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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原室无从口袋里掏出上班族的手机，有些生疏地摸索着按下唤醒键，递还给苏天。
苏天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遗落了手机，但在【幻视】的负面效果下，是自己丢出去而毫无察觉的情况也很有可能。得亏乘务员留意着捡了回来，不然两人大概只能上打火机了……
接着屏幕的冷光，苏天拉开锁屏，右手拇指略带颤抖地打开了手电筒。
随即，两个人都反射性地阖上眼皮，一时间还难以适应这种光的刺激。
大约五秒钟后，苏天尝试着将眼睛微微眯开一条横缝，继而再全部睁开。
视野之中，光线依旧在有些不正常地扭曲着，好似水面微漾的波纹。
座椅、壁面、吊顶。所有的景象在光的照耀下依旧有种在“产生涟漪”的晃动感，不过还算没有进一步的恶化。
状态栏里，【临时疯狂症状】并未走过十分钟的持续时间，但显然，所谓的【幻视】对于苏天精神的干涉已远没有之前那般强烈。
感觉到这种变化的苏天，反射性地瞥了一眼自己的健康值。
【健康值：7.7/10】
在之前半个小时里，他的健康值大概自然恢复了0.1左右，这已经是提高之后的数值。
“这样看来……【幻视】效果降低的原因很明显……”
他下意识摸了摸自己肿胀未消的脸，看向一旁的神态无辜的相原室无。
“算了，礼尚往来，不予追究……”
似乎是察觉到了苏天那种幽怨的眼神，相原室无立刻大声地、诚恳地、真挚地道歉道。
“对不起，苏我君，我当时可能有点心急，不知道怎么就打顺手了……”
“我还什么都没说呢……”苏天清了清嗓子，发现自己大概能顺畅一些说话了。“我知道。”
“你的精神状态似乎有点问题，苏我君……没关系吗？”
“没什么大碍，我习惯了……”苏天无谓回道，“我这个人本来脑子就有点问题……”
他习惯性地想要将手摸进衣襟，却发现……现在一是没穿外套，只有一件白色衬衫；二是正身处游戏之中，并非现实里那样随身带着病理证明。
“原来如此……果然是这样……”相原室无旋即露出恍然大悟般的表情，像是长久的某种疑惑得到了解答……
“我总觉得，”苏天虚了虚眼睛，“你在想些很不礼貌的事……”
“那倒没有，苏我君……我只是觉得，一般人不太可能在经历过这些事情之后，还保持着如你这般若无其事的冷静……”
“恐惧源于未知。”苏天答道，“很多人会觉得，无法理解的东西非常可怕，但事实上，人们感到害怕，只是因为他们不了解事物背后的普遍规律和运作机理。就好比，原始人会害怕火车，因为火车速度很快、声音很响，但现代人只会从其中感受到壮阔的工业之美和便民之利。相原君，你如果养成了保持思考的习惯，那么，无论发生什么状况，下意识思考缘由的天性都将会顶替掉无谓恐惧的本能，我将其称之为：建立思考的拥塞控制。”
“听着就很哲学，像我这种人，大概只会希望自己能好好苟活着就行了……”
苏天沉默了一会儿。
“很精辟的总结。”他说，“本质上，大家都没什么区别。”
相原室无有些不无感叹地道。
“不管怎么说……你没事就好，苏我君。”
“谢谢关心，”苏天将视线投射向前方的深邃黑暗，“但现在，还不是放松的时候。”
他举着手机，保持着正向前方的光照，两人一前一后地以谨慎的步伐小心迈进着。这段路并不长，但在明暗的交替中，原本熟悉的车厢场景也显得有种阴森森的感觉。
三十米左右的长度，三十四秒种。
苏天在心中默然地记着数，无论距离，还是时间，他旋即望了一眼手机上的秒钟走动，以此校正着体感和时感的准确性。
一如既往地，时钟上仍旧显示着那个数字：
零点四十七分……
他收拢回稍有些发散的思绪，将注意力放到眼前逐渐放大的门扉之上。
第一号车厢。
按照相原室无的描述，这即是连接着【驾驶室】和【乘务室】的最前端，因此，留给乘客的长度会比一般车厢稍短。
一号车厢内一如二号车厢般没有光线，似乎灯光系统已然损毁。
透过门扉上的玻璃，苏天看见了自己反光的脸庞。
他摸了摸脸，画面中的他也随之摸了摸脸。他微笑了一下，画面中的他也随之微笑。
毫无破绽。
于是苏天收敛住所有表情，又变回那个漠然的、睡眼惺忪的状态。
他回头望了一眼，但看不到黑雾的存在，因为，二号车厢本身就笼罩在幽深的黑暗之中。
苏天收回视线，没有如往常那般仔细检查一号车厢内是否存在危险，而是直接拉下门把，轻轻推动。
吱——
门轴转动的噪声显得格外刺耳。
好似这一次他推动的并非现代的金属门，而是一扇老旧的柴扉。
此时，手机的背光突然闪烁了几下，随即亮度黯淡了下去。
苏天瞥了一眼屏幕界面，弹出的提示告知手机电量仅剩百分之十，自动进入了节电模式。
这意味着，手电筒的持续时间最多只剩下五分钟。
苏天对此并不惊慌或者意外，或者说，这样的状况本就在他意料之中。
手机毕竟是“自己持有”的东西，在此时此刻的他看来，所遇到的一切事件、一切线索，已经可以被归类成泾渭分明的两边，摆明了两种截然不同的来源和态度。
那么……觐见吧。
他径直走进一号车厢，不带光源地，因为，已经有某种存在鲜明地指明了方向。
看见前方十几米处的驾驶室玻璃透射出的，象征着仪表盘的红光。相原室无的脸上显现出难以自持的激动神情。
他嘴唇翕动了片刻，却难以组织出一句完整的话。
“我……你……终于……我们终于到了……”
“是的，相原君。”苏天平静地说，缓缓扫视着这个普通、昏暗又安静的车厢。
“去开门吧，看看能否呼叫援救。”
相原室无点头应声，从腰包里掏出“钥匙”，“钥匙”并非那种常见的，带匙齿插入锁孔的类型，而是一张“电子卡”。
这一点，苏天通过门上亮着灯的刷卡器已经悉知。
除了灯光系统失灵了以外，整个列车的最前端似乎还维持着电气系统的正常运转，两人走上前，只见相原室无略带颤抖地“滴”一声刷开了门禁。
咔嚓。
门的边框轻声开阖，缓缓向外滑出。
列车繁复的仪表盘出现在眼前，靠近驾驶室边缘的墙壁随即镀上了一层猩红的光泽。
那是自驾驶室向外绽出的，象征着警告的红色。
相原室无的脸在红光的映照下顿时有种阴森恐怖的感觉，配合上面部的阴影，此时此刻的任何表情都显得如同一张鬼脸。
打开门的乘务员明显有些茫然。
二人眼前，驾驶室内。所有的操控显示屏上都是清一色的【Warning】字样，流淌放射出忽明忽暗的鲜红色。
【起始站：Warning】
【终点站：Warning】
【时速：Warning】
【驾驶模式：Auto】
【车号：0000】
【驾驶员：000】
前方的窗景深邃幽黑，旁边的联络电台则是一片繁密的雪花。
按理来说，列车上所有的警告都会配备高低起伏的警示音，以告知紧急状况的发生，方便驾驶员排除故障和乘客的应急疏散。然而此时此刻，驾驶室内却听不到任何声响，连无线电台都未发出一丝一毫的噪音。
苏天脑海中回荡着自己的呼吸声，甚至可以感受到身旁相原室无的急促心跳。
死寂般的静谧。
他迈步走向前，伸出手敲了敲控制面板，却发现隔着一层厚实的玻璃，于是，苏天率先开口打破了这种沉默的氛围。
“别发呆了，相原君，你有控制面板的钥匙吗？”
“有……有有……有的……”相原室无如梦初醒般回过神来，立刻开始从腰包里翻找着苏天要的物品。
“不知道怎么的，苏我君。我总觉得心里闷得慌，这里的光照环境看起来太压抑了……不自觉地就走神了……”
“放松一点，你应该高兴才对，我们已经到驾驶室了不是么？”
“你说得对……”相原室无抓出一枚纽扣模样的电子匙刷开了控制面板的玻璃隔断，于是，那伴随着繁复仪表和按钮的操纵界面直观地暴露在苏天眼前。
光照调节、语音播报、暖通自控、数据收发……苏天一个一个地扫视过面板的操控功能，地铁车厢作为轨道交通系统的组成元件，虽然能在驾驶室的面板上显示当前时速，但其实无法按照驾驶员的意向来随心所欲地操控列车的速度——所有的车速调控实际上都被集成在了外置的控制中心里。现实中，苏天所在的城市轨道交通系统甚至已经取消了列车长这种编制，实行全自动化的地铁管理。
然而，在当前的时代背景下……極京的轨道交通系统显然还达不到全自动化的技术要求，于是列车长这一职位保留了下来，并被预留了在紧急状况下的一定量操作权限。从控制面板上可以看出来，在满屏的【Warning】警示里，最重要的两个功能的权限锁已然开放……
——右上端的【全速行驶】，和右下端的【紧急制动】。
前进，或是滞留原地。
二者择一的选择题。
苏天没有贸然去做出什么决断，他偏过目光，望向在一旁调试电台的乘务员，后者现在明显有一些惴惴的感觉。
“有结果吗？”
“还没……但我能接受到一些信号……”相原室无冷汗涔涔道，“连接时断时续，很不稳定。或许是因为我们一直在行驶的原因……如果停下来列车，我有把握在半个小时之内沟通到控制中心，呼叫增援……”
“刹车……半个小时么？”苏天沉吟了片刻道，“然而，我们不太可能坚持这么长的时间。”
“这……这是为什么？”
“后面的怪物，我不是说过了么？”苏天脸色平静地说，“门可阻挡不了它，在那之前，它也许就会直接拆掉整节列车……”
相原室无的脸色变了又变。
“那怎么办……苏我君。”
“很简单，现在，我们有两个选择……”
“第一、停下列车，呼叫增援。我们在原地等待，但要承受‘海星’袭来的风险……”
“第二、加速行驶，直接摆脱掉‘海星’，但谁也不知道前方有什么在等着我们……”
“相原君，作为乘务员的你，你对此有什么提议吗？”
犹豫。
踌躇。彷徨。举棋不定。左右为难。
当选择的重担落到自己身上，任何错误的偏差都可能导向不可预知的惨烈结果，相原室无顿时陷入了无休止的纠结境地，他的目光来回地在【全速行驶】和【紧急制动】之间游移不定，额头上的汗水顺着脸颊滑落，再在地面盛开。
粗重的呼吸和汗水的滴坠声。
“我……我不知道……苏我君。”
他终于抱住头，显现出一种不堪重负的神情。
“我不知道，很抱歉……对不起……”
“没关系，如果你相信我，可以让我来做出这个决断。”
“当……当然……苏我君，我始终相信你……”
“很好。”
得到了回应的苏天转回目光，若有所思地注视向控制面板。
后者之上，表示着【紧急制动】和【全速行驶】的按键正微微闪烁着绿光，相比于满空间的赤红色，有种安全舒心的感觉。
就这样缄默了大约三秒钟，苏天伸出手，将掌心悬停至【全速行驶】的上方。
他旋即缓缓下压，整只手掌即将要覆按住象征着提速的那个按键。
“呵……呵呵……呵呵呵呵……”
就在此时，年轻人的身体微微颤抖起来，从其喉咙里，缓缓发出了一阵低沉的、戏谑的、充满嘲弄意味的笑声。
他像是难以自持般地笑得前仰后合，这笑声旋即转换为了某种高昂的、癫狂般的大笑。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笑声倏然毫无征兆地中断，戛然而止。
脊柱继而咔嚓咔嚓响动。
一寸寸直立起身躯的苏天略微抬起手腕，右掌下，可以清晰地看见他以五根手指抵住了按键的四周，从外表上完全难以察觉到并未触碰的事实。
“——你真的以为，我会就这样按下去么？”
他轻声说。
对着前方车窗中，那一片深邃黑暗背景里的，自己的倒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