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他比我更应该活下去

　　兴城城门内外，军士列队，行人避让。
　　没有来得及躲远的行人只能小心翼翼的靠在不起眼处，头颅低垂，手脚不敢随意乱动，状若雕塑。更好笑的是躲在宋唯对面的两个小胖子，可能是害怕贵人们说他们不敬，两人互相用手遮了对方的眼睛，而旁边一个流着鼻涕的小丫头却趁机偷舔他们手里的糖人，这情形让宋唯看的目瞪口呆。
　　片刻之后，一队带着铁血气息的骑兵率先入城，骑兵们走的异常缓慢，凶狠的眼光在所有人的身上都扫了一遍，这才慢悠悠的离去。然后是十几辆装饰华美的厢式马车被骑兵簇拥着络绎而来。
　　最后一辆马车驶过之时，厢帘忽然被掀了起来，露出一张五六岁女孩的精致脸孔。女孩好奇的打量着城内的一切，见到那些战战兢兢不敢抬头的百姓时，做了一个无聊的鬼脸。恰在此刻，女孩忽然看到一个躲在墙根处的瘦弱男孩，不仅没有低头，还明目张胆的向着她撇嘴。女孩愤怒的瞪了他一眼，不料那个男孩也不示弱，竟回给她一个白眼。小女孩不服，冲着男孩露出尖利的牙齿。这个男孩当然就是宋唯了，本来看到一个粉雕玉琢的瓷娃娃，本能的想逗一下，谁知女孩误以为是在挑衅。于是，就在这入城的道路上，在噤若寒蝉的安静中，在无数低着头的大人们面前，两个孩子隔空进行了很多轮无声的鬼脸厮杀。一直到马车驶出很远，被房屋遮挡了视线，他们依然未分胜负，但已无法再比。
　　马车过后，又有一批人步行入城，正是方才迎出很远的本地官员。许是很少有此长途跋涉的经历，多数人都已经汗流浃背，显得狼狈不堪。官老爷们走后，在周围躲避的行人才算彻底解脱。刚刚那些贵人们入城的时间可是不短，大家如同雕塑一样站了半天，不免有些四肢僵硬身体酸麻，于是，一个个活动着身体四散而去。
　　宋唯却不存在身体上的不适，只是感觉脸部肌肉有些抽搐，他一边揉着脸一边喃喃自语：“小姑娘倒是个美人胚子，就是脾气太刁蛮，不知道是京城哪个贵人府上的小千金？”
　　宋唯漫无目的的在兴城之内闲逛，眼睛四处乱瞅。两旁商铺林立，摊贩无数，游客如龙，行人如织，热闹非凡。各色吃食，服装鞋帽，文房四宝，长刀短剑，胭脂水粉，米面粮油，卖什么的都有，让人目不暇接。宋唯不禁感叹，这个时代的城市倒也是挺热闹的。
　　前方有处最热闹之地，瞬间便吸引了男孩的目光。这是一处极大的空地，是专门用来演绎杂耍的所在。喷火的，耍蛇的，吞剑的，顶缸的，叠碗的，各样杂耍引起一阵阵的惊叹之声。还有些挤不进去的半大孩子，虽然看不到，但喝彩声是绝对不能落后于人的。
　　宋唯加快脚步，然而刚刚接近人群，忽然听到有人大喊：“快躲开呀，有人患鬼病了！”一听说是鬼病，所有看客轰然退散，就连那些杂耍卖艺的也慌忙躲远，挣钱吃饭的家什都来不及带走。还有一只不知是谁遗落的绣花鞋，孤零零的躺在那里。场内只剩下一个躺在地上不停抽搐的小乞丐，还有那个刚刚赶过来还没弄明白状况的宋唯。
　　小乞丐约莫四五岁，头发肮脏不堪，衣衫破烂的不成样子，此刻他已经痛苦的五官扭曲，口吐白沫，喉咙里发出瘆人的嘶吼，手脚不停的抽搐，情状非常吓人。
　　宋唯直到此时才清楚了状况，虽然不知道鬼病到底是什么病，但看小乞丐的症状倒是极像那个世界的羊癫疯，按说这种病是不会传染的，但为什么大家那么害怕呢？又想到，自己此刻只是个六岁的小男孩，不会医术，也没有任何可以借助的工具，况且如今自己也是危险时刻，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还是别蹚浑水了。想到此，便也转身向外围走去。
　　“哥，救救我！不要抛下我！哥，求你了，救救我吧。”忽然有个稚嫩而又沙哑的声音传入他的双耳。他回过头，看到那个小乞丐颤抖的嘴唇和哀求的目光，突然想到了小鼻涕虫，不禁心中一颤，声音和眼神都太像了。他豁然转身，不顾周围那些人的提醒和警告，毅然来到小乞丐身边。他不懂医治，但他知道，如果是羊癫疯之类的病，暂时不会有生命危险，坚持片刻便能好转，于是，他紧握着小乞丐的手，给与他信念上的支持和守护的温暖。
　　也许是温暖的力量起了作用，小乞丐渐渐安静下来。手脚不再抽搐，身体不再颤抖，但从五官上可以看出，他依然处在痛苦之中。宋唯温和的笑了笑，弯下腰，异常吃力的将小乞丐背在身上，慢慢的走了出去：“走，哥带你去看大夫。”
　　毕竟只是一个六岁的小孩子，身体素质太差了些。这还是从婴儿时期就有意识的锻炼自己身体的结果呢，长大些之后，又经常带着小鼻涕虫去湖边练习广播体操。那时候，小鼻涕虫总是崇拜的看着宋唯：“哥，原来你会武功啊？”宋唯从此知道了这个世界是个有武林高手的世界。后来，小鼻涕虫又偷偷告诉他，听大人们说，几年前来过一个很厉害的修行者，宋唯又是一惊，原来这个世界是一个修行的世界啊。但很可惜，不管是武功还是修行，村里的人都是不会的。但忽然又想到，前些天村长在林间画的弯弯曲曲的大圈，导致他怎么也走不出去，村长曾说自己不会修行，那又会是什么呢？是法术还是阵法？
　　宋唯的在胡思乱想的同时，背着小乞丐蹒跚而坚定的消失在人们的视线当中。
　　在他的背后，人们议论纷纷，有人说要去报官，有人出声诅咒，有人建议把他们赶出城，总之没有任何人心存同情。唯有一个十岁左右的俊俏少年，面容严肃，一言不发。想了片刻之后，转身就走，拐了几道弯，进了察院处。
　　三天以后，宋唯不得不承认，他已经无能为力了。看过了很多大夫，他终于明白了鬼病的含义。鬼病不是羊癫疯，仅仅是发病的状态有些相似而已。鬼病之所以叫鬼病，是因为一旦得病便不可能治好，是必定要去做鬼的，世间没有人能够医治。得病的人身体内会有一股极为阴森的气息，这种气息不知道是如何产生的，传说是因为恶鬼曾经在其身体里居住过，因此产生了鬼气。这种阴气会急剧吞噬人的阳气，一般三天之内就能将全身阳气吞噬殆尽。而当病人死后，阴气会冲出体外，于方圆百丈之内择一最近的人体再次寄居。故而，一般发现了患鬼病的人，都是将其扔到太阳能够照到的荒郊野外，当人死后，尸体经过太阳暴晒三天后，阴气自然便会消弭。
　　宋唯此刻已经成为了全城追捕的对象，无数人想要找到他，然后强行把小乞丐扔到城外，以绝后患。其实这三天遇到了多次险情，如果不是他那异于常人的耳力和目力，恐怕早已被捉拿。
　　昨日经过一家酒楼之时，恰好听到店主人和察院的人交涉，于是赶紧折了回去，躲在了墙角。藏好之后，他忽然想起刚才同福酒楼的那位东家，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仔细一想，霍然一惊，原来此人就是那日在村里出来的三十三人之一，一股煞气在心头冲起，他急忙稳定心神。很显然此时不是复仇的时刻，得先过了这关再说。
　　片刻之前，在一处院墙十分破烂的府邸后门躲藏时，又差点被察院的人找到，幸亏在危急关头，那扇小门忽然打开了，一个额头点着红胭脂的小女孩飞快的把他们拖进了院子。宋唯等察院的人走远之后，这才施礼道谢，小女孩只是红着脸摆手。为了不给人家增添麻烦，只是歇息了片刻，宋唯便谢绝女孩的挽留，背着小乞丐离开了。
　　宋唯此刻躲在了一座名为白云观的道观后面，他已经筋疲力尽，实在是跑不动了。心中暗道，如果会修行那该多好啊，就算寻常的武功也行，也不至于如此不济了。看着奄奄一息的小乞丐，他又想到了小鼻涕虫，感觉阵阵心痛。小小的生命，未曾领略世间的丝毫精彩，便要告别人世，实在是莫大的悲哀，但自己已经无能无力了，又该怎么办呢？
　　正当宋唯伤心郁闷之时，忽然发现一个仙风道骨的老道士不知何时站在了自己的身旁。宋唯一阵悲哀，看来是躲不过去了，终究要落到最坏的境地。然而老道士并未有将小乞丐带走的意思，而是温和的说了一句：“我能救他。”
　　宋唯愣愣的看着老道士，有些不敢相信。
　　“我能救他，但是我在此地停留的时间有限，无法将他体内的阴气炼化，只能逼出体外，这样他就能活下来了。”老道士继续说道。
　　“那逼出来的阴气呢？当您医治时，必是离得最近的人，会不会又进入您的体内？”宋唯虽然如闻天音，但还是想到了安全问题，于是很关切的问道。
　　老道士满意的看了一眼宋唯，意味深长的说道：“它是进不了我的身体的，但却能进入你的身体？”道士紧盯着宋唯的双眼：“逼出阴气，就会进入你的体内，你便要患鬼病，他却可以活；若不医治，你能活，他必死。现在，做一个选择吧。”
　　宋唯有些傻眼，舍己救人还是独自保命？其实他与小乞丐非亲非故，带他四处求医，无微不至的照顾了三天，已经算是仁至义尽，其实更多的是，他把这个孩子当成小鼻涕虫的影子，况且他还有很多重要的事情要做，比如给春风里的人们复仇，小鼻涕虫临死的样子浮现在眼前，让他心如刀绞，他刚刚才找到了仇人的线索，就此放弃，如何情愿?比如探秘，那个美丽的身影为什么要把自己抛弃？比如报恩，那个唱着沧桑歌谣的老人救了自己，他要去报答。比如弥补遗憾，前世的遗憾，今生来补。还有他无比渴望的修行，他曾经猜测，修行到极致会是什么境界，能不能拥有回到原来世界的能力？但一个小小的生命就在自己面前，已经奄奄一息，真要就此抛弃掉吗？就不会愧疚吗？
　　或许是看透了宋唯心中所想，老道士如同残忍的魔鬼，又向前逼了一步：“其实，我出现在这里，原本就是为了你而来。不知道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你是天封之体，全身穴窍天然闭塞，无法沟通天地元气，所以不能修行。但我可以另辟蹊径，助你走上修行之路。而且，你这样的体质，一旦能够修行，那么修行的速度，将是其快无比，或许能够造就这个大陆的修行奇迹。但是，我今日只会出手一次，要么救他，要么助你修行，自己选择。”
　　夕阳西下，薄暮的光照映衬着晚霞，美轮美奂。宋唯看着天空，沉默了很久，他此刻才明白，抉择才是人生最痛苦的事情。况且，砝码加的越多，便越是难以抉择。但再难的抉择都需要有个结果。宋唯长出一口气，无比认真的向老道士鞠躬施礼，而后微笑着说道：“感谢仙长相助！请您开始吧，我选择救他。”尽管有所预料，但老道士仍然觉得诧异，望着那张绽放着灿烂笑容的小脸，不解道：“不再考虑一下了？要知道，一旦阴气侵入你的体内，断没有活命的可能，你只有死在荒郊野外的最终宿命，而他，仅仅是你在街上捡到的陌生人，为了他，值吗？”
　　宋唯叹了口气，这一世已经到了最后时刻，何必还要强装懵懂无知的幼稚少年？索性不再管是否惊世骇俗，就讲点大道理吧：“仙长，我身体虽还处在幼年时期，但早已知道了生命的可贵。其实这个抉择很难，我有许多想要做的事情，但与生命比起来，那些事情就都不算重要了。而就生命来说，抛弃掉你我他、大与小、贵与贱、亲与疏，这些经常冠于生命之二字之前的称谓之后，剩下的本质其实是一样的。一样便代表了平等，既是平等的，便可权衡。虽然我并不认识他，但四五岁便做了乞丐，足以说明他所经历过的磨难是难以想象的，他需要活着，去寻找美好。而我，虽也有坎坷，但能在这个世界生存，原本就是个意外之喜，况且已经领略了六年的风光了，记忆里已经留存了无数欢乐了。因此，比较起来，他比我更应该活下去。”声音依旧稚嫩，话语却让老道士感到一阵惊恐，这是一个六岁孩童能够说出来的话吗？难道他忽然得道悟了人生真谛？或者是那种只能在传说中听闻的生而知之的神童？
　　惊疑不定的老道士还在回味宋唯的话语，宋唯却已转身，面朝夕阳，含笑等待。老道士看着小小的背影，忽然下了一个天大的决心，眼神瞬间变回了平静。
　　灿烂的夕照中，白云观后方闪耀起一团精光。良久，一股浓重阴冷的黑气在小乞丐的身体内窜出，又顷刻间钻进了宋唯的身体。
　　在老道士的叹息声中，宋唯倒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