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暗厢 其五

　　“男性，大概三十五岁左右，尸体余温尚存。脸上的肌肉紧绷且眉眼紧闭，从表情上来看，似乎死前受到过惊吓……嗯，瞳孔的确正在涣散失焦。身材略有些发福，不过所有的器官和肢体看起来依旧完好，没有明显缺失，但有肉眼可见的外伤——其右肩连同衣物被撕扯掉了一块约莫手掌大小的组织，因而显得血肉模糊，不过伤口并不深，至少看不见肩胛骨……”
　　苏天没什么惊讶的表情，或者说，这样的情况已经在他的预料之中。之前这具尸体大概一直背靠在门后，正因此，开门时才会感受到那股持续不变的阻……
　　——不对。
　　好像……不是尸体？
　　手自脸庞向下触诊至胸口，因而感受到微弱跳动感的苏天显得有点头大。
　　还有心跳……
　　有心跳，就意味着仍有抢救的可能。
　　症状是……失血性休克并行引起的心肺功能衰竭。此外，刚才探查时，鼻腔的呼吸已经微弱到几乎无法察觉……
　　这标志男人的意识大概已经开始涣散，身体状况已至垂危凋零的境地。
　　即便施以救治，状况也可以说异常棘手。难度类似于杀进地府从判官里直接抢人。
　　苏天自认为常规的、基础的急救手段还算烂熟于胸，不过，目前最大的问题并非是手法问题……而是工具和药物。
　　——辅助呼吸的氧气机、心电监护的除颤仪、提供动力的起搏器、肾上腺素和阿托品等激素药物……
　　显然，用于抢救濒死病员的诸多设备与条件，他现在手中一个都没有，电车上大概也没有相应的配备。
　　想到这里，苏天再度迅速环视了一圈整节车厢，并特别注意了尾首两端，但没有发现自己想要的东西。
　　原本，按照他的认知中，極京的电车普遍应该会配置AED体外电击除颤仪，用以急救公共场合潜在的心脏骤停者。然而，他目前所处的时代背景是2013年，这一制度有没有大规模普及还很难说……退一步讲，即便有人给他现场变出来所有设备，也不可能在这种环境下接通电源，即刻上手使用。
　　不过，转言之，虽说如此，虽说那般，恶劣的条件总归属于外部环境，救治与否却并非什么需要纠结的问题，对形式的判断也并非是寻求什么辩驳的理由，亦或者借口。
　　越焦急的场合中，思考才显得越有意义。越险峻的困境里，准备才显得越有价值。
　　有哲人曾言之：有或者没有，是一种条件；做或者不做，则是一种态度。
　　苏天从来都不是什么观望主义者。
　　病情分析，手法回忆，流程组织……
　　——以上的一切思考，皆在三秒钟之内完成。
　　苏天于男人的头朝向的一端蹲下身，伸出双手，从两腋下将伤者从狭窄的连接口平稳地拖曳至较为开阔的车厢地面。紧接着，他调整了一下站位，转至伤者侧面，尝试将其拦腰抱起，以平躺放置在方便行使急救措施的不锈钢座椅上，然而，他却发现他的力量根本不足以抱起男人的躯体……
　　“体重大概八十五公斤左右……远超我的臂力。”
　　虽说强行将其拖上座椅并不是不能做到，但剧烈的拉扯动作有可能加重伤势，他随即放弃了这个想法。
　　粗略地从头到尾迅速扫视过一遍男人的身体，目前的唯一好消息是，右肩的伤口凝固得还算不错，因此不需要第一时间做止血处理。
　　将躯体在电车地面尽可能放置平躺，苏天双膝跪地，将右手的食指与中指手探进伤者的口中，并抬起其上颚。
　　……有微弱的气流感。
　　很好，呼吸道没有被堵塞，还算畅通。
　　至于左手探测的颈动脉脉搏，几近微不可察……
　　他将双手平稳地抽回，回忆着以往所习的教学，开始以有些生疏的动作为患者实施CRP，即应急性心肺复苏术。
　　毕竟，平常的他并不需要经常做这种急救工作……一般都是交给专业的人士来。
　　双掌交叠，两肘维持伸直的状态而不弯曲，他跪立于地，以尾椎附近的髋关节为支点，开始有规律地按压伤者的胸口正中，即胸骨的下半部。
　　一下、两下、三下……
　　三十秒的流程很快过去。昏迷的伤者却没有什么明显的反馈……
　　苏天再度用两指抵进上颚，男人的呼吸不仔细感知依旧难以察觉，气若游丝。
　　“单是胸外按压的程度还不够，需要辅以气道的开放么……”
　　想到此处，苏天虚了虚眼睛，视线一寸寸游移至男人的嘴唇上方。
　　脑海之中，激烈的思想斗争已然展开。
　　“没关系，游戏而已，这并不是真的接触……”
　　“不要在虚拟世界中寻求真实感，把他视作一团数据……”
　　“权当模拟练习，这么优质的素材是很难找到的，完全是金色传说等级……”
　　“你总需要跨过一些坎，苏天……”
　　“闭上眼睛也许会好受一些……”
　　“来都来了……”
　　心中念叨复读着说服自己的话语，苏天暂时性停止了胸外按压。
　　右手抚上男人的前额，向后推动，左手则以四指抵住颏骨附近的下颌，将其上抬。于是男人的头部随之微微后仰，口部自然张开。
　　这即是施以人工呼吸的标准前置动作，所谓的“仰头抬颏法”。
　　“果然……还是有些难以接受……不过也管不了那么多了……”
　　苏天猛地甩了甩头，稍微酝酿着吸了一口气。
　　“嘶——”
　　紧接着，他如同泳者入水般将头扎下，抵住伤者的嘴唇，自男人舒张开的气道向内鼓气。
　　“呼——”
　　“嘶——”
　　“呼——”
　　两轮循环将气体被动鼓入肺泡，从而引发肺部的间歇性膨胀。乘务员的胸口开始有规律的上下起伏。
　　然而，这并非什么将醒的征兆，只不过是纯粹的物理性反应。
　　苏天当然没有抱着毕其功于一役的想法，在完成两轮循环的人工呼吸后，他撑开男人的眼皮，观察了片刻瞳孔。
　　“瞳孔仍处在失焦之中……不过涣散的速度似乎，减慢了一些？”
　　了解到这一状况的苏天显得振奋了些许，开始继续以30:2的比例维持着胸外按压和人工呼吸的频率，不过，在心肺复苏术持续了两分钟后，他的动作渐渐显得有些力不从心起来。
　　这状况再正常不过，毕竟，他现在是一个人在同时支撑两个人的急救工作，普遍来说，急救这种行为属于一种高精度且高强度的活动，一般都是多人轮换进行。
　　两分钟……三分钟……
　　即使神经反馈已经被削弱，手臂也开始感到酸麻……
　　光线，似乎黯淡了一点……？
　　视线隐约有些模糊……
　　眼中的景象里，交叠的双手和男人的脸逐渐扭曲旋转。
　　片刻的恍惚中，苏天眼角的余光观察到左上方的精神值产生了小幅度的削减。
　　【精神-0.5】
　　蓝色的进度条回退了一截，随着脑海感受到细微的刺痛，他迅速恢复了清醒的神志。
　　“这是，精神值掉了……？”
　　仿佛是为了解答他心中的困惑那般，下一秒钟，耳边似乎有如弹珠滚落的声响一瞬即逝。淡蓝色的角色界面未经呼唤便自发地在视野中央浮现，随即于其上弹出两条显眼的通知：
　　【触发技能检定：急救】
　　【急救：NULL/NULL，普通成功】
　　“……急救？”苏天有些哑然。
　　突如其来的变故打断了他正在施以的心肺复苏，急救的进程因此中断，不过，即使没有被打断，苏天也觉得自己很可能无法继续进行下去。
　　可以说，救治的尝试不出所料地将以失败而告终。
　　然而，此时此刻，在所谓的【急救】检定显示【普通成功】后，苏天察觉到一丝清冷的凉意自腕部根生，随即，他望见自己的双手连同五指一寸寸浸染上了灰白色的雾气。
　　莫名地，他的思绪之中恍然生出了一种——继续进行急救行为的冲动。
　　顺应着这种想法，苏天的两只手下意识地开始施以心脏起搏，这一次，相较于之前，按压的动作显得格外沉稳而有力。
　　可见的视野之中，五指萦绕的灰雾一缕缕浸入乘务员的胸口。
　　飘忽、流动、缠结。
　　随着这种简单的，甚至有些违背医学常识的救治动作逐渐进行，产生的反馈竟异常直观且高效。
　　一秒、十秒、三十秒。
　　不停地、永续的、强而有力的按压。如同潮涨潮落般富有生命力的起搏。
　　男人的眼皮间断性地开始跳动。原本僵硬的指关节隐隐产生屈张。
　　两腿的膝关节弓起一道弧度，胸口逐渐可见微弱的上下起伏。
　　一只手提起领口，紧接着，苏天几巴掌狠狠地来回扇击在男人的脸上。
　　啪！啪！啪！
　　每一次清脆的碰撞声都将涣散游离的意识从恍惚的昏倦中拉回一分。
　　带血的浓痰涌上喉管，男人剧烈地咳嗽起来，眼睛眯开模糊的一条横缝。
　　右肩仿佛紧贴着一块炽热的烙铁，强烈的、灼烧般的疼痛感几乎要使他瞬间又要昏厥过去……
　　然而没有，他的意志像是被某根细线悬吊牵引着，维持着清醒的稳定。
　　朦胧又扭曲的视野里，他看见一个满脸是血的人型生物不停地在扇他的耳光。
　　一下、两下、三下……
　　想要伸出手下意识地格挡，然而紧接着……又是一阵强烈的咳嗽欲。
　　男人随即感受到右肩部那持续的，烧灼般的疼痛感，似乎正在逐渐减弱。
　　被扇耳光……居然……还能止痛吗……？
　　坐起身的他一边咳嗽一边这么想着，在背部拍击的帮助下咳出了几团带血的胶状物……
　　——苏天辅助性地拍打着男人的背部，不动声色地将之前沾染的口水在其衣物上擦拭干净。
　　在这个过程中，他没有忘记时刻密切关注着男人的反应。
　　“看起来……至少已经脱离了生命危险。”
　　苏天对这个结果并没有感到太过惊愕。毕竟，人们追寻所谓游戏的虚拟，游戏公司创造、开发、构架光怪陆离的世界，前者本就是在追寻超脱现实之物所带来的精神刺激，后者则是通过满足前者的需求来攥取经济利益，二者不过是各取所需。
　　在【急救】的提示触发之后，他以纯粹的一双手将垂危的伤者从死亡的边境线上拉了回来，如果放在现实，堪称医学史上的奇迹。不过，这一状况若是放在游戏中，只能算是最为基础的非凡衍生。或许在《冥渊的呼唤》里，这个过程显得稍微那么……写实了一点。
　　“精神值削减，是因为我的行为触发了所谓的技能检定，即【急救】么……”虽然网络游戏的经验并不丰富，苏天对此状况还算了然，“这就类似于奶妈给坦克加血条？嗯……以物理的方式……”
　　据此一役，他迅速开始对自己的反思。
　　“从逻辑上讲，我早该预见到这一状况……”苏天在心中迅速盘算道，“就好比一部逻辑通顺的小说中，如果前文描写了一把猎枪，那么在后续的某个展开里，猎枪必然会发挥它的作用……”
　　“作为游戏的‘序章’，换言之，新手引导的部分。很明显，出现濒死伤者的本意，就是想要我去‘施以救治’。按理来说，一个‘正常’的玩家，并不会像我一样考虑那么正规的施救条件和施救流程，可能他们会有非常业余的行动，但是，‘专业与否’，并非该情景之下的核心问题……”
　　“——既然提供了濒死的NPC，能够将其救起本就是一种普遍的思路和思考角度。普通玩家可能难以判断出伤者的状况究竟到了什么境地，但，这并不影响他们做出决定和选择。即使其救治的动作非常业余，系统难道就不会触发所谓的【急救】判定么……？”
　　“不，”苏天回想了一下自己施以救治的流程，“显然，只要对于‘救治’这种行为投入了足够的心力，【急救】就会被触发，当然，至少玩家的行为得符合【急救】的定义……”
　　“这也就意味着……”
　　想到这里，苏天突然觉得很幻灭。
　　“——我的人工呼吸白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