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魂器

　　法学院北楼401是一个圆桌会议室，参加读书会的同学们陆陆续续的到了，找位子坐下。到的人很安静，没有交头接耳，目光相会大家相视一笑。林老师坐在会议室的西北角，那是他专属的位置。
　　“读好书，灵魂向上走！欢迎同学们参加源社第三期读书会！孙晴晴作为读书会的联络员，先来了一段开场白，源社成立自2009年，至今已成功举办了两期读书会，第一期和第二期读书会，我们请到了林教授带领大家共同研读《联邦党人文集》这部美国建国的重要文献，两个学期的学习，大家都被人类社会是否有能力通过深思熟虑和自由选择建立一个良好的政府，还是只能靠运气和强力来决定他们的政治组织这句话带入了深深的思考，我们也学习到了在美国建国生死存亡之时，美国的建国先贤们关于建立一个联邦政府还是邦联国家的一系列的辩论。这学期我们很高兴再次邀请到了林教授为大家领读，这一期源社读书会，我们要研读的由是德国著名诗人、哲学家和剧作家席勒，在耶拿大学的一次著名讲演，题目叫《摩西的使命》。看到这个书名，我很好奇啊！摩西是谁？摩西的使命是什么？下面就请林老师带领大家一同走进摩西的世界！大家欢迎！”
　　同学们看着林老师，齐刷刷的拍手鼓掌。
　　“谢谢大家！林老师清了嗓子，从椅子上坐直，双臂搭在椅子两旁的把手上，说到，去年一年，很高兴与在座十几位同学一起研读和讨论了关于美国建国的一本脍炙人口的经典——《联邦党人文集》。每周两个小时，只读一篇，进度略显缓慢，但在经典面前，我们通过这种方式，真实地触碰到了一个旧制度正在崩溃、新制度尚未开启的时代。每一句话，都是原汁原味的，没有篡改，也未经曲解。在美国之前，西方人从没有过在如此庞大之疆土之上建立一个巨型共和国的经验和先例，美国的建立，使得一个超国家的联邦政体在一部成文宪法的指导下开始运转，历经各种内忧外患而坚挺不坠，并继大英帝国之后逐步成长为另外一个更为纯粹的海权霸主。”
　　“美国开启的成文宪法传统，也成为后来各国纷纷效仿的对象，包括一战后在美国主导之下成立的国联、二战后同样是在美国主导下成立并运转至今的联合国这种超国家的国籍组织，都是美国联邦制在国际范围的一种应用和推广。那么，美国这种联邦制的历史基础是什么呢？”
　　“我们知道美国是一个新教国家，一六二〇年，一群清教徒乘坐五月花号船从英国南安普顿出发，抵达了北美。从此，在这片新大陆上开始了一种全新的政治组织形式实验。这个实验，在托克维尔的《论美国的民主》中进行了详细的论述，包括这种联邦制的国体，三权分立的政体，信仰和言论自由的宪法规定。那么，为什么新教伦理可以催生出一种这样的国家组织模式？新教伦理的根源又是从何而来呢？这些都需要我们去探索，去发现，去了解。从根儿上说，要认识美国社会意识形态的逻辑，就必须追溯以色列人的历史。”
　　“为什么呢？单从当今国际政治的交往中就可以看出来，美国与以色列是天然的盟友，这背后有什么逻辑呢？要对这种国际政治关系进行溯源，就不得不回到人类历史上一个著名的人物和一次重要的立法事件，这个人叫摩西，这个重要的立法事件叫摩西立法。根据史料记载，在摩西带领以色列人出埃及的过程中，登上了红海东北部的西奈山，上帝借由他向犹太人颁布了十诫，并获得了犹太人集体的宣誓，至此自下而上建立了一个经过大家一致同意的、按约而治的政治体。”
　　“按霍布斯的说法，只有按约建立的国家，才是政治的国家。这也是为何每一个现代国家都有一部宪法，准确的说，摩西在西奈山借由上帝授权与民众建立的一套法治体系，是人类历史上第一部成文宪法，也是从那时开始，开启了现代国家立约而治的政治传统。”
　　“在这学期我们阅读和讨论的，就是欧洲18世纪启蒙时期的一份著名讲稿《摩西的使命》。”
　　学友们面面相觑，似懂非懂。我不知道我是否真的明白林老师在讲什么，一个遥远的民族和故事，与我好像没有什么关系。但既然是人类历史上一次伟大的立法事件，肯定有些什么不同凡响的故事发生。但摩西立法这个远古的历史事件和现代国家建立宪法的政治基础真的有那么深的渊源吗？我不知道，但我想林老师肯定知道。他的脑子像一个巨大的宝库，从美索不达米亚平原到两河流域，从古埃及、古巴比伦到古罗马，从政治、经济、文化到哲学、法律、宗教，你想知道的没有他不知道的，你想了解的没有他不了解的。和林老师在一起，有一种知识上的安全感，一个人什么都懂，却不嫌弃你什么都不懂，一个人什么都明白，却不急于让你马上明白一切。我很容易被他吸引，我不知道是什么。
　　“乐朝把席勒的这篇演讲译成了中文。文章很短，但用一个学期的时间能不能把它读懂读透，还需要大家自己下功夫。下面，从乐朝开始吧，你读第一段。”林老师说到。
　　乐朝是法理学方向博二的学生，虽和林老师走的很近，却不是林老师的徒弟。据说和林老师相识有些时日了，似乎是因为都曾经在西南待过，读书研究的兴趣相投。某种程度上来说，乐朝有一些林老师的气质，安静、喜欢思考。乐朝师兄拿起译本，念到，“摩西建立犹太国家，是历史上最值得纪念的事情之一，但它的历史意义绝不仅限于此，其对世界的影响一直持续至今。统治着地球上最多人口的两个宗教，基督教和***教，都有赖于希伯来人的宗教，若无后者，那么绝不会有基督教教义，也不会有《古兰经》。”
　　“好。就读到这里。”林老师说。
　　同学们把目光齐刷刷的转向了林老师。
　　“希伯来人、犹太人、以色列人，总的来看，这些人是同一群人，不过根据时代的变迁，有不同的表达。”林老师讲到，“犹太人是世界上一个古老的民族，他们是闪米特人的后裔，和阿拉伯人同源，人种为欧罗巴人，发源于西亚的以色列地或希伯来地。史料记载，犹太人的族长亚伯拉罕曾率领其族人从两河流域的美索不达米亚迦勒底的吾珥渡过幼发拉底河与约旦河，来到当时被称为迦南的地方，也就是如今以色列和巴基斯坦世代争夺之地——耶路撒冷。这群离开本地本族父家的犹太人，被称为希伯来人。在希伯来语中，希伯来意味渡过，也就是从河那边过来的人。大约在公元前1802年至公元前1649年，也就是古埃及十三王朝，在埃及全地出现了大灾荒，这灾荒也波及到了耶路撒冷地区。为了逃避饥荒，以色列人南迁埃及，在埃及生活了两百多年，由于人数快速的增长，引来了埃及王朝的不安，成为了这个王朝最下等的奴隶。大约公元前1420年，以色列人中兴起了一个名叫摩西的领袖，带领以色列人离开埃及回到迦南。在渡过红海后，以色列人在西奈山接受了十诫，与上帝立约，成为了神的选民。所以，一般说来，希伯来人主要是用来称呼从亚伯拉罕到摩西时期七百多年间的古犹太人。如今，语言称为希伯来语，民族称为犹太人，国家称为以色列。总的来说，文明的起源和成因是一个非常复杂的问题。”
　　我听的云里雾里，只觉得这个故事很有意思，一个古老的民族，东奔西跑，居无定所，似乎有一个命定之地，又似乎无家可归。我感到这个民族的基因里，笼罩着一种浓浓的漂泊感。
　　“大家有什么问题吗？”林老师问。
　　“林老师，对照我们这学期读书会的主题——摩西的使命，我想问的问题是，摩西的使命究竟是什么？是带领以色列人出埃及吗？”有同学问到。
　　“呵呵……”林老师笑了笑，没有回答。
　　“我认为摩西带领以色列人出埃及是一个表象，这并不是摩西使命的全部。从政治哲学的角度来看，摩西的使命是要在地上建立一个按约而治的国家，这种国家的组织形式有别于君主世袭制，是一种全新的政治组织形式，破天荒的，从来没有过的一种政治形态。”说这段话的人叫戴鹏，他是林老师的博士生，本硕就读于西南政法，学术功底扎实，讲起话来简洁明快。
　　“对。”林老师说，“摩西之所以是令人信服的主权代治者，最先固然是体现在出埃及前后他所行的一系列奇迹上，正是这些奇迹使以色列人欲要摆脱的强敌埃及受到重创，但更为最根本的步骤是，摩西，作为一个埃及人，作为埃及十八王朝励精图治、致力改革却最终失败的阿赫那顿法老的最后一个魂器，在带领以色列人出埃及的路上，通过诉诸于犹太人的选民传统及其背后的实质性内容约法传统，在西奈山自下而上建立了一个经过大家一致同意的、按约而治的政治体。在西奈山建政之前，犹太人之服从摩西，是服从他的自然性人格，因为他拥有不可思议的令人恐惧的能力，但单纯建立在强力基础之上的政治体却不可能持久，因为它受冥冥之中各种不可捉摸的、变幻莫测的运气因素的左右。运气给予它，也剥夺它。事实上，在犹太人逾越红海、西奈山建政之前，一俟埃及法老及其军队的威胁成为过去，那群犹太人立刻暴露出单纯建立在恐惧基础之上的乌合之众的本色，内部面临内讧和解体的危险，摩西的统治岌岌可危。因为他的统治并非来自他们的授权和同意，对他们来说，他始终是个令人恐惧的外来者，而不是他们的代治者。”
　　“摩西通过立法这一事件，获得了合法的授权，他成了以色列人的政治领袖、民族英雄，更重要的，他是以色列人与上帝立约的见证人和执行人，从此一劳永逸的在这个世界上开启了一种全新的政治组织模式，君主不再是世袭的，而是民选的。这是一种人类文明史上的飞跃。借由约法、契约，每一个人成为了一个独立的有思想、有血肉的个体，君主不再是高高在上的统治机器，君主代行的是人民赋予的权力，在契约的意义上，君主与人民是立约的两方，大家地位平等，而无地位高低。”
　　很好，我默默的点了点头。我似乎听懂了，又没有完全听懂。美国向来以民主自由标榜自己，众所周知。摩西和埃赫那顿又是什么关系，什么埃及法老的最后一个魂器，什么意思？
　　“徐臻，你有什么疑问吗？”林老师突然点我的名字问到。
　　“埃赫那顿是谁？”我问。
　　“呵呵呵呵……”林老师笑的到，“答案在弗洛伊德的《摩西与一神教》里，你回去可以好好读读。”
　　我点了点头。心里还想，弗洛伊德不是研究心理学的嘛？怎么还出过这种书？
　　“摩西立法是世界上一切立法活动的基石，如今在美国国会大厦安放的对美国法律体系建立影响最大的二十三位立法者大理石浮雕中，摩西身居正位，其余二十二人的面朝摩西，向他致敬。这二十二人里，有汉谟拉比，梭伦，盖乌斯，查士丁尼一世，梅森，还有杰弗逊。这是因为摩西立法这个人类历史上重大的历史事件，开启了现代国家立约而治的政治组织模式。在他以前，没有人尝试过这种方法。在他以后，也没有人能够超越他的功绩。”
　　参加林老师的读书会一年多了，最初我也怀疑这种读书会的教学模式能够带给我们多大的帮助，读读原文，讲解讲解，想发言的发言，不想发言的不做声，两三个小时下来，似乎得到了点什么启发，又好像什么收获都没有。难道我们只是知道了一些人类历史上曲折离奇的故事，这与我们这些生活在俗世上的平凡人们又有何联系呢？我们知道了这些，现实的难处就会减少吗？千年的历史、哲学的思考，看似与我们今天并无大相关，也不能解决什么问题，但是把人类历史放到几年的长河中去看，把我们自己这短暂的一生放到人类历史中去看，也许烦恼并没有那么值得牵挂，因为烦恼总会发生，也总会离去，而我们却在这种深邃的历史视野和政治视角中，学到了冷静审慎。
　　“今天就先到这里吧。”林老师说，“我们下周继续。”
　　“嗯。”学友们点点头。
　　乐朝和戴鹏走到老师身边，林老师从脚下拿起背包，三人一起步出了会议室。
　　“嗨！徐臻。”宋婕走到我身边。“这学期的课很棒!”
　　“可我其实没完全弄明白在讲什么。”
　　“这才刚开始，还有一学期的课程，不着急。你一会怎么安排？要坐车回家吗？”
　　“嗯，七点多的火车。”
　　“提前祝国庆节快乐！”
　　“你也是。”
　　“师姐，聊什么呢？”孙晴晴走过来问到。
　　“听的云里雾里的。回去还得再看点书，不然完全跟不上。弗洛伊德的那本《摩西与一神教》你看过没？”
　　“没有。”
　　“弗洛伊德不是研究精神分析和心理学吗？怎么还研究摩西了呢？”
　　“不清楚。”
　　“林老师的学术宇宙真是漫无边际。”我感叹到。
　　“别这么吹捧林老师了！”孙晴晴到，“这些东西听听就行了，可千万不要沉迷其中，我们还有毕业论文要写，工作要找，人终究要活在现实中的。”
　　我看着孙晴晴笑了笑，说到，“我要回宿舍收拾东西了，一会还要去车站。你十一出去玩吗？还是回家？”
　　“十一准备去乌镇、西塘上海周边转转。”
　　“挺好。那咱们节后再见了。十一读书会停课一次，下次再见就是两周后了。”。
　　“嗯嗯。师姐回家一路顺风。”
　　“拜拜。”我挥了挥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