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脑后传来一声幽深的叹息。
无需要转头去观察表情，乘务员也能体会到叹气者那浓郁的、失落夹杂着沮丧的情绪。
叹气者似乎觉得自己做了某种非常后悔的行为……
这个情景下，只可能是……后悔救人？
还在咳嗽的乘务员下意识地觉得后背一阵发凉。
结合受伤之前的遭遇，他脑海中霎时浮现出一些不好的联想。于是，他迅速自发地从地面上爬了起来，把持住一旁的不锈钢扶手，稳定住身形。
久缺运动的身躯展现出的动作有些笨拙，而乘务员自己也察觉到了这一点。所以，他转过身的同时，想要尽可能将眼神酝酿得凶狠一些，以展露出一种对峙的攻击性。
对方放任了他这种狼狈又焦灼的应激行为，没什么反应。直到完全转过身后，乘务员才终于第一次看清施救者的真正面目……
——那是一张年轻的、男性的、沾染着血污的脸。黑色的碎发似乎缺少细致的打理，显得略有些杂乱。
惺忪的眼神，像是没有睡醒的模样，乘务员努力地想要从其上看出什么表情，却读不到任何除了“平静”以外的情绪。
上身是卷起袖管的朴素白色衬衫，下身是制式的西装裤和皮鞋，普普通通的上班族打扮，却有一种……难以言明的莫名气质。
是什么……？男人一时竟有些说不上来。
他在脑海中费力地摸索着，恍然间灵光一现，寻找到了贴切的形容。
如同警察面对小偷、如同法官面对犯人、如同侦探面对凶手……
——那是一种“审视性”的目光。
这个年轻人，自始至终都在本能地怀疑自己所见闻的一切人、一切物、一切事件。
何等诡谲的天性。
他只是平静地站在那里，肿大膨胀的存在感却仿佛充塞了整节车厢。他只是用眼睛无言地凝望，自己却好似感到被许多人同时注视，有一种暴露在大庭广众下的错觉。
胸口挂着的工牌，标识着这家伙叫做【苏我天也】，是【東川映画株式会社】的员工。
“这位……嗯……这位——先生？”
年轻的上班族似是在寻找着恰当的称呼，同时组织着用词。片刻之后，他有条不紊地缓缓开口道。
“如果在刚才你产生了什么不好的联想，那么，我可以负责任地告诉你，它们是错的。我对你没有任何的想法，也没有后悔救治你，只是回忆起了一些让人不愉快的事情……”年轻人平稳地述说着，话语中听不见任何的情绪起伏，“当然，我和你说这些并非是想要打消你的顾虑，毕竟，我们互相之间也只算是陌生人，没有信任的基础。我唯一只是想要提醒你——手掌不要握得太过用力，很有可能牵扯到你肩膀的伤势。”
闻言，乘务员下意识地瞥向自己青筋绽出的手背。他很明显地愣了一下，紧接着，僵硬地将两只握成拳头的手舒展开。
“你……你怎么……怎么知道……我……我在想……”
男人的声线有些颤抖，紧张的情绪似乎致使他一时间有些语无伦次。
“嗯……怎么说呢……”苏天耸了耸肩膀，“我猜的。”
话音落尽，空气的温度仿佛霎时冷寂了下来。
面前的年轻人隐隐皱起眉头，乘务员随即感受到一股延绵的，富有生命感的寒意贴近了自己的皮肤。
这种比喻或许有点抽象，要贴切一些形容的话，就好比一条蜿蜒潜行的蛇自手腕缠绕游离而上，从而皮肤和毛孔能够清晰地感受到蛇类冷峻的表面温度。
正如那种流淌的，变化的，蜿蜒的寒意。
乘务员顺着感觉低垂下视线，不知何时，他的手腕缠绕上了未曾接触过的、稀薄的黑色雾气。
“这……这是什么鬼……”
“别动！“
正想随手将其拂去，听到年轻人一声当头棒喝的乘务员动作僵停在空中。
“走！别管它，别回头看，手递给我，往前走！”
一反之前那种平静安稳的神态，年轻人脸上出现乘务员未曾见过的严峻表情，配以简短有力的命令语气，乘务员没有多想，下意识地便选择了遵从年轻人的指示。
他迈动有些虚浮的脚步，被年轻人拉着手朝着连接口走去。乘务员面朝着门扉前行，苏天没有转头，而是背朝门一步步倒退。速度平缓。
他的视野正中，一枚形态奇诡的“眼球”正在乘务员身后的不远处的黑雾中悬停着，替代瞳孔的口器直直朝向他们二人，开阖不定。
粘稠的黑色雾气正从其中缓缓淌出，以肉眼可见的幅度向前推移。
“不主动注视它们，似乎就不会受到精神上的干涉……”
瞥了一眼好像完全没有产生谵妄症状的乘务员，苏天眯了眯眼睛。不知为何，他这一次依旧体会到了熟悉的眩晕感，但远不如上一次强烈，换言之，他的精神似乎已经“适应”了直视这种怪异的生物。
莫非还能产生抗性不成？
不过，既然眼球在，那便标示着……“海星”也跟在后面。
在弄清大概的内在规律和作用机理之前，只以普通的人力必然无法对抗这种怪异，走才是上策。
确认了行动方案的苏天很快拉着乘务员走到了连接口，随着两人踏进第四号车厢，苏天果断地立刻回头将门锁上。
在这种状况下，暂且不提门究竟是否能起到保护作用，至少，这种行为提供了一种心理上的安全感。
隔绝在一层封闭内时，人类总是会下意识地觉得，所处的空间会显得更加安全、让人舒心。就比如，人类在幼时总会不免畏惧黑暗，一些孩童会选择开弱光灯睡觉，另一些下意识地钻进被窝里蒙住脑袋后，便会觉得隔绝了所谓的鬼怪袭击，从此百邪不侵。
再比如，身旁的这位乘务员就明显松了一口气。
“……先别急着放松，抓好把手。”
心有了然的苏天平静地出声提醒道。
乘务员反射性地顺从照做，话音未落，第四节车厢的地面便剧烈地颠簸了起来。
吱——
熟悉的，令人牙酸的金属撕裂声自门扉的缝隙传入。
玻璃之中，第五届车厢的灯光刹那间闪灭，陷入一片昏黑。
整节列车的把手哗啦啦地响动，毫无规律地胡乱摇摆起来。
于心中默数至第十五秒，地面的颤动一如既往地平息了下去。
在原地伫立不动的途中，苏天顺便粗略地扫视了一遍第四节车厢的状况。
第四节车厢与之前的三节车厢构造相差仿佛，并没有多余的什么细节，也没有类似于报刊架之类的布置。唯一值得一提的，便是靠近门这一侧分布有些许溅散状的血液痕迹，之所以说是“痕迹”，是因为血液已经全部几近干涸，失去了流淌的特性。
第五节车厢隐没于深邃的黑暗。苏天掏出A4白纸看了一眼，不出所料地，画面上的“海星”图案已经吞噬了“蛇”的第五个环节，星号标记则从原本的“六”转移到了“四”，象征着他本人的位置。
至于背面的“钥匙”，没有发生任何变化。
他将纸张折叠收进口袋，眼角的余光瞥到乘务员正趴在地上摸索着什么。
片刻之后，苏天看见后者从座椅的下方掏出了一张工作证，挂在了自己脖子上……
这大概是他之前遗失的物品。
寻找的动作虽然简单，但或许牵动到了肩部的伤口，乘务员的脸色显得有些难看。站立起身的他抹了抹额头的汗水，有些颓然地找了张座椅坐下。胸口的工作牌标识着他隶属于【極京市轨道交通系统】，名字叫做【相原室无】，今年36岁。
“很好，这下子连自我介绍都可以省了……”苏天支着十指，于乘务员对面轻轻坐下，“我们可以交流的时间并不充裕……相原先生。”
“刚……刚才究竟是什么状况？”相原室无有些惴惴不安地问道。
“我也不是特别清楚，或者说，我们的困惑是一致的。”苏天回答道，“在我看来，你知道的东西应该远比我多。”
“好……好吧……你是电车的乘客对吗……？”
“当然，这不是显而易见的事情吗？”苏天扯了扯胸口的职员证，“上夜班到12点，然后搭乘末班车回家，大家的朝九晚零的工作态度都很一致。”
“我明白了……苏我君。”相原室无大概也想不出有什么其他的可能性，“我首先得诚恳地向你说声，谢谢。”
“没关系。现在大家都陷入在同样的诡异事态里，互帮互助是基本准则。”苏天说，“如果你真的想感谢我，首先得让我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谈到这里，苏天扶住额头，适时地展露出普通上班族该有的那种、夹杂着迷茫和困惑的神情，“天知道我到底经历了什么！如果不是所有的感官都如此清晰，如果不是我依旧维持着正常的思考，如果不是无论如何都无法清醒，我肯定会觉得我在做噩梦……”
话音坠地。无言的、静谧的氛围于第五节车厢中充盈而开。
不知是因为失血过多的原因，还是由于紧张的压力，在灯光的照耀下，相原室无的脸色显得有些苍白。
他缄默了大约三、四秒钟，才幽幽开口道。
“我……能够理解。我完全能够想象到你经历了什么……因为我也经历了同样的梦魇。”
他随即展开言道。
“如你所见，我是这趟列车的乘务员之一。凌晨十二点零五分，轮到我进行最后这趟末班车的轮班……”
“我不太记得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好像是列车运行几分钟后，又好像过了十几分钟？当时我正在第二节车厢的乘务室喝茶听音乐，却隐约感受到了一阵深倦的困意……”
“这很不自然，你知道的，因为我们的工作性质，我们的生物钟相较于正常人有了一定的偏转。午夜凌晨这个点，按理说应该是我们最清醒的时候，不可能会想睡觉……”
“我当即想到，可能是有人在列车投放催眠性气体。这种事件在以前不是没有先例，一般都是些反社会人士的恐怖主义行径……”
“承受着晕眩感的我跌跌撞撞从乘务室冲出来，发现我所在的车厢已经有七八位乘客瘫倒了在地上，这个时候，我看见他们……”
谈到这里，相原室无的讲述停顿了一下。他缓缓地，艰难地吞咽下一口唾沫，豆大的汗珠从他额头两侧滑落，坠裂在地面。好似，回忆这件事本身就让他感受到了痛苦。那种茫然、惊恐和紧张的情绪已是昭然若揭。
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才低声继续道。
“——我看见……他们的脑袋‘开花’了。”
“……‘开花’？”苏天没能太听明白乘务员的意思，“你是说，乘客们的头颅被‘炸开’了？”
“不，不……不是那个意思。”相原室无似乎有些词穷，他挠了挠头，随即道，“我并非在做出什么修辞形容，我表达的是一种直观的意思，那就是——‘他们的脑袋开花了’。”
“乘客们头上长出了一朵花？”苏天再补充描述道。
“不不不不，不是……怎么说呢……”相原室无显得有些急躁，开始用手比划起来，“不是……不是‘他们头上长出了一朵花’，而是……而是……”他费力在脑海中搜寻着用词，突然间猛一拍掌，像是找到了准确的形容，“——‘他们的头变成了花’！”
“他们的头变成了花！你能理解吗？他们的脑袋突然间四分五裂，却没有炸开，而是分裂成了一瓣一瓣的，带有厚度的肉片，镶嵌着骨头，就这样占据了原先的整张脸，远远望上去，就像是具有手脚的、一朵盛开的花……”
苏天终于隐约大概听明白了。
“嗯……你是说，《寄生兽》里面那样？”
《寄生兽》是日岛上个世纪一部著名的恐怖科幻题材漫画，讲述了拥有变形能力的外星生物寄生人体的故事，故而，从其中能够看到很多夸张的肉体形变场面。苏天在大约十三岁的时候有幸接触到了这部作品，印象还算深刻。考虑到对方是極京人，他便搬出了这个例子，想来应该会比较贴合乘务员的认知。
“对！对对对！《寄生兽》！没想到苏我君你也看过，很接近那种感觉！”相原室无立刻激动地肯定，如同捣蒜般不住点头，“不过，没有漫画里描绘得那么夸张，它们不会变形，也不会从身体里面生长出利刃，而是喜欢用‘嘴巴’咬人，它们的‘花芯’中央长着一圈牙齿，我把这个称为他们的‘嘴巴’。它们似乎……似乎力量很强，然后没有什么视力，相对应的是听觉非常敏锐。”
苏天闻言，沉吟了片刻。
“你怎么会知道这些，当时你在干什么，相原先生？”
“我当时……我当时当然是吓坏了，赶紧转身朝着车头的驾驶室跑去，想要通知列车长这一状况……然而，我还没有走到目的地，驾驶室的门便自发打开了……”
回忆中的相原室无脸色有点难看。
“……穿着列车长衣服的怪物扒着门从驾驶室里走了出来，用那张已经是肉片花朵的脸直直地对着我。我当时就感觉到，全身的血液仿佛倒涌上了大脑，好像整个人都变得清醒了许多，我的手脚下意识地自发行动起来，本能地倒头就跑……”
“你于是准备逃向车尾？”
“对。第二节车厢的那些乘客还软瘫在地上，在逐渐变成怪物的途中，所以，我没受到什么阻碍就跑到了第三节车厢。第三节车厢里，我看见一堆怪物正趴在地上啃食一位乘客，或许是如我一样依旧正常的人……当我进入第三节车厢后，那些怪物应该是听到了我的脚步声，全部都转过‘头’来，直盯盯地‘看着我’……”
“你能想象那个场景吗？我害怕得两只腿、两只手都在止不住地打颤。所有第三节车厢的怪物，大概四五个左右，开始用一种非常迟钝的僵硬脚步朝我围过来，他们脸上的‘花瓣’像是浸水的海葵般飘动着……”
“我当时不知道哪里凭空爆发出来的勇气，或许是看到它们的速度很慢，我下意识地就觉得，这些怪物或许没有那么强。于是我冲锋上前，一拳朝着其中一个怪物的头打去，它们没能闪避我的攻击，我当时应该是直接地击中了它们……然而，却感觉直挺挺地打在了一团软糯的史莱姆上……”
“我的右手当即就被怪物那恶心的头部给黏住了，挣脱不掉，这个时间段里，我的右肩被另外一个怪物趁机咬了一口，直接撕扯下来一大块肉，他们的咬合力远超常人的水准。那种剧烈的疼痛让我觉得自己几乎快要死了，当时我的神志可能有点不清醒，于是用左手发疯般地将身上一切能摸到的东西向着它们砸了过去……”
“我的腰包、钱夹、手机……”
“我不得不感叹一下我的运气，我把手机扔出去时，可能刚好触碰到了继续播放音乐的按钮……于是，手机坠落在它们身后，所有的怪物顿时都被外放的歌曲给吸引了过去，也就是这个巧合，才让我意识到，这些怪物是以听觉所驱使的行动……”
“我捂着肩部的伤口跌跌撞撞地绕开它们，冲向第四节车厢。我也不知道我到底在逃离什么，或许是觉得，奔跑这种行为能带给我一些安全感。然而，在经历了种种大起大落的刺激后，那种一直支撑着我行动的意志似乎已经消耗殆尽了……”
“我逃进了四号车厢，这次运气没那么好了，四号车厢里虽然乘客不多，只有两位，但他们也没能摆脱向着怪物转化的命运。他们的身躯软瘫在地上，分裂开的头部如同触手般蠕动着、粉粉嫩嫩的黏着感令人作呕……”
“此时的我已经难以维持清醒的神志，持续不断的疼痛撕裂着我的精神，延绵不绝的睡意袭击着我的脑海。当我跨过在地上匍匐的两只异类后，一个清晰的事实就很明显地摆在我面前——我已经没办法再行动下去了……”
“我背靠在通往第五节车厢的门前坐下，看着那两只怪物逐渐站立起来，一寸寸朝我逼近，我当时已经失去了所有的反抗能力，连指挥一根手指抬起都做不到，甚至右肩的灼烧感都过渡为了一种无知觉的麻木，我就此失去了意识……”
“等等。”
仔细聆听着每一个细节的苏天适时地打断了他。
“你描述的状况，和我的见闻……似乎有所出入。相原先生。”苏天说，“如果真按你所述的那样发展，我见到的你就不该是人事不省的躯体，而是一团辨不清模样的烂肉。你应该很清楚这一点。”
“我当然知道，”相原室无直白地回答道，“但我也很难解释，或许和我看到的东西有关……”
“你看见了什么？”
“我失去意识之前，曾经朦朦胧胧地望见，车窗外似乎出现了几团……嗯，白色的球体？”相原室无视线朝上回忆了片刻，随即，他用肯定的语气道，“没错，应该是白色的球体。在它们出现在车窗外后，两只怪物的动作就顿停住了，接下来，我便什么也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