害她，废物一样，一走了之。也许没了自己她也会失去活着的意义，要么为了不愿看到她死去的人活着，像丧尸一样活着。她会恨死爸爸吗，把这种事怪在他头上，永远不会跟他说一句话，甚至报复他。父亲会怎样呢，会懊悔吗？将他自己变成一个废人，在罪恶的世界里？或者会大笑吗？王钟不信。朋友们会怎么看，觉得可惜？觉得悲伤？各有各的样吧，黄东会可气这种废物吧。林强？不知道他会怎么看。亲戚兄弟呢？这样做，谁会觉得可惜呢？葬礼上，人们各有各的心情，一句话没有，维持沉重的气氛，也不一定，有人不在意的，谁又能一直绷着，不说说笑笑。
　　终会有眼泪的，安慰自己的人生。
　　他来到了吊桥上，只让人走的吊桥上。
　　妈妈终于哭了：“王钟，你怎么就死了。”这种事情，她自己要承认，但一旦承认，就是深渊万丈。她会立即崩塌，瘫坐在地泣不成声。“你到底有什么苦，能让你去死啊？！孩子啊！”她永远都坚强，不歇斯底里，她面色发白，泪如雨下，淡淡地问，“你对的起我吗？”
　　桥上一个人也没有，他在桥中间，把着护栏，看着远方。竟要湿了眼睛，低头看了看河面。
　　这时琳琳竟然出现了。
　　从王钟的余光中，护栏外也就是桥的外面，手抓着护栏一点一点移动到自己的眼前，手挨着手。她的面容亦尽显疲惫，哀伤的大眼睛楚楚动人。
　　她正看着他，一动不动。
　　“你这些天干什么去了？”王钟不知道此时想不想见到她。不过他笑着，也笑了。
　　她没有回答他，伸出手去擦拭王钟的眼泪。
　　王钟要躲，觉得没面子，又任她去做：“哈哈，我……哈哈。”王钟感受她碰触自己脸的感觉，稍微冷静点，就觉得什么都没有。
　　琳琳擦过他的脸，就低下眉眼。
　　她在想什么呢？
　　她有思想吗？知道她是幻想以后，感觉更让自己无法自拔的人。她给了自己很多煎熬和快乐，不过确实填补自己的心啊，确实给了自己力量啊。而且她的身份让他放松，使得他更容易承自己喜欢她和爱她。他抻出手去抚摸她的脸，用自己的手掌去感受她，她的肌肤，她往日里的灵动与忧伤，欢快与谜团，自己的痛苦与甜蜜，迷茫与力量，她的真实与假象，是圆实细腻的脸蛋，又是穿过指缝的柔风。
　　手放到她的脸上，她受宠若惊似的看着他，惶恐的眼球抖了抖。然后一抹来之不易似的笑，闭上了湿润的眼眸，感受手掌的的触摸。片刻的摩擦过后，又睁开眼睛，讪讪然将王钟的手推回去，张开嘴要说什么，又什么也没有，只好看向别的地方。
　　王钟收回未尽然的手，看着正在思考的她，可能她也在遗憾吧。她的样子让人怜爱，必将走向遗憾，让人心痛：“走啊，溜达溜达吧。”
　　琳琳笑着摇摇头：“就在这里吧。”好像在恳求。
　　“那你到桥上来吧。”
　　“怕我掉下去吗。”她在等求爱意的回答。她的美丽无法言说，她的聪颖与心意叫人无法躲避。
　　“嗯，有点。”
　　“这里很高，别看是我，掉下去也会死的。”她向下望。
　　王钟没说什么，但感觉她要想不开似的。
　　“就在这里吧？”
　　“别，千万不要这样，也许我们不能在一起，但不至于如此。”哪怕不能分离，也绝不要看到这一幕。
　　“有什么不至于如此的，不是生就是死啊。”
　　“不不不，我没有要逼迫你的意思。”
　　“为什么要人逼迫呢？”
　　“琳琳，你不能这么说，我，我只是认为，我应该……我，也许我们可以共同存在。我不希望你死。”
　　“我会打扰你正常的生活是吗？”
　　王钟说不出来话。
　　琳琳笑了：“别太在意，我只是认为存在就该有意义，没有意义也该有理由，我并没有认为你逼迫我，我只是自己质疑我自己。”
　　王钟听到她对自己这种特殊存在的感悟，感到揪心，可没有什么话能安慰得了的。
　　“我时常也能感到你质疑你自己，不只是今天。”
　　“是吗，你怎么看到的，我的一切你都知道吗？”王钟很好奇。
　　琳琳好像有点无奈：“我只感受到你的痛苦，我的出现，让你好很多。”
　　“嗯，确实是的。”
　　“你有……”她话说一半。
　　“嗯？”
　　琳琳犹犹豫豫的，有些凝重，眼睛转了转眼球问道：“你有喜欢我吗？”
　　王钟笑了：“嗯”
　　琳琳也开心的笑着：“真哒？”
　　“哈哈，真的。”
　　“明知道我，还喜欢我？”
　　“喜欢这种事吗，不是说你……，”怎么又说到这儿了呢。然后的话，说完还有些羞涩。“就是喜欢嘛。”
　　“不是说我是不存在的，就可以不喜欢的，是吗。”
　　“嗯。”
　　“哈哈。那你喜欢我什么？”
　　“喜欢你什么？”真得好好想想“啧”
　　“哈哈，这么费劲啊？”
　　“没有没有。”赶忙解释，“嗯，可爱。”
　　“是吗？”琳琳美滋滋的，“还有吗？”
　　“漂亮，”王钟还在想，忽然，“喜欢一个人需要理由吗？”
　　“不需要吗？”
　　“需要吗？”
　　“不需要吗？”
　　“哈哈哈”两个人都哈哈笑。
　　“说真的啊，一开始我感觉你傻傻的，现在怎么这么聪明啦？进化了吗？”
　　“唉，真想削你，什么叫进化了呀！”
　　“哈哈哈。”
　　“谁傻啊！”
　　“哈哈哈，没有没有。”
　　“你才傻呢。”
　　“哈哈，好吧。”现在确实是个傻样，不知道说啥了。
　　“人家一直都这么聪明的。”
　　“哦，那之前。”傻傻的不敢往下说。
　　“之前什么？”
　　“没什么。”
　　“自己打自己一下。”
　　“哈。”老实的打自己一下。
　　“嘿嘿。”
　　王钟想问她喜欢自己吗？但没有问，喜欢又怎样？只会让她更痛苦吧。
　　两人到了尴尬的时间，没有话题，相视又羞涩目光。
　　“你过来呀。”王钟叫她到桥上来。
　　“不地。”琳琳晃晃头。
　　“过来吧，再溜达溜达去。”
　　琳琳的笑容却暗淡了，静默地摇摇头。
　　“走吧！”王钟怕抓不到她，要不就拽她过来了。
　　这时一个秃头，大约四十多岁的男人，路过王钟，惊异地观察他，问他：“孩子，你没事吧？”
　　“啊，我没事。”
　　“你跟谁说话呢？”
　　“你有事吗？”
　　男人惊异地看他，走过去了。
　　“哈哈，过来啊。”王钟继续说，男人回头瞅他，王钟笑着不理睬。
　　“哈哈，看你把人家吓得。”琳琳看那男人的表情，笑得捂肚子，“他，哈哈，可能以为见鬼了呢。”
　　“晚上容易睡不好觉，哈哈。”
　　那男人走到桥头，看到了什么人，停留了一会儿走掉了。
　　“你不在意吗？”琳琳的大眼睛问着他。
　　“在意什么？”
　　“别人的目光。”
　　“哈哈，看去呗。”
　　“就算以后也是这样呢？”
　　“哈哈，就去人少的地方喽。”王钟的话是冲动的，也都是认真的。
　　“哈哈，挺好。”
　　“过来呀。”温柔地说。
　　“不要。”
　　“怎么呢？”
　　琳琳再一次低落了，不过一会儿，抬起头对王钟笑了一下，然后要使劲儿翻过来，却停止了动作。
　　“来吧！”
　　琳琳看着他，眼里好像有着千言万语。她笑了，笑的明媚。
　　“你有想过了结吗？”
　　“什么？”
　　“了结自己。”琳琳认真地说。
　　王钟有点流汗：“没有。”
　　“我说实话吧，有时候我希望你结束这一切，带我一起。”
　　“是我让你痛苦吗？”也许自己伤害了她。
　　“嗯。”
　　是什么伤害了她，与她之间的感情吗？也许自己真的不该有这份感情，爱了，又发现事实，让她虚假的拥有又不能真正得到。也可能是自己的痛苦也会让脑中的她痛苦。终究是自己在折磨她。他说不出来话。
　　“你还有留恋吗？”
　　没有。
　　“带我走吧！”她恳求道。
　　死亡能让她解脱吗？
　　“王钟！”琳琳泪眼婆娑。“我知道这很难，但是为什么要活着呢？不累吗？”
　　也许那样能让她解脱吧。可自己从未想过真正的死，也许有像刚才一样真正考虑过，但从来不认为该那么做。
　　王钟摇头。
　　“来吧。”
　　“琳琳，不要这样，你不要有这样的想法。人是早晚都会死，但不应该这样死。”
　　“哼，过来吧，算我求你啦。”
　　“我很对不起，我有伤害你，让你痛苦。”
　　“到这里来。”琳琳温柔地说。
　　王钟轰地一下，脊背冒冷汗。
　　“你说什么！”王钟质问她。
　　琳琳愣了，她目瞪口呆。
　　他问她：“琳琳？”
　　看着王钟震惊且彻悟的样子，她抿嘴，眼睛流露挫败与哀伤。
　　“啪”感觉肩膀被拍一下，使眼睛一眨的瞬间，琳琳凭空消失了。
　　逃了吗？
　　自己最初的幻觉就是这样温柔的一句话。
　　只那一刹那，感觉琳琳跟自己接触的所有目的就是为了引诱自己去死！
　　这足够震撼王钟，让他久久不得动弹。
　　一切吗？
　　展示她的喜爱，每隔很久才出现一回，像欲擒故纵，让自己在她不出现的日子里，想她，琢磨她。很了解自己。一开始时的傻丫头，只是她肆无忌惮的玩弄，恰巧又不用解释各种事情。与自己亲近，闯进心里，然后再背后窃笑。接下来你要做什么？如果没被自己发现你是假象；今晚是你的绝招吗？千载难逢的机遇吗？有如此心机！如此可怕！可怕的幻觉！她展示的一切都是假的！对自己的爱慕、倾心、执着等等的等等，都有目的，都有玩弄。
　　如此可笑！自己傻子一样的思念，傻子一样的期待，傻子一样的感动，傻子一样的一切傻子。
　　一切都细思极恐。
　　王钟的心死灰般摊落满地，王钟的心冰冷般僵硬成石，冷汗在每蹦出一个恐怖时都不禁顶拱毛孔，如从身体中一次次拉出他的灵魂，感受真正的空白的身躯。眼睛圆睁，惊骇于一幕幕过往。
　　像个受伤的小东西一样，他沮丧了，自己失去的情感。可悲了，自己付出的情感。心痛了，自己的这份情感。都只是自己的！
　　他动了，眼睛动了，双目无神地换了在眼眶中的位子。
　　自己心心念念的都算什么？
　　琳琳。
　　琳琳，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只在暴风雨般的思想过后，单纯地想起了她。
　　一种态度蹿出来了。只不过“婊子”一词不愿意使用。算是恨吧。。
　　这种态度，让他想回去后重新生活，愉快的生活，没心没肺的生活。
　　这个样子好久，王钟累了，坐在了桥上，然后侧躺在了桥上，望向远方。他感受被清洗后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