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江山

　　也是从那天开始，燕冲白天就看不到父亲的影子，只是偶尔在晚上醒来的时候，燕冲看到煤油灯下的父亲佝偻着背蹲在坑边大口地吃着雪白的面条儿！而母亲则是坐在父亲的对面一脸微笑地专注地看着父亲吃，仿佛这就是天下最幸福的事儿一样。
　　燕冲每次都怀疑这是一种幻觉，但第二天燕冲和姐姐燕月准能吃到一顿过年都吃不到的雪白的面条儿。他们总是吃得很慢，因为这种幸福的感觉他们不想一下子就体验完。
　　而这时母亲总是慈祥地凝视着他们姐弟两人吃完再高兴地去收拾碗筷。
　　这个幸福的景象让燕冲深深地认识到他晚上的画面绝对不是梦。
　　接下来燕家的生活也不断地改善着，甚至在大多数的家庭都处于饥饿边缘时燕家也没有断过粮——虽然以粗粮为主。
　　燕冲看到母亲在烧火，转身从院墙根儿下抱了一捆木柴走到母亲身边蹲下来，把柴火放进土炉里。
　　母亲起身看了燕冲一眼，用手摸了一下他的头。
　　“一会儿你姐就回来了，另外告诉你，你爸今晚上也会回来。可能这次回来就不走了。”
　　“那敢情好”，燕冲应到。他这才想起明天是周六，自从姐上了县里的高中后就住在学校里，只是到了每个月的最后一个周五下午才放假回家。
　　当然了姐姐不在家的日子，这家里还真地清静到令人害怕。
　　“我去菜地拽点儿菜，馒才蒸上，你把火烧大点儿，一会儿把这身脏衣服脱了，我回来给你洗洗，天天脏得跟泥鳅似的。”燕母说着，拿起竹篮出去了。
　　燕冲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幸亏没有问这衣服的事儿，否则还真不好交待。如果母亲知道他又去了村北的小树林，非揍他不可。
　　一夜无话。
　　第二天醒来时，燕冲看到炕上躺着熟睡着不知有多久没有见过的老爸，想着可能真如老妈说的那样不走了吧。他小心地起了床，在院子里长长地伸了个懒腰。
　　“怎么不睡了？”老爸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爸，我吵醒你了吧？”燕冲赶快打来一盆洗脸水，拿着毛巾站在边上等爸爸洗完。“我妈说你这次回来就不走了。”
　　“哦，是这样的。我想过了，这次回来啊，准备置点产业，以后啊，就在咱村儿里了。外面的世界虽然精彩，但也不容易啊！况且现在这大好的时光，不抓住就可惜了。”老爸擦完脸，把毛巾递给燕冲，“吃过饭之后陪我去走一走，你不是一直都想知道老爸这些年来在干什么吗？”
　　“好嘞！”燕冲高兴地答应一声，就着老爸的洗脸水洗了，把洗脸水泼了，又到压水井边上压了半盆水放到边上。一会儿妈妈做完饭后还要洗脸。
　　这时燕月从西屋出来，到井旁洗了脸，顺手把毛巾扔到了水盆里，叫了声“爸”，转身回西屋去了。
　　“那是给妈妈洗脸用的。”燕冲喊了一声。
　　燕月停也不停向前走，“你再压一盆不就行了，反正你闲着也没啥事儿！”一声不满飘了出来。
　　燕冲刚要发作，妈妈从厨房走了出来。
　　“吃饭了！”妈妈喊道，顺便走到脸盆边，挽起袖子就要洗脸。
　　“妈，我再给你换一盆儿。”燕冲伸手就要去倒。“不用了，这也不脏嘛，都是一家人的。另外，星儿，你姐学习挺紧的，以后让着你姐点儿，你能做的活就不要麻烦她了。再有两年就要考大学了，争取成为我们村儿的第一个大学生，咱家还指着她光耀门庭呢。”
　　燕冲张了张嘴，最后还是嘟哝了一句“好吧！”
　　“好孩子。”老妈摸了一下燕冲的头。
　　由于还要去上课，燕冲吃得很快。当时上课还是六天制，周日休息一天。
　　星跟在老爸的身后，心中有很多问题要问，但又不知道先问哪个，干脆一声不吭地跟在后面。
　　“你最想知道这些年我都去了哪儿吧？”老爸停下来，蹲下身子，伸手拉住燕冲的右手，顺着村南头的灌渠继续向前走。
　　“哼。”燕冲轻哼了一声。
　　这些年这个问题就是个神秘的谜一样盘在燕冲的心里。
　　“没你大姐那会儿我就明白了一个道理，光靠这地里可怜的公分是养不活你们两个的。唉，一个可悲的年代啊！”燕冲明显地感觉到老爸的手抖了一下。
　　“多少年了，我都过不了那道坎儿。”老爸摇了摇头。两人接着向前走。
　　“以前你小，家里的事儿我从没给你说。现在你也长大了，有很多事儿也要不断地告诉你，毕竟以后你还得撑起这个家。”
　　“从那天开始我就去了山那边的邯城。在那里有很多种生活方式，不像我们这里只知道种地。”老爸接着说。“我在那里给人家织布袋，每个五毛钱，五毛钱啊，可是咱庄上半个月的公分收入！每天我就能织两个半，两天就是五个，顶上咱庄上一个多月的收入了。然后每次回来的时候都要在那边买半袋玉米半袋白面回来。现在你明白为啥从那以后你们为什么再也没有挨过饿了吧？”老爸得意地说。
　　是啊，怪不得家里有那么多长长的线绳呢。燕冲还是用这些个线绳结的网去捕的野兔呢，只是到了昨天才有第一只进帐。
　　“哦，我的天，半袋玉米加半袋面加在一起差不多有一百来斤了吧？你就这样扛着走了两百多里地？”燕冲吃惊地瞪大了眼睛。
　　“是啊，这有什么大不了的。等你的肩膀能扛起咱家的担子时候，你也能啊！你个兔崽子别打岔！”老燕从燕冲的手里抽出手，狠狠地在燕冲的脑袋上敲了一下。
　　燕冲吃痛，咧了下嘴，不再吭声。
　　“我在外面见到也学到了一些东西，而这些东西在我们这里被叫做‘资本主义尾巴！’比如经商，就是把邯城用不了的东西拉到我们这里来，再把我们这里的用不了的东西倒腾到邯城去，我们在中间赚取差价，这就是最简单的经商。在这个世界上不能没有流通，也就是说，不能没有商人。而在所有的行业当中，经商是最快地发家致富之路！”老燕若有所思地总结道。
　　这几句话在燕冲幼小的心里引起了巨大的地震！这可是不允许的啊！村里什么东西都是要通过“合作社”来流通的，而其它的方式都不合理的，比如老爸提到的这种“倒腾”就是不允许的，以前有叫“阿双”的人就这样做过，结果被村里给绑起来游街批斗，最后把那人都给斗疯了，年纪轻轻地成了神经病，见人就伸出手叫着“还我——”那种神态像极了地狱里索命的小鬼儿。小时候那种场景一直是燕冲最怕的恶梦，上了三年级了才好点儿了。
　　“以前行不通的路，以后就行得通了。阿双没有错，错得只是我们这庄上的人，也许错得是我们的这个时代。不过，好日子很快就要来了。”老燕说。
　　这番长篇宏论对只有十一岁的燕冲来说有点儿难以消化，但这似乎一点儿也没有影响老燕的思维和心情，关键的是老燕此时的心境好像不是一般的好。
　　“古时候有个非常成功的商人叫范蠡的，离开越王之后游走在各个国家之间，最后成了著名的富家翁。明朝的时候也有个富可敌国的商人叫沈万三，他们将会成为我们新时代的榜样！”
　　关于这两个人，燕冲还是知道的。村里过往的说书先生可没少讲两人的故事，好像那个叫沈万三的死得还挺惨。
　　我可不想死那么惨！燕冲默默地在心里顶了一句。
　　对于这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老爸，燕冲可没有胆量去反对，说不定哪一句就会引来一顿饱揍，或是老爸突然消失再来个几年不见。
　　在燕冲幼小的心灵里，这两种都是他最不想见到的结果。他宁愿听这种半懂不懂的东西！
　　老燕仿佛看到了燕冲的心里一样，淡淡地一笑，拉着燕冲走到灌渠边最高的小土包尖上，用左手向南遥遥地指了指，“你看，那是什么？”
　　燕冲顺着老爸手指的方向远眺，没发现什么啊？那不是最熟悉的燕水河吗？燕水河南岸是一座高高的山，说是山，还不如叫丘陵更恰当一些。由于本地区就这里比较高，所以大家还是习惯叫它山。
　　关于这座山还有个美丽的传说，据说有年大灾，这里大旱，燕水河也干涸了，庄稼颗粒无收，别说吃得了，就是饮用水也找不到了。于是庄上有能力的都到外地逃难去了，剩下的老的老小的小的村民没办法，到燕水河边建了个河神庙，大家到庙前静坐许愿三天三夜，不过没见什么效果。
　　看来村民的诚心没能感动河神大爷啊！
　　不过就在大家都要放弃的第四天晚上，一阵阵凤鸣之音由南山传来，随后就是雷光四射乌云密布，紧接着一阵暴雨如约而至！
　　第二天大家惊奇地发现燕水河再次充满了清清地河水。更为神奇地是对岸南山上一夜之间长满了漫山遍野地竹笋！而在此之前方圆百里之地是没有竹子的，更别说一夜之间到处是竹笋了！
　　而正是这批突然冒出来的竹笋，让庄上的人度过了最为艰难的岁月。
　　从此之后这座山被改名为凤鸣山，而这座山上从此也长满了竹子。燕冲小时候也常听老人们讲要尊重河神，不许到山上去偷竹笋吃，否则会遭报应的。
　　关于这个传说，燕冲认为有很多的疑点儿。
　　首先关于这个传说中的“从前”到底是什么朝代？为什么史书中没有记载？
　　其次是尊重河神，为什么不许到山上偷竹笋？分明是应该尊重山神才对嘛！大家怎么能把河神和山神混为一谈呢？
　　再者，这么重要的山却没有山神庙？还是山神与河神结婚了住在了一起？如果是那样的话，他们的孩子又是谁呢？曾经有些时候燕冲也怀疑大姐燕阳的死是不是因为爸妈偷了凤鸣山的竹笋？在燕冲不太清晰的记忆中确实有过吃竹笋的片断。但话又说过来，那片山不就是为了拯救村民而存在的吗？我们都快要饿死了，为什么不能吃？还要降罪于他庇护下的饥民？
　　最后一个疑点就是一句俗语“栽下梧桐树，引来金凤凰”，如果真是如传说那样，不应该是漫山遍野的梧桐树吗？为什么会是竹子？
　　竹子只能养熊猫！
　　难不成我们整个庄上的人原先都是熊猫？
　　没有人能回答燕冲的问题——即便是知识最丰富的郑老师。
　　相比较来说关于凤鸣山的另一个传说应该是比较靠谱。
　　传说是明朝的一个公主下嫁到了这里的一个状元，而她皇帝老爹不同意，于是把两人谪到了这里，死后埋在了这座山上。古时称皇帝为龙，皇子为龙子；而对应的皇帝的女儿或是老婆应该被称为凤，所以这山的名字和凤有关系！
　　这样的话一切就解释通了，同时也能解释方圆几十里之内没有姓朱的原因——既然公主爱状元宁可千里被贬，所以孩子随父姓也就顺理成章了！
　　当然了，关于这个传说也没有相应的文字记载，从科学的角度来讲也是靠不住的。
　　到底孰真孰假，又有谁能说得清？
　　脑瓜痛！
　　燕冲一走神想法跑得有点儿远，一时也忘了老爸的问题，顺口说了句“不就是一座小山吗！”
　　燕冲说过之后才穆然惊醒，如果老爸要的答案是这个的话，这还用问吗？说话不过脑子，这下坏了，老爸会不会暴走？或是把自己给暴打一顿？
　　长久的沉默。
　　老燕突然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慢慢地举起双臂，张开，猛地爆发出一声强有力的吼声。
　　“坏了，老爸要暴走！”不对，老爸这是要发怒了，我得逃走！
　　燕冲刚要转身，老爸的难以掩饰的兴奋之声响起。
　　“不错，所有的人看到的都是一片山林，一湾河水。可我看到的却是一翎翎舒适的竹席、一挂挂漂亮竹帘，一湾弯可爱的鱼塘……总之，我看到的真金白银就放在那山上的每个角落，一张张的‘大团结’铺满了燕水河两岸！你看到了没，它们是那么的亲切，那么的可爱，它们在向我招手！”
　　疯了，老爸一定是疯了！燕冲一时间不知要说什么好，我是不是应该第一时间跑回家给老妈反映一下老爸的情况？，最少得和老妈一起作业预案，是不是老爸这些年在外面受了什么刺激？
　　正在这时，老燕强有力的右手一下子抓紧了燕冲稚嫩的左肩，仿佛是知道他的想法一样。
　　“我说的话现在可能你不懂，但我说的每句话都是真的，你要记下来，并且谁也不许给他们说，你同学、你老师，即便你姐和你妈也不行，记住了没？”
　　燕冲转过头来，再次认真地审视这个变得陌生了的老爸，颤巍巍地点了点头，“我谁也不说，只有我自己烂在肚子里！”
　　如果是这样的话，你告诉我干嘛？燕冲在心里腹诽道。
　　“错，不是要烂在肚子里，而是要把它变成现实。当你一步步地把它变成现实的时候，你就会成为方圆百里内最靓的仔！你就会成为范蠡，成为沈万三，成为最有钱的那个人，你就再也不会挨饿了，你就有了能力保护你姐，保护你妈、你老爸和你想要保护的任何人！”
　　一瞬间燕冲似乎什么都懂了，又似乎什么也都不懂，只好重重地点了点头——至少得演一下戏配合一下老爸吧！这是对他老人家最起码的尊重。
　　老燕很高兴，再次隆重地举起了左手，在两人面前画了一个大大的圆，“你看，那是什么？”老燕再次问了个相同的问题。
　　“那是漫山遍野的‘大团结’！那是保护我和我的家人的超能力！那是我们家未来的发展蓝图！”燕冲这次学乖了，把刚刚学到的“蓝图”都给用上了。
　　看来是时候陪这个琢磨不透还不让人省心的老爸疯一把了。。
　　老燕很满意，右手爱溺地抚摸着燕冲的头。
　　“那是我给你打下的江山！”老燕语重心长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