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暗厢 十二

　　随着上班族宣告死亡，车窗中的景象顿时如湖面般泛起一层层的“涟漪”。
　　某种无质无色，但隐约可见形体的“波动”自镜面升腾而出，继而在地面凝结为了一名身着银灰色兜帽法袍，脸部一片漆黑混沌的“人型”。
　　“哼……”
　　瞥了一眼上班族那“死不瞑目”的尸体，显出形态的祸梦者颇为人性地不屑冷笑了一声。
　　“真是个莫名其妙的家伙，不过，也仅此而已了……”
　　它旋即无声无息地伫立于驾驶室正中，等待着“梦境”的自然坍塌。
　　宿主的精神已然消逝，基于此所构建的“祸梦”也自然失去了支撑。仅凭目前祸梦者本身的力量，自然无法以一己之能来制造这一系列光怪陆离的梦境。它的“祸梦”实际上是先将祭品们的意识召唤至幻梦境后，再在幻梦境的基础上“搭建”的衍生梦境。
　　就好比，人类无法凭空制造建筑，但却可以借助自然环境中的砂石土木搭建框架，从而构筑房屋。也正因此般缘由，在基于宿主意识所创造的梦境坍塌之后，其所有的“梦境元素”都将重新回归幻梦境的怀抱。
　　不过……这一次等待梦境坍塌的时间，好像过于长了一点……
　　幻梦境中当然是没有“准确的时间”这一概念的，只能说是“各自习惯性的时感”。根据位置的不同，幻梦境的“一天”有可能对应于现实的“一分钟”，亦有可能对应于现实的“一年”，这种时间流逝的外在表现可以说是十分地混沌不堪，大部分时候都只能靠自己去观测这种变化。不过，除了少数险恶禁地以外，总体来说，幻梦境与现实时速流逝的对比会趋近在大约0.1到10倍数的这个区间以内。
　　体感上，祸梦者已经计算过，自己在幻梦境里大概待了18个小时左右，现实里则莫约过去了两天。这段时间里，一共二十六位“祭品”，他已经拘禁到其中二十五位的“灵魂”，都是新鲜出炉的“素材”。
　　至于最后这一位……舍弃掉也无妨，不过是无关紧要的小事而已。虽说，这种精神强韧的灵魂一般都属于上好的素材，用作邪祀能够得到的回报也会相应地丰富得多，但祸梦者并不想承担任何无法预料的风险。
　　虽说，身处于幻梦境之中，这种行为本身就代表着一种难以预见的混沌状态。
　　幻梦境……
　　这是一个既瑰丽、亦凶险，同时又诱惑无穷的世界。
　　现身说法的范例正在眼前——不同于以往的顺利，在对苏我天也这家伙施以“祸梦”之后，此方梦境随即遭到了“异类入侵”。
　　渗透进梦境的侵入者是一只倘若“海星”般的诡异生物，自认为还算博识的祸梦者并不知晓其具体跟脚，不过从其吞噬梦境元素的行为来看，或许是被新鲜的人类灵魂所吸引而来的噬魂类体。
　　这种状况虽然不常见，但也不是什么罕事，至少祸梦者自己便经历过不下数十次。本身而言，幻梦境就并非什么十分规矩的地方，在这里很难断言究竟是否存在“普适规律”这种东西。说到底，由潜意识之海交织而成的此方世界之中，诞生任何生物都不足为奇。
　　因此，祸梦者放任了“海星”的存在。
　　倒不是它不想驱逐后者，而是祸梦者经过试探后发现，“海星”身萦绕着的那种黑色雾态物质极大地屏蔽了它的感知，从而难以度衡实际的强弱。除此之外，直视其邪性的姿态也会让自己的意识生出类似于晕眩和恶心的紊乱效果……
　　这种生物明显带有极强的精神干扰特性，属于祸梦者最讨厌的那种类型，对付起来可以说是十分棘手，与其产生冲突并不理智。
　　更重要的原因是——“海星”除了吞噬梦境元素之外，并未对祸梦者展现出什么主动的攻击性。这种“温和”的习性让祸梦者更无意于贸然驱逐“海星”。
　　……虽然说，因为“海星”啃食在梦境的缘故，它连带着将祸梦者在第七节车厢布置的，原本用来提供压迫感的“花”们全都吞吃殆尽了——不过换一种角度来讲，它本身的出现就直接相当于代替了“花”的威慑作用，正好能够将宿主向“祸梦”的深处，也就是驾驶室的方向驱赶。
　　于是，深知“如果无法改变环境，那就改变自己”这个道理的祸梦者顺应着“海星”的出现，适时将“祸梦”的环境做出了相应的调整。
　　拉长每节车厢，以控制“海星”的前进速度；适时干涉思维，以避免宿主察觉违和；通过刻意的诱导，植入“应该选择前进”的想法……
　　它迅速组织出一套清晰的行事逻辑，并据此自始至终十分明确地将其贯彻执行。
　　然而……过程中还是出了一些预料之外的疏漏。
　　那即是——苏我天也居然察觉到了它的存在……
　　虽然有些难以置信，但这一状况倒并非完全不可能发生。
　　缘由在于——祸梦者虽然能够对整个“祸梦”的设定做出大方向上的调整，却无法兼顾到每一处的细节。就好比，作为“房屋”的建造者，它可以自行负责楼宇的土木结构设计、工程造价划定、湿热环境挑选、水暖电气布置及统筹装修，却无法隔绝整栋建筑空气的渗透、光线的照射与声音的传播。
　　一是因为实力不允许，二则是因为……“祸梦”归根到底，终究是基于宿主的潜意识所创造的梦境。
　　那些宿主们通过各种渠道所摄入、所获取得到的现实信息，会自然而然地在潜意识，即“梦中”，产生相应的映射。
　　祸梦者无法阻止这种映射。
　　诸般映射的形式往往会在梦境中表现为诸般具体或是抽象的事物，比如：警示危险的纸张、拙劣的涂鸦、各种私有物品、繁复的文件、常用的手机、莫名的幻象甚至人等等……
　　因此，这种漏洞的存在往往让“祸梦”的宿主们有了一丝堪破真实的机会，然而，在祸梦者的影响下，绝大多数的宿主在“祸梦”中都难以保持清晰的思考逻辑，他还是第一次遇到苏我天也这种怪异超常的“祭品”……
　　大体来说，不到它觉得真正万不得已的时刻，祸梦者一般不会做出“直接磨灭目标的意识”这种行为。因为相应的代价是会失去一份应有的“素材”，还没有任何的回报，所以只作为必要的保留手段……
　　这还是第一次他如此施为。
　　祭品的损耗让祸梦者不免生出些许肉痛的感觉，然而，出奇地是，它并不觉得自己如何后悔。
　　现在想来，当时是什么“东西”，让自己如此毫不犹豫地做出了“干掉苏我天也”这个选择的呢？
　　颇有些后知后觉的味道，此时进行着回想的祸梦者，心中下意识地浮现出一个答案——
　　大概是……“预警”。
　　如同老鼠面对野猫、兔子遭遇蟒蛇、绵羊困于狼群……
　　那是自血脉本能中的天性、冥冥渊源中的灵感——所传递出的最高等级的警告。
　　面前这家伙，是一个，极度危险的存在。
　　杀掉他！杀掉他！杀掉他！杀掉他！杀掉……
　　不然就会……
　　——纯属无稽之谈。
　　祸梦者并不愿意认同这种隐隐浮现出的，毫无根据且荒谬可笑的想法。
　　所谓人类，不过是……一种低维的、下等的、羸弱又凡俗的生物而已。
　　苏我天也，这个家伙，只能算自己漫长生涯中的一道小插曲。
　　不足挂齿。无关紧要。不值一提。
　　它绝不愿意承认，自己在一个凡人面前，竟生出了类似于“恐惧”般的情绪。
　　哪怕只有短短几秒钟。
　　哪怕，它曾经也属于“凡人”的一员。
　　哪怕……算了，无聊的总结就到此为止吧。
　　祸梦者从头到尾回顾了一遍自己的进程，除了苏我天也这个家伙的突兀活跃以外，一切都在有序地按照计划进行。
　　这意味着，它距离“神眷”更近了一步……
　　除此之外，此时的另一个好消息是，虽然祸梦者无法感知到“海星”的具体位置，但随着苏我天也宣告死亡，驾驶室内始终没有出现被黑雾侵蚀的迹象，看来那只“海星”模样莫名乱入的诡异生物在失去了目标后，已然退走，避免了不必要的争端。
　　想到这里，祸梦者的心情顿时好转了几分，那思绪中徘徊的少许阴霾也消散了大半。
　　然而……梦境仍然没有开始“崩坏”。
　　就这样默默等待了三十多秒的祸梦者终于觉得，事情好像隐约有些不对劲……
　　与以往相较，等待“祸梦”坍塌的时间显然有点太长了。
　　——莫非……莫非那家伙还没有死透不成？
　　心中浮现出这个念头的它倏地一惊，下意识转过头，望向那具头颅自颈部向后折断的，被称作“苏我天也”的尸体。
　　保险起见，再检查一番好了……
　　旋即，走上前的祸梦者望见，那本该气管断裂，颈部还淌着血的上班族，就那样猝不及防地……
　　眨了眨眼睛。
　　“就只有这种程度而已吗？”苏我天也倒仰的头颅微笑着说。
　　！？
　　祸梦者悚然地倒退了两步，思绪像是猛地宕机般变得一片空白。
　　它足足呆滞了有两秒钟，继而才反应过来……刚才究竟发生了什么。
　　心中惶骇的祸梦者立刻伸出右手，有如无形的“藤蔓”自它五指延伸而出，窜射向前，将座椅上的躯体层层缠绕、紧箍了起来。
　　下一瞬间，它感觉到自己的右手掌心触及到一团蜿蜒变化的，充满流动感的寒意。
　　眼前绞缚中的躯壳霎时坍塌成了一滩浓稠的黑色雾气，反而将它的“藤蔓”严实包裹其中，追根溯源。随即，一阵充斥着戏谑味道的，癫狂的笑声，从身后的门侧传入祸梦者的耳畔。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满脸血污，提着公文包的上班族就那样站在失神的乘务员身旁，以一种在祸梦者看来完全是“肆无忌惮”般的眼神来回扫视着它。
　　“就只有，这种程度而已吗？”他扶着额头，微笑着重复了一遍之前的讥讽，“你比我，想象中的还要愚蠢、无知和弱小得多，祸梦者。”
　　愚蠢。
　　无知。
　　弱小。
　　这种久违的，针对自己的形容词让祸梦者心中升腾起一种恼怒般的羞愤感觉，虽然无法看见它的表情，但那种身躯颤抖的模样已是让这种情绪直观地外显，昭然若揭。它完全忽略了手臂上缠绕着的那股自腕游移而上的寒意，下意识地想要挥掌，将眼前的年轻人拍击成一滩烂泥。
　　“请你去死吧……苏我天也！”
　　没有反应。
　　和以前“随心由性”的体验截然不同，所有的“力量”似乎都在渐行渐远，所有的“技能”似乎此时此刻都有一种“难以触动”的感觉。仿佛从未获得，也从未掌握过……
　　原本的怒火像是被冷水当头浇灭，望着如附骨之疽般缠绕上袖口的黑雾，祸梦者顿时陷入一种既混乱又茫然的状态。
　　“怎……怎么回事……”
　　“伤害投影、思维干涉、意识体、外显拟态、物理免疫、念动力……”
　　苏天一字一句地念出一串绕口的名词，虽然有部分不太准确，甚至偏离了本意，但祸梦者依旧听出来——这些，都是他从头到尾在苏我天也面前展示过的“能力”。
　　暂且念完的前者随即啧了一声，“嘶……真是光听名称就能感觉有多棘手的能力组合啊。不过，很可惜，这也要看‘使用者’是什么水平……”
　　此时此刻的祸梦者已经顾不上那股话语中隐蕴的嘲弄之意。
　　“你……你究竟对我做了什么……”它的语气颇有种色厉内荏的味道。
　　“你好像……还没有认清楚状况，祸梦者。”年轻人闻言耸了耸肩，“我已经回答了很多了问题了，现在，该轮到我来提问了。”
　　“你在威胁我……？”
　　“错。这并非威胁，而是审讯。”苏天平缓地回答道，“所以，为了让你尽可能配合一点，我就不像你之前那样拐弯抹角了。直白点说，如果你回答不上来……”
　　他一边说着，一边用食指轻轻抵住自己的嘴唇。
　　“很遗憾……不会有第二次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