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章 英雄

　　比起最初，此时已经相对稀疏的野蛮人敢死队仍然冲入了第二排防线，与坦克和步兵进行了短兵相接。战局正在以从未预知过的混乱程度向溃败发展，由于指挥型舰艇被迫参战，指挥网络一度跟不上进度。
　　夜空已经显现了全身了，但是炮火与照射灯却让所有人错以为身处白昼。事实上光影的急速变换对长期生活在优越的现代生活里的政府士兵产生了极大的影响，雇佣兵反而显得应对更加自如。但是对手是习惯了或者说热衷于在黑夜中刺杀猎物的野蛮人，虽然赤手空拳但是凭借人数和灵活优势依然将防御矩阵轻松融化，很快第三排防线就将迎接冲击。
　　在第一排防线前的埋伏网络上面火焰滔天，野蛮人的精锐部队马上就要抵达了。侦察飞船越过战场回到了“主宰者”身边并汇报了情况。
　　不远处的大沙丘背后，首先抵达的骑兵战团已经停下脚步组建冲击阵型，这是个令人震惊的消息：这说明野蛮人已经发展出了不知深度的战略思想！曾经的入侵相比之下犹如一盘散沙，即便是散沙也屠戮了废宝城。最高指挥官背后渗透出几溜不安的汗液，遥望着前线的惨景，他无法想象如果骑兵战团发起全速冲击，自己所统帅的军队将会在多长时间之内土崩瓦解！他的一世英名与祖辈荣耀将顷刻间荡然无存，就像刚刚炸裂成烟花的一艘“守卫者”。
　　通讯器震动起来，来电显示是“金牛儿”。最高指挥官似乎抓住了什么救命稻草，其实心里也明白这次通讯八成没有好消息。
　　“指挥官，立即汇报战况！”
　　“不容乐观，金牛儿，不容乐观.....”
　　“如果你再敢叫我一次金牛儿我发誓我立即在政府系统里把你定为统御不力的罪人！现在我传达安札将军的指令，无论如何守住前线，钢铁长城还没有准备妥当。如果野蛮人能把你们击溃，那么尚未完工的长城绝对不可能守住威土大陆通往金卡大陆的关口！到时候你就是千古罪人，你的子子孙孙都难辞其咎，你的家人将为此入狱！”
　　“这怎么能行？！星球政府早已经取缔了连坐制度了！”
　　“星球政府已经被安札将军暂时接管了，不要忘了：虽然现在我们各个人种团结一致抵御外敌，但是本质上临时政府依然是军事集权制度的执行者！服从命令，不惜一切抵挡住进攻。”
　　“支援什么时候到？如果第一批骑兵进攻了那么后面紧接着就是几百万的敌人，源源不断，我们将一直战斗下去直到死吗？我们的战士会得到轮班修整的机会吗？还是说，我们其实都是消耗品？！”
　　“不要多想，指挥官。我们都知道，我们修筑钢铁城墙并投入大量人力财力升级加固它就是考虑最后在此处守住金卡大陆，这里是真正的一夫当关，万夫莫开！而有人预测，如果没有人到前线去拖延行军，长城就不可能完成！一旦长城完工，所有之外的城市村庄都将撤离至长城后面参与基础建设.....”
　　“你什么意思？星球政府叫我们.....”
　　“我都说过了，不要多想。没有负担地战斗的最好办法就是不要多想！单纯地完成任务，为了威土大陆最后几座城市和金卡大陆的繁荣，为了星球政府的长治久安和第二地球四百余年来的辉煌荣耀——我希望你能理解，但是，我也希望你不要多想。”
　　通讯器挂断了，这段对话没有人注意到。决定是否赌一把保存有生力量的选择权被紧握在最高指挥官的掌心之中，但是也许如果现在撤军钢铁城墙真的无法抵御进攻——换句话说：第二地球的现代文明是否倒退为崇尚控制天气的怪胎圣徒的野蛮文明只在于自己的一念之间.....
　　“去他娘的。我凭什么要背负如此重要的责任？这是我应得的吗？去他娘的最高指挥官，去他娘的金牛儿臭垃圾，去他娘的星球政府，去他娘的第二地球——那群傻屌地球人没事干什么要移民外太空！这是个百分之百的错误！这是个谬论！第二地球这个该死的地方一点也不值得我们生活于此，我们的存在就是个错误！我的出生就是个错误！去他娘的地球文明，去他娘的地球人，这就是你们想要的？哈哈！真他娘的可笑，既然是为了好处就移民，为什么我们这么痛苦？我们的存在意义是什么？总有一天老子端着枪就要杀回去，恶心！我不能死！我的——神——啊啊！！！去死吧，娘胎里畸形的圣徒！”他怒不可遏地下达了命令：所有作战单位全体前进，同时发表了一同足以载入第二地球史册的震撼人心的演讲，这让所有瞪红了眼的士兵、技术员、飞行员都鼓起了膨胀的勇气——这在于他激活了所有人自欺欺人的能力。
　　浩荡的钢铁洪流轰然前进，虽然缓慢但是势不可挡，就像一头过度生长的驼龙喷着滚烫的鼻息！导弹车、飞船、战车、坦克万炮齐发，射出枪林弹雨，步兵弯着腰贴着地面疾走，在与野蛮人敢死队靠近时弹出刺刀。一方面士兵们怀揣着扬名立万为政府献身的雄心壮志，一方面激荡起不是他死就是我亡的赌徒情感，这的的确确使人不可一世所向披靡。他们不再面露胆怯，因为最近的一次胜利唾手可得，甚至觉得正在沙丘背后集结的骑兵战团也不足为惧。所以他们开始戏弄性地避开了致命部位而是穿刺了野蛮人的肩膀或者肚皮将他们一步一步击退，逐渐逼近埋伏网络上方舔舐夜空的火墙，他们想活活烧死野蛮人们！
　　最高指挥官兴奋地发现自己演讲的显著效果正在扭转战局，这时一名坐在计算机前的操作人员自言自语地惊呼了一声：“我的——天——哪！”
　　他走过去想一探究竟，同时心中升起一股极端的恐惧：他害怕这个使操作人员无比惊讶的存在会再度改变战场，使自己骄傲的大厦轰然崩塌——是一个骑兵。一个骑兵。
　　那个骑兵看上去像个领头的，他直挺挺端坐在那头涂了战纹的健硕跑龙背上，赤裸着上半身挂着夸张的肌肉，就像一块花岗岩。以第二地球的月亮为背景的沙丘之巅上，那个看不见眼神的骑兵就那么冷冷地矗立着，脸上却是狂傲的轻蔑的微笑——最高指挥官心知肚明此时此刻，如果他蔑视自己，那么他就真的有资本蔑视自己！
　　求求你不要做什么“发动进攻”的手势，他在内心祈祷——前线已经反推接近于火墙了，战士们放心大胆地屠杀着剩余的一千多个野蛮人青年，他们觉得接下来的战斗都将以现在这种一边倒的方式。所以压力全部集中在了他一个人身上，就那么静静地看着我们吧，也许你掂量一下就打算撤兵了呢？
　　那个骑兵似乎轻易地看穿了他的想法并打算碾碎其战栗的理智，风轻云淡地挥了挥手，两秒钟后他的身旁冲出两名身着骨甲的骑兵，不久后一个三角攻击阵型在沙丘的斜面上成形了——“不！！！”最高指挥官大吼着将面前操作人员的椅子推翻，理智尚存，他拿起话筒叫喊道：“所有飞船出击！给我把那些该死的野蛮人骑兵炸成肉酱！”
　　正在空中与球状闪电纠缠的飞船一听大喜过望，他们很快摆脱了球状闪电活跃的区域飞入了沙丘前方，并将导弹与大口径火炮倾泻在靶子上——三角攻击阵型突然散开，避开了绝大多数轰炸射击，这是驾驶员万万没有想到的！
　　沙丘巅上，数十头驼龙吭嗤吭嗤地蹲伏在了那里，他们的背上是木制的投石机。
　　“传言是真的，”刚才那个操作人员趴在地上惊恐地说道：“他们终于有了物理的防空力量！加之球状闪电的消耗，我们的空军会全军覆没的！只能撤退了，最该指挥官！快下令撤退吧，我们经不起在这里被大量消耗的！”
　　远处第一颗巨石击落了第一架“海鳞型”舰艇。
　　最高指挥官拎起操作人员破口大骂：“婊子养的软脚虾！这就是你的责任意识吗？不许撤退！听见没有，没有我的命令不许撤退！”
　　“最高指挥官，鉴于您当前的情绪波动与不理智表现，我认为有必要在您冷静下来后再做判断！请冷静下来！”
　　“不，没用的！星球政府已经抛弃了我们，我们是拖延野蛮人进攻以给长城留足时间完成修建的弃子！我们是保护城墙之后所有正统人类与新人类的炮灰，这可真是高尚啊不是吗？这么正义的理由我们又能怎么反驳呢？不是吗？！所以把你那张愚蠢的嘴给我闭上，完成你的任务，把这里给我守住，其他的等我们把那七百万可能更多的野蛮人消灭了再他娘的说！”
　　“哦——指挥官，怎么会这样？难道我们出征时星球政府所说的都是谎言？好吧，至少我们是在为人类而战，至少.....至少我们还有火墙可以延缓，我们.....”
　　空中的球状闪电停止了进攻，转而升上天空与不经意间聚集起来的乌云融为一体变为一场似乎酝酿已久即将降临的风暴。很快，豆大的雨点砸落而下，火墙就像被打了一闷棍般萎靡下来，原本胜券在握的士兵们透过缥缈的火焰看见那些凶猛的骑兵无畏地跨过了陷阱冲向自己，宏伟的意志与信心的堤坝瞬间就决堤了。
　　最高指挥官知道自己已经无力回天了，“老子学了几十年战略，信奉了一辈子科学，最后竟然被神力给打败了。”他苦笑着，觉得自己坎坷的一生似乎都是在为现在做准备，迎接野蛮人和圣徒的羞辱，遭遇第二地球历史上最大最悲壮的惨败！过去的人生就像走马灯一样闪烁在脑海里，此时的出格与濒死无异，他突兀地想到如果有谁能将自己的人生经历写成一本传记那也将是一部媲美于《吉尔伽美什史诗》与《伊尼特》的传奇巨著，但是除了自己和一同牺牲的亡魂谁又能记住这个在浩瀚战争中化为飞灰的个体呢？只要葬身于投石机和闪电那么自己就与走卒无异，没人理你究竟是最高指挥官还是星球政府总统。也许最令哲学家史学家们称道的部分就要被自己发掘到了，那就是不为人知的失败英雄是否有资格被记载进汗青并在英灵殿的石柱上刻下自己的名字。但是他深信的答案是否定的，自己是被星球政府哄骗担任的最高指挥官而不是经过层层筛选并宣誓效忠的那种方式，这说明星球政府并不重视自己的生死，他们只期望自己能愚昧地执行到底并消失于硝烟之中。
　　“这就是生活与世界对我的赏赐吗？”他眼含热泪，心中只剩下一个念想：有人能记住自己。
　　操作人员失望地明知故问：“指挥官，我们没有戏了，是吗？”
　　“是.....是.....是的，我们完了，也许星球政府也要完了，也许第二地球都要完了！从此以后这颗星球就不叫第二地球了，因为这里唯一与地球有联系的人和物都即将消失，以后这里就叫‘野蛮星球’了。”
　　“啊.....说得是啊，我能用战舰的通讯网络给我的妻女发一封信息吗？我想告诉他们我爱她们。”
　　“尽快吧，即便注定失败也要顽强抵抗一下吧——不然神祗会将我们判定为失败者而不是烈士。”
　　半个月后，沙丘镇高地的唯一一座石制圆形碉堡里，现“沙漠蛇”作战指挥基地。
　　“现在是第三次洽谈会议，我是沙瀑黑，‘沙漠蛇’组织总司令、民权运动领袖、未来抵抗组织领导者以及，呃.....嗯.....算了不管那么多了。”
　　“我一点也不关心你那些花里胡哨华而不实的头衔，我只想尽快办妥这件事情，我的主张一直都是不接纳你们，但是你们一直要求与星球政府共同作战。”安札面无表情地说道：“我知道你们汲取了上次的教训，恕我直言你们这么这么做纯属在做无用功。”
　　“Blablabla，很有趣，对于忽略重要战略盟友与力量是你们星球政府的一贯作风，我只是认为自己作为民权运动的代表者和领袖不应该坐视不管，我不希望多几次废宝城惨剧的发生。特别是新人类不应该首当其冲遭到屠杀。”
　　“哦，你这么说是有意将我们的不合作政策上升到种族问题？清醒一点，天哪，‘沙漠蛇’为什么要选你这样的白痴当总司令！”
　　“我理所应当保证所有人的公平公正，包括谁先死的问题！安札将军，我无意翻陈年旧账，我们这次的主张与三十年内乱战争没有任何关系——我再次说明，好吗？”
　　“也许吧，也许。你们当然想借机宣传一下自己好到时候拉拢人员来对抗我们！”
　　“无端指责！你这样的行为和主张不可理喻！”
　　“当然，狡诈的‘沙漠蛇’嘛，谁可以信任呢？再会，我不认为我们之间能谈论什么有实际意义的事情。”
　　“该死。”南希将水杯重重地摁在桌子上，“安札为什么转变了态度？她那次表现出来的样子像是支持我们的！”
　　“唉，但是要想与星球政府合作只能和她谈啊。如今她是第一人了，按理说完全可以一手遮天，甚至可以直接扭转星球政府对我们的态度！这是多么好的机会呀，啧。”木象抱着双臂愤愤不平。
　　“行了，”沙瀑黑冷峻地目视漆黑的屏幕，双手捂住下巴说：“别忘了，是她开启了军事独裁，就算当初她支持我们，也变了。真是个捉摸不定的女人。”
　　“那.....现在怎么办？看上去不会有下一次洽谈机会了。”南希忧心忡忡地问道。
　　“那我们就放弃得到他们的许可吧，名义上是我们在帮助他们抵御野蛮人，这并没有触犯什么法律吧——即使我们本身存在是非法的，但是民众也许不在乎，他们只在乎有谁在战斗，他们只会记住有谁在努力保证人民的生命安全。所以我们按照计划进行支援，只不过减少与星球政府军队的接触，另外我们必须安排更多宣传单位补短，这样那些躲在金卡大陆里面那些猪猡们才会知道我们‘沙漠蛇’也拯救了他们。”
　　“我这就着手安排。”南希匆匆离开碉堡。
　　“沙瀑黑。”木象扶住他的肩膀：“你变得足够成熟，是一个比雷文顿还合格的领袖了——你非常理智。”
　　“唔。”
　　“沙瀑黑.....我知道这都是为什么，我希望你能和我们说出来，别憋在心里，用我们男人的交流方式。你很久没去酒馆了。”
　　“没时间。”
　　沙瀑黑，一个在过去几年里失去了父亲、传家飞船、挚友和信赖领袖的男人，错失使他成熟，也使他阴郁。他曾经幻想自己能回到那个上午，将“卡拉什”埋入沙堆，吩咐村民不要走漏风声，这样一切都不会发生。也许地球的星际舰队会在几百年后来到第二地球而正因为他隐瞒了真相导致第二地球的科学技术没有跟上而被消灭也无所谓，那时候将没人甚至没有鬼魂记住是他这个罪人导致了第二地球的毁灭。
　　但是现在他成为了一个英雄，尚未成功的失去了很多的英雄，一个自感卑微到越来越说不出话来的英雄，一个找不到出路只知道被命运摆布的凡人，一个垃圾。扪心发问，他这一辈子做了多少正确的事？一个以倒卖矿物和搜刮残骸的落魄游侠担此大任能完成多大成就，没有什么虚无缥缈命中注定的机缘眷顾自己，他只知道获得一份殊荣收获一份失意。他总认为自己不值得被如此对待，那些真正的勇士没有被铭记，而自己仅仅因为是沙老葛的儿子就被洪水推至现在总司令的位置，他为自己感到羞愧。所以他如今努力工作，企图弥补某些不存在的过错，而那些过错是光荣面对金光投下的阴影，他所不深刻理解的是阴影将一直存在。只要光荣继续矗立或者金光永远闪耀，阴影就将长存不灭，他的苦海也将永不干涸，他的人生却会因此而完整，因为没有哪个英雄顺水行舟，那些是贵族的事儿。我们所需要做的是背对鼎盛的文明负重前进，只有逆境才能使无愧于称之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