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脑后传来不太舒服的，有些膈应的触感。
苏天睁开眼睛，视野之中是柔和的光照和银色的金属吊顶。
他从地面上坐起身，转身望去，后颈下方是用几个公文包垫作的枕头。眼角的余光里，乘务员正费力地在行李堆中扒拉着铃声的来源。
或许是右肩受伤的缘故，相原室无的动作显得十分滑稽且笨拙，他仅仅只能以胸口作为支撑，再踮起脚用左手一个又一个地从最高处搬运下大小不一的行李，以免它们垮塌下来。
他的手机似乎被埋在了很深处的位置，那些他身旁堆成了小山的行李即是明证。
苏天苏醒时，挖掘工作大概已几近尾声，很快，他望着相原室无气喘吁吁地从一大堆物品中翻出了一只老式的九键手机、一枚黑色的钱夹和一个棕色带扣环的腰包。
找到了驾驶室的钥匙，乘务员明显松了一口气，转头望向苏天躺着的方向。看到年轻人已经坐起，他旋即难以自持地显现出一种，夹杂着释然和激动的神情。
“喂喂喂喂！苏我君你没事吧！”身材有些发福的近中年男人立刻冲了过来。
“我刚才晕过去了是吗……？”苏天扶着额头问。
“对对对对！之前打电话的时候，你整个人毫无征兆地就那么直挺挺地向后倒了下去！当时扶住你的我都快吓死了！我差点以为你也要开始变成那种怪物了……不过还好你的脸一直保持着原状，不然我真不知道该怎……”
相原室无有些语无伦次地解释着状况，不过还算是难掩喜色。
“我睡了多久？”
“呃……大概五分钟……？只是感觉而已，我手机上的时钟好像坏了……”
“我没事，大概是有点血糖不足。”苏天找了个还算适当的借口以打消乘务员的顾虑。
“唉……你们年轻人就是不注重身体。你别用这种表情看我啊，我见得多了，不以为然是吧？啊……你现在可能觉得没什么，不过要知道，人一旦到了三十岁，以前因为不良习惯积累起来的弊病都会逐渐爆发出来，反复折磨你的身体。所以要记住，按时吃饭、多喝热水、补充蔬菜、忌烟忌酒……”
“够……够了，相原君，我知道，我既不抽烟，也不喝酒。”
苏天有些难以应对地打断了乘务员连珠炮的絮叨，赶紧转移话题道。
“话说……这个‘枕头’，是你给我垫的吗？”
“啊……啊？对啊。没办法，这里的座位都被占满了，只能让你躺地上，不好意思啊……”
苏天闻言，愣了一下。
“没关系，”他微顿了半秒钟，然后又说。
“……谢谢。”
“不用这么客气，你不是还救了我吗，这是应该做的。”相原室无不甚在意地答道，“我们是朋友吧。”
“朋友……吗？”
“别看我这样啊，我们这一行平常很多交道要打，看人其实还蛮准的。苏我君你这个家伙表面看上去虽然有点阴沉，言行举止也非常古怪，还有很多莫名其妙的怪癖，但我看得出来，你实际上是个好人……”
“你一个三十六岁的大叔就别给人发好人卡了……”苏天捂着脸说。
“什么是‘好人卡’？”
“不是……相原先生，你难道没有交过女朋友吗？”
“苏我君，你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我已经结婚了好吧，还有一个女儿，非常可爱。”
“……”
苏天终于觉得有些招架不住了，他直接打出休战的手势。“停，停停停！这个话题到此为止！现在不是扯这些的时间吧……”
“啊……对哦。”
苏天松了口气似的缓缓呼出一口白雾，望着水汽凝而不散的状态，他立刻意识到了一个事实。
——车厢内温度正在缓慢降低。
他瞥向门口，不出所料地，第四节车厢的存在已然黯晦消沉，黑色的雾气正从缝隙析出。无法拖延，无法逃避。这种黑雾就好像附骨之疽般如影随形，阴魂不散。
此时此刻的苏天，突然有种奇怪的感觉。
如果相原的时感没有出现大的偏差，那么，这彰示着黑雾侵蚀列车的速度实际上并不固定。有时候是五分钟一节，有时候是三分钟一节，刚才甚至比五分钟还要长。
唯一相同的规律，即是——每当苏天觉得，“自己已经完成了这节车厢的所有探索”之后……它便“适时地”出现了。
不紧不慢，不疾不徐。就好像狼群远远窥伺猎物，总是这种恰到好处的压迫感。
巧合吗？
暂时无法定论。
但有一点可以确定，那便是，“黑雾”必然是某种可以人为操控的存在……这么说可能不太准确，因为在背后的操纵者不一定是“人”。而“黑雾”这种恰到好处的时机，背后也必然暗藏着某种“机制”，亦或者说，“目标”。
是什么？
暂时无法得知。
这么听起来，好像所有的问题依旧是问题，所有的疑惑依旧是疑惑，问题没有得到解答，疑惑也没有推进的头绪。一般人会觉得，这种错乱的推测完全是给自己自找麻烦，是毫无意义的行为，是毫无意义的思考。
你列出一个问题清单，做出某种神神叨叨的推断，依据可能是今天早上刮了一阵风或者下了一场雨，楼边脚下三米外蚂蚁搭了一个窝，窗外树枝上某只麻雀叫了三声而不是两声，凭什么？
凭借——“联系”。
万事万物间，连接的“那根线”。
某个朋友经常如此教导苏天，它说，全无目的的思考并非全无价值。思考虽然本身并不直接解决问题，但却可以帮助你理解问题。
所见所闻，所观所想，所有的线索在脑海抱团交织，形成蛛网般的“暂态”，思考即是推动“暂态”演绎的力量。大部分时候，人们通过一加一得知结果等于二，这是正向的推演；在少数时，人们看到二，通过思考可以得知它来自于“一加一”，也有可能来自于“零加二”亦或者“负一加三”，这则是逆向的推演。
真相总是“已经发生过的东西”，查找真相的过程总是“逆向”抽丝剥茧的过程。所谓的草灰蛇线，伏脉千里，总有源头。
——这即是【基本演绎法】。
苏天尚未掌握这种方法，因为这是天才的方法，而非庸人的方法。
天才可以通过指纹推测出一个人的性取向，庸人则需要先问为什么，再愚笨地一步一步理清脉络。
【基本演绎法】要求施行者具有完善的知识体系、充沛的理论储备和老道的经验方法，换言之，要求掌握丰富的、大量的、全面的“信息”。足够的“信息”作为支撑，才能够将线索推导向足够正确的结论。
苏天现在还无法达到这种要求，纵然二十一年来，“摄入知识”这件事是他做得最为专注、最为认真的一件事情。但他至今习得的许多理论架构和诸用诸为，即便以人类的认知为边界来看，也不过是沧海一粟。管中窥豹，仅见皮毛。
通过学习，他才深刻地理解到，自己根本不是什么天才。
相比于见微知著，从微小的概要推测出事情的全貌，苏天更喜欢提出“问题”，再通过实际行动的反馈逐一解答它们。诚然，这个过程中总会有新的问题被提出，但许多问题本身，其实也是一种另类意义上的“答案”。
提出问题，然后解答问题，因为问题总是“尚不可知的东西”。苏天实际上并不排斥这种“不可知”的状态，当然，这也并不代表他就属于不可知论者。苏天更多地是在追寻诡谲离奇的经历，并享受其中探索的过程。
——解答“问题”的过程、沉浸在思考中的过程、逐步逼近真相的过程。
正如蛇类天生冷血，鸟禽天生羽翼。对于超常之物的追逐是与生俱来的天性。
天才总注重高效的、明确的成果，从成就中获得远超凡俗的快感。庸人无法如此容易地得到答案，那么——便去享受过程吧。
写着【苏我天也】的工作证在胸口轻轻晃动。苏天伸手扯了扯自己的领带，好似在将某种束缚松开了一些。
“走吧，相原君。”他出声提醒道，“黑雾又追上来了。”
“怎么又是这种物质……这到底是什么东西？”一旁的相原室无有种见之即恐的情绪，那种寒冷在手臂上蜿蜒的诡异感觉依旧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
“苏我君，你看起来一点都不紧张……你这家伙一定经常看恐怖片吧，我都有点羡慕你这种冷静的状态了……”
“事到如今，我告诉你实话吧，相原君。”苏天平静地回答，“我不害怕的原因很简单，因为，我就是从第七号车厢过来的。”
“什……什么！？”
“之所以让你不要回头，是因为之前的所有车厢都已经被黑雾给吞噬掉了，我就是这样一路被它给追赶着前进的，已经快习惯了。我先前不告诉你，是不想让你始终提心吊胆，影响情绪。但事到如今，我也并不想破坏我们之间的这种信任关系，也不希望你接下来因为信息缺失而做出任何不理智的行为。”
苏天平缓地，没什么情绪起伏地解释着。这种冷静的语气似乎带给了相原室无极大的心理支撑，就好像行动瞬间有了主心骨。
“我……我明白了，”相原室无像是理解了事态般地不住点头，“我们必须赶紧去到驾驶室。”
“没错，你的钥匙已经取到了对吧？”
“对，我已经检查过了，都没有损坏。”
“很好，走吧。”
苏天避开着堆叠的行李，在满地散落的物品之间寻找着落脚点，就这样一步一步地走向第三节车厢的前端，与此同时，他用目光不住扫视着各式的包装，想看一看能否随手取到什么可用的道具。
恍然间，某个外表平常、通体黑色的公文包映入了他的眼帘。
这物具就这样放在乘务员之前搬到地上的那堆物品最顶端。虽然样式再普通不过，完全是大街上遍地都有的上班族基础款，却让苏天始终有一种强烈的既视感……
“这是……”
他将公文包拿起，并下意识地将其夹在了手肘下方，下一瞬间，就好像长期把玩的核桃有了与五指的契合性，他心中顿时生出一种“就是这种手感”的熟悉味道。
“你找到什么东西了吗？苏我君。”身后的相原室无注意到苏天停下的脚步。
苏天旋即将公文包翻面，拉链处果不其然地系着【苏我天也】、【東川映画株式会社】这样字样的一枚标签。
“我的公文包而已。没想到，它落在了这里……”
自第六节车厢以来，他几乎已经快要忘掉了自己还持有这一道具。虽说，一开始还是因为注意到公文包在身边消失而驱动的行动，结果后面发生的各种事情，已经让他完全将公文包的存在抛之脑后……
现在想来，既然第三节车厢聚集了乘客们散落的行李，那么，他的公文包会在这里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大概还与相原室无的钥匙手机就堆在同一个地方，所以被后者顺带着一齐翻了出来。
……那么，为什么没有意识到呢？
这并非什么无关紧要的问题。
苏天不太觉得自己是那种健忘的人，亦或者说，在这短短的半个小时之内，他健忘的次数似乎有些过于频繁……
——可能是太紧张了吗？
他下意识地这么觉得。
——是我太过敏感了吧？
找寻到理由的苏天甩了甩头，迅速将注意力集中回了即将靠近的二号车厢上，在此途中，他的表情几乎没有发生任何变化，即使是那位朋友前来，现在大概也不能猜到他在想些什么。
他夹着公文包和相原室无逐步接近了三号车厢的前端，在这个距离下，已经可以清晰地望见连接口的厚重钢门。
然而，上方的玻璃却看不到任何第二号车厢的画面。
并非如往常一样的，澄澈明亮的车厢内景，而是如身后已经被吞噬的第四节车厢那般，只能望见一片深邃的漆黑。
“难……难道前面也……”
这种混沌的状况让相原室无语气都开始颤抖起来，可以直观地感受到其中浸染上的一丝绝望。
“先别着急，也许只是……”苏天用左手夹住公文包，右手则不慌不忙地从口袋里掏出还剩34%电量的智能手机，唤醒解锁。
点进应用菜单，他直接启动【手电筒】，选择了【强光模式】。
手机背面的摄像头闪灯随即投射出与头顶的LED灯亮度相仿的光束。
他将手电筒的灯光朝玻璃照去，二号车厢的轮廓稍有显现，并非那令人绝望的一片虚无。
“——只是停电了而已，相原君。”苏天耸耸肩膀，“如果前面的车头消失了，那我们就不可能一直保持这种匀速行驶的状态。下次恐慌之前，记得要先思考一下逻辑基础。”
”还在就好……还在就好……”
相原明显松了一口气。
“那我们就进……”他随即准备拉下门把，却看到苏天以一根食指抵住了自己的嘴唇。
“嘘。”
那曾经见过的严肃表情让相原室无下意识地顿停住动作。
“里，面，有，人……”苏天以唇语一个字一个字地做出口型。
苏天其实不太确定相原室无能否看懂……因为他其实并不熟识日语，一直以来的交谈都是使用的中文……
一直以来，从前情提要开始，他视野之中的所有的日语词汇都以AR（注1）的形式在旁侧标注了翻译，相原室无一开口也是非常流利的中文。但按照2013年的时代背景，随手抓一个电车乘务员就有一口流利的中文完全是概率可以忽略不计的极微事件。更何况，两个極京人之间也不会选用中文来交谈，除非他们实在闲得蛋疼……
所以，苏天从一开始就很清楚，系统提供给了玩家非常完备的交流体系，他之前也特地仔细观察过相原室无的口型，发现完全对的上，属于地道的中文发音。由此，苏天推断，系统在自己的视野里进行了其他人的口型修正，至于在相原室无那边是不是一样的机制，他并不清楚。
想来，应该是……可以的吧？
相原室无果然理解了他的意思，乘务员本来还没有意识到为什么要用唇语，但转念一想，随即便立刻恍然。
“几，个，？”相原室无用手指弯曲成问号的形状。
“至，少，有，一……”苏天竖起一根食指，无声回答道。
他旋即聚精会神地望向手机光照下，那在二号车厢的黑暗中来回踉跄走动的影子。
“花”么……
目标是“花”的这一事实并不难以推断，苏天记得相原室无曾形容过，这种生物的视觉感官几近于无，也就是说，它们根本“看不见”。
而此时此刻，苏天已经以手电筒的光照向了第二节车厢之中，按理来说，在黑暗中，强烈的光源应该更会彰显出视觉上难以忽视的存在感。要知道，趋光避暗不仅是生物的天性，亦是它们维持生存的重要本能。然而，苏天发现“人影”完全对光的刺激没有任何反应——既没有刻意地接近，也没有厌恶似地远离。
也就是说，“花”连黑暗中的光都无法察觉，没有视力应该是既定的事实无误。
相对应的……听觉非常敏锐么？
苏天很快构想出成功率颇高的二号车厢通过计划。
（注1：AR指AugmentedReality，增强现实。将虚拟数据通过显示设备投射在现实场景里，实现层次叠加。比如PokemanGo和支付宝扫福的应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