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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幕 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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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长生,下来。”
  长生骑在院子里的梧桐树上,手里摸着刚从窝里掏出来的灰扑扑的小雏鸟,并不理会树下的陶祝。
  “下来,先生快要到了。”陶祝仰着头,样子有些着急。
  长生撅起小嘴,留恋地把雏鸟放回巢中,抱住树身哧溜一声滑下树来,噗啦啦地带下来一连串树皮碎屑。
  陶祝连忙上前帮他把皱巴巴的外袍拍打干净,看见袖口又有一处挂破了,不由得有点生气,“瞧你,这袍子才穿了两天,又弄破了,容妈妈做这衣服可是熬了一个礼拜呢!”
  长生不服气地扬起小脸,“这衣裳一点都不结实!动一动就烂了!我要我原来的衣裳!”
  陶祝怔了怔,换了和悦的神色,“你不能总穿那些兽皮衣服,咱们是去学堂,要有规矩——”
  “什么是规矩?穿兽皮就不能去学堂了么?”
  陶祝被问得一愣,“规矩就是,为人处世的礼节和准则,人人都要遵守——”
  “不遵守会怎么样?”长生不等陶祝的话说完,又接着问。
  “不遵守就要受罚——”
  “挨板子吗?”
  陶祝有些语塞,昨天这小子偷溜到山上去,害得武师和家丁们打着火把找了大半夜,亏得自己求了母亲一起在祖父面前说情,才免了他这次责罚,看来,他自己心里也清楚这种事情是下不为例的。
  “小郎君,快,先生来了!”一个侍女站在廊下朝陶祝摆手。
  陶祝点头,转脸却又看见长生又调皮地跑开了。
  陶祝一面追赶正绕着老树转圈的长生一面劝道:“长生,不要闹了,等会儿先生又要罚你!”
  侍女在一旁看陶祝还在与长生磨蹭,忍不住催促道:“小郎君,别管他了,这孩子野得很,哪里是能坐得住的?不过一个伴读罢了,他去不去有什么要紧?快走吧!等会儿连累得你也要受罚了!”
  陶祝欲言又止地看了一眼侍女,猛跑几步捉住长生,不由分说地攥住他的手大步朝别院的学堂走去。长生抬头看着陶祝严肃的表情,虽不情愿,也只好乖乖地跟着兄长一路小跑,他不明白为什么陶祝一定要让他去学堂,先生不喜欢他,总是教他念一些莫名其妙的字,还总板着脸拿着戒尺在他周围转圈,他一走神就被拉着打手心。一整个上午他都得端正地坐在那间屋子里,听先生讲些不懂的东西。可他又不敢不去,陶祝说若是不去学堂就不能在家里住,还说了许多他不明白的话,譬如什么:男子要恭谨勤勉,不可懒怠,幼时需读书识字明白事理,长大才能施展抱负,兼济天下。可长生并不明白什么叫抱负,什么是天下,他还是想念跟爹住在山上木屋里的日子,他可以睡到自然醒,可以大口吃肉,可以在在山林里疯跑,可以跳进溪涧里摸鱼,还能爬上最高的杉树俯视群山的起伏走势,听山风掠过空寂山谷时的呼啸,还有那漫山遍野经久不息的阵阵松涛……
  四年后
  “长生,昨天布置的诗文可背下来了?”
  “背下来了。”
  “好,你背给我听。”
  “葛生蒙楚,蔹蔓于野
  予美亡此,谁与?独处
  葛生蒙棘,蔹蔓于域
  予美亡此,谁与?独息
  角枕粲兮,锦衾烂兮
  予美亡此,谁与?独旦
  夏至日,冬之夜
  百岁之后,归于其居
  冬之夜,夏至日
  百岁之后,归于其室”
  “嗯,背的不错,此诗之意,你可明白?”先生捻着胡须问长生道。
  长生心中暗喜,这首诗兄长昨晚就讲给他听了!他胸有成竹地对先生道:“这一首是女子悼念亡夫的诗。”
  “哦?那你来细解一番。”
  “诗人悲悼死去的爱人,想象他枕着兽角装饰的枕头,盖着锦被,在荒野蔓草之下独自长眠,他悲叹自己独在世间,未来的漫长岁月尽是可悲,惟有待百年之后和心爱之人同穴,才是归宿。”
  “嗯,解得不错,近来的确大有长进!”先生笑眯眯地看着长生,“明天放春假,就不留作业了。”
  长生激动得差点一跃而起,见先生又瞪起了眼睛,连忙收敛起兴奋的表情朝先生恭敬地施了一礼道:“弟子多谢先生!”他按捺着喜悦的心情,规规矩矩地站着,一直等到先生踱出学堂这才激动地奔向陶祝的桌案,“兄长!”
  陶祝还在凝神写着给父亲的回信,不必抬眼也能想见长生脸上灿烂的笑意,“我听到了。先生也夸你呢!”
  “还有谁夸过我吗?”长生高兴地凑到近旁,他好喜欢看兄长越发俊朗的侧脸。
  “自然是有许多人夸,都说你开窍了,如今再不用挨板子,不但功课很好,连字画也都已经很像样了。”陶祝写完最后一行字,提起纸张轻轻吹着。
  长生看着兄长俊秀挺拔的字体,有些不好意思起来,自己这点小小的进步同兄长比起来实在是差得远呢。
  见长生不吭声,陶祝扭头看去,当真是长大了,个子比从前高了不少,眉眼间隐约透出少年的英气,行为举止也规矩多了,再不是三年前把先生气得敲断戒尺的那个野小子了。他摸了摸长生的脑袋笑道:“下午咱们上山去如何?”
  “真的?”长生惊喜地抱住陶祝,“咱们去捉鱼,搬虾子,再打两只山鸡挖些嫩笋,让容妈妈做汤!”
  “好。”
  长生高兴地连蹦带跳,“兄长,我这就去准备弓箭和鱼篓!”
  “瞧这长生!尾巴又翘到天上去了!”
  “那能怎么办?小郎君宠他,外面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小郎君的亲弟弟呢!”
  “一个侍读罢了,整天趾高气扬的,把咱们都不放在眼里!”
  “他连小郎君的奶娘容妈妈都不放在眼里,何况是你!”
  “凭什么他每天什么都不做,就只是玩儿?还随意使唤咱们?好像他就是主子一样!”
  “他不是主子,也是半个主子,小郎君与他同吃同住,连老官人都不说什么,你在这里发什么牢骚!”
  “哼,就是看不过去!明明只是个野小子……”
  陶祝把寄给父亲的书信封好,听着走廊里两个侍女一来一回的对话,默然笑了。长生就是长生,近两年虽然野性略有驯服,在学业上也已开窍入门,可这不受拘束的性子还是一点没改。他看着窗外长生一蹦一跳地朝自己跑过来,脸上又一次不自觉露出欣喜的笑意。
  山林依旧是从前那般森然茂盛的样子,岁月之于自然似乎只是周而复始的轮回。可对于陶祝来说,四年日夜相伴的时光却沉淀出让他自己都没有察觉的深厚感情。
  长生挽着裤脚站在山涧的浅滩处,他刚捉了一条大鱼,想要向陶祝炫耀,突然觉得脚边有些异样,他低头看去,见是一条两尺多长的水蛇,他知道这种蛇无毒,可还是晃了神,一脚失去重心,跌进山涧深处。
  长生没有胡乱挣扎,静静地让自己沉到水底,他自小水性极好,便是像这样突然掉下去也没有慌张,反而在水里睁开眼睛,在涧底看光线依旧明亮,便知道这里深度不过几米。他鼓着腮帮刚想吐出些泡泡,猛然看见从水面扎进一个人,将他迅速拉上去。
  接下来发生的事,让他有些发蒙,陶祝惊慌失措地爬上浅滩把泡在水里的他捞出来紧紧抱在怀里,跌跌撞撞地上了岸边。陶祝捧着他的脸,眼圈红红的,哆嗦着说不出话来,不停地有水顺着他湿漉漉的脸颊淌下来,不知道是溪水还是泪水。
  长生还是第一次见到陶祝如此的惊恐的表情,记忆里,他向来都是温和从容的模样。
  许久,陶祝才像是松了口气,他抹了一把脸,凝视着长生,微微摇头,抿紧了惨白的嘴唇再次把长生紧紧搂在怀里。
  长生被勒得喘不过气,使劲从陶祝怀里挣脱出来,不满地道:“兄长,我会水!”
  陶祝看着他,表情似有些抱歉,一面替他揉着被勒痛的胳膊,一面微微点头。
  “这条溪水咱们去年也来过。”
  “嗯。”
  “不深。”
  “是啊。”
  长生看着陶祝奇怪的伤感表情,再说不出什么话了。
  那天回去之后,两人因为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吵了一架,长生赌气去了客房,他原以为兄长会像从前一样过来哄劝,可这一次,陶祝却没有,两人就这样莫名其妙地分开了。
  五年之后
  山中岁月快如飞箭,长生这一年已满17岁,陶祝也过了22岁,两人俱是姿容俊美,秀雅无双。陶祝时常听侍女议论长生俊俏的容貌,自然,他心里是欢喜的,只是不再像从前一样有所表露。长生则依旧是随心所欲的性子,不拘什么话什么事都敢说敢做的模样,甚至堂而皇之地把兄长作为榜样,事事都要以他看齐,课业书画,无一不精,甚至连字体都要练得和兄长一样。陶祝也不气恼,依旧和颜悦色,凡事随长生高兴就好。
  “兄长,我现在的箭法可是和你一样好了!”长生把山鸡丢向陶祝脚边,骄傲地拉开那把早已归属于他的牛角弓对准陶祝空放一弦。
  陶祝笑了笑,习惯性地走到长生背后,握住他的两只手,搭上羽箭瞄准了远处高耸笔直的红豆杉,羽箭急速飞出,越过树顶的枝叶划出一道弧线消失了。他拍着长生结实的臂膀笑道:“你若是再长高些,我便要甘拜下风了!”
  长生得意地大笑起来。两人一面游玩一面打猎,直到夕阳西下。归家途中,长生特意又去了小时候让他又噩梦般经历的那面悬崖。每次站在这里,他仍旧觉得害怕,脑海里仍然记得爹像一片枯叶坠落下去的样子。他钻进陶祝的臂弯里,搂住他的腰,像小时候那样紧紧贴在他身上。。
  “兄长,下次,我们还一起来打猎。”
  “好。”陶祝搂着长生的肩膀,望着天边渐渐下沉的夕阳,被云霞染红的脸上是无尽的温和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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