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庭花

　　京城在下雨。
　　雨是因我而起，我也逃不了惩罚。
　　六十日后，京城终于迎来久违的日光，百姓拜天地，皇帝更是下旨择日亲自出宫举行祭祀。
　　本快到收割季节，六十日的雨毁了定京的所有农田，暴雨冲垮河堤，多少房屋毁于一旦，百姓流离失所，饿殍遍野。
　　这事因我而起，却也不只是我，我一个鬼差哪有布雨的神通，话虽如此，天庭虽早有所不满降下大水，可又怎么能真的一改仁慈上仙形象，做心狠手辣的施暴者。我于是揽下了所有罪责。
　　不过是一介小小鬼差罢了，做了替死鬼又能如何。
　　二十日后隋珠公主大病初愈，举办了游园宴。
　　园子就在公主府，公主邀请了定京城里所有家室显赫的小姐诰命，办的声势浩大风风光光。
　　“阿娘，我们该如何，当真赴宴么？”
　　御史府的东苑此时气氛凝重，屋里服侍的丫鬟全被遣了下去，年轻一些的姑娘来回的踱着，双手绞着帕子，咬着嘴唇，眉头紧锁。身后，衣着端庄的夫人蹙着眉倚在榻上，看着心事重重。
　　屋正中的小桌上是一份请帖。
　　“好了，这样没规没矩地像什么样子”夫人开了口轻声呵斥少女。
　　少女经了呵斥垂下了手，撇了撇嘴角，飞快跑到夫人旁边，撒娇般扯了夫人的衣袖，摇晃了几下。
　　“阿娘，我们真的要赴隋珠公主的宴么，爹是御史，弹劾隋珠公主定是少不了爹，万一殿下怪罪下来，拿我们撒气可怎么办。”
　　“行了，此事等你阿爹下朝回来再说。要真说起来，朝中哪位官员没参与这事，左右不过你阿爹是御史，占了个不讨好的名分罢了。”
　　虽是这么说，夫人仍紧锁着眉头，口中安慰着女儿，心里也没个底。隋珠公主心狠手辣，睚眦必报，刁蛮骄横是满朝皆知，若真惹了恼了她……
　　三日后，隋珠公主府-----------
　　“厢儿，记住娘和你说的话了吗，切不可逞一时嘴上风光。”夫人今日身着深绿色绣云霞如意纹织锦罩衫，里头是绛紫色的素裙，头上只簪了品级相符的的钗子，外加一两个玉簪做点缀，以免失了礼仪。都是并不出挑的颜色，为的就是不引人注意，若是太出风头让隋珠公主留意到，难免不会牵连起来。
　　夫人看着仍是不放心，却也只好半信半疑离开了，去与别的诰命夫人碰面，临走仍担心女儿，频频回头。入了花厅见各家诰命夫人皆是打扮如此，即使嘴上不说，各位也都是心照不宣。
　　前朝的事，看似离她们这些妇人很远，只是覆巢之下无完卵，谁又敢保证后院的事不会牵扯到前朝去呢。伴君如伴虎，谁又能拿捏得准皇帝此次对隋珠公主到底是个什么态度。
　　她心里仍是有些惴惴不安，冥冥之中有些不好的预感。
　　一会功夫，隋珠公主身边的掌事宫女入了花厅来，声称公主此事正与各位小姐在园中小聚，吟诗作对，还请各位夫人先行用膳，以免失了礼数。
　　此时，园里的气氛倒是比前厅稍稍轻松些。隋珠公主坐在池边的亭子里，
　　园里插着各式各样的花，京城刚下了大雨，草木皆受了摧残，眼前争奇斗艳的景象着实让人咂舌，单是牡丹，名贵的品种就有不少，显然是为了此次宴会做足了准备。京城阴雨连连发了大水，周围几座城也不见得就能不受牵连，想来还得让人从江南运来，只是这些花娇嫩名贵，一株便抵千金，长途运来更是折损无数，能做成如今这样满园春色的景象，这其中的天价花费不可想象。
　　再看亭中袅娜俏丽的女子，头戴九鸾金钗，发间用了鲛珠点缀。鲛珠名贵难得，价值连城，且有价无市。
　　因而世人称她是大隋明珠，皇帝恨不得将世上最好的奇珍异宝都献与她。
　　亭子内，隋珠公主只留一个嬷嬷在一旁服侍着，四周挂着薄纱帷幔。
　　“……那株魏紫旁边的姑娘是户部侍郎家的嫡次女，就是去年元宵宴上给您赠诗的那位。”嬷嬷伏在她身侧轻声说道。
　　“有点印象，巴结的手段不怎么高明，那种大刺刺的阿臾，看了真作呕”
　　“公主，这位黄小姐的嫡兄倒是和御史大人家的嫡女有过婚约。”
　　隋珠公主顿了顿，放下了手中的茶盏，轻轻扣着杯沿，“御史？”
　　老嬷微低了低头，“正是。”
　　“御史大人似乎对本宫一向意见很大，自以为秉公廉洁，还不是想嫁个女儿好谋划仕途。后来呢，婚约怎么没了？”
　　“黄家公子牵扯进了举子案，名声坏了。”
　　“哼”女子打从鼻腔里轻蔑笑着，“黄家还能逞出什么大风浪，贤妃不育，想要在前朝稳住脚跟投到我二哥一党，父皇如今对朝堂上的事越来越不上心，但不代表他糊涂，大哥二哥与我一母同胞，太子不方便做这些党派动作，他便以为投了我二哥就是与他二人一体了，与母后与本宫一体了，还叫黄玉莹阿谀于本宫。”
　　“蠢货啊”，李明嫣望着厅外聚在一处的小姐们，目光变得生冷起来，“亲兄弟也明算账，真当我二哥不争不抢，甘愿当臣子，皇家最不值钱的就是亲情。”
　　园子里流水声挡不住声嘶力竭的蝉鸣，这种卑微在泥里的小虫有着极强的生命。
　　她像是想起什么不好的事情，蹙了蹙眉，“那个秦西厢，本宫不喜欢得很。”
　　老嬷顺着她的目光看去，一个黄衫少女规规矩矩跟在人群里，怯生生地低着头，看着胆小怯懦，相貌不出挑，倒是普普通通。
　　“殿下的意思……可是要……？”
　　“罢了，不像。大学士今日可有来？”她坐起身，正了螓首。
　　老嬷欲言又止，艰难开了口“回殿下，陆学士只是命人回了贴，恭贺公主大病初愈。”说罢拿了那张帖子来，隋珠公主看了许久，只淡淡吩咐道“妥帖收好”。
　　一边站着的嬷嬷悄悄打量着隋珠公主的脸色，心里有些忐忑，她是宫里的老人，更是看着隋珠长大，隋珠是个什么样的性格她是最了解。
　　百般娇宠长大的隋珠公主只是定定的望着亭外，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好像真的毫不在意一般，袖子里的手紧紧攥着，长长的指甲深深嵌进手心。
　　半晌，她突然开口，脸上仍是一点波澜也无，“本宫愈发瞧着那秦西厢碍眼得很，赏她掌嘴二十。”
　　隋珠公主低头看了看掐出了血的掌心，端详着涂了蔻丹的长指甲，又将目光锁定在了纯金的护甲上，望的出了神。
　　那个女人临死拼命扯住她的样子，那个女人胆怯懦弱的样子，那张媲美月华的脸，那支百鸟凤头簪……隋珠忽然轻轻笑了，真是该死，她想。
　　“嬷嬷，黄公公还没找到么？”她偏了头问道。
　　嬷嬷四下张望了一番，点了点头。
　　“罢了，今日就算了吧，本宫这园子本就不是给她们看的。”
　　园子里头静悄悄的，谁也不敢乱说话，原本在外厅聚着的诰命夫人如今也到了园子里。清脆的巴掌声下一下，御史夫人跪在地上磕着头，人群避着站在两边，各家小姐们也都躲在母亲身后，胆战心惊看着中间的场面。
　　谁也不知道秦小姐到底如何冲撞了公主殿下，只是里面坐着的人一声令下，便有凶神恶煞的嬷嬷拿来竹板子要掌嘴。
　　难道，真的是朝堂上弹劾的缘故吗？无人拿捏得准殿下的心思，每个人背后也都渐渐爬上了冷汗，秦西厢是第一个，下一个会不会就是自家女儿。
　　隋珠公主只是冷眼看着下面的人，她不管朝堂上的事，她不是那般无气度的人，那女子唯唯诺诺，只是看着不顺眼而已，仅此而已。
　　掌嘴的嬷嬷也曾是皇后身边最得力的宫女，掌嘴做的极有技巧。每一巴掌都要力气均等，声音要清脆，两次掌嘴中间还要空出一小段时间，这是宫里惯用的手法，过去主子们就坐在上首，她知道什么样的声音力度最能让下令行刑的主子看的高兴。那巴掌一下一下打在秦西厢脸上，也打在众人心里。
　　巴掌打了多久，御史夫人就跪着磕了多久的头。院子里的青砖都雕着花纹，等她抬起头时，额上已经渗了血。隋珠公主只是静静看着，微昂着下巴，好似事不关己一般。嬷嬷停了手，向着她的方向行了礼，她才轻轻“嗯”了一声，随即挥了挥手，示意可以了。身边的老嬷见她神色有些不耐，快步走出亭外，对着其他人称：“隋珠公主今日身体不适，还请各位就此回府。”
　　众人心里都像放下了石块，一边道着谢一边飞快离开了。
　　皇帝对于隋珠公主的惩罚终于昭示了，大概是说虽然我的宝贝女儿残忍杀害了一百多名女子，但那些都是风尘女子，有损皇城形象，而京城的大雨更与隋珠公主无关，都不过是巧合而已。
　　游园宴后，御史大人也噤声了，那日的事情闭口不谈。
　　一月后，隋珠公主再次病重。
　　皇后娘娘命人在民间寻了颇负盛名的道士，法号玄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