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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过了多久，连天都彻底暗了下来。光隐去了自己的存在，英的脸渐渐模糊在夜色里。两人间的沉默，终于是被打破。
“怎么了，哑巴啦。”
声音恢复了常态，英出口询问。
“只不过是不知道怎么开口而已。”
我回答道。
仿佛黑暗阻断了我们之间的联系，再度开口，两人间的问答变得一板一眼。有形的距离不曾改变，无形的距离渐渐增加。
“那个啊，有关于你的伤的事，我现在告诉你。”
“好。”
我点了点头。
“那一天，我真的没能救下你，小书生。只是自己躲开落石就已经很艰难，我拼尽全力也没能把你救出来。这是真的，你不必谢我，因为你会死在山崖下。”
翻转扭曲着自己的指节，英偏过头说着。
“事实上，你最后被压在一块巨石下面，整个腰部以下，皆尽埋在落石下。而幸免的上半身，也可以说是百孔千疮。坠落山崖摔断了你的脊骨，弹丸爆炸的弹片击穿了你的脏腑，头颅也不知撞到了什么，瘪下去一块。
不用郎中来看就知道，你活不了多久。”
按压着指节发出响声，英把十指轮流做了一遍。
“那，我为什么，还会活着。”
我的喉咙变得有些干燥，急不可耐的询问道。
“因为我忍不下心，忍不下心就这么让你死去。所以做了一点手脚，想把你从死神手里抢回来。
我切断了你的腰，切断了你的双手，挖出所有的弹片。然后，把“神胎”埋进你的丹田，祈祷能起作用，不至于让你英年早逝。
别乱动。”
英把凳子往我这边拉近了一些，伸出一只手，刺向我的腹部，整个手掌尽数没入。
“哇！！！！！！”
“乱叫唤什么。”
我惊慌失措，却被英按在凳子上，不得乱动。
“别瞎嚷嚷，我只和父亲学了这一招方术，‘袖里乾坤’本来不这么用的，而且我也不是很熟练。要是出了什么差错，就真的要把你开膛破肚了。这次可没办法救你，你给我坐好。”
“哦哦。”
迫于她的强大压力，我只能乖乖任其摆布。
低头看向腹间，黑暗之中，她的手与我的身体的连接部位闪着淡淡的白光。虽然她的手掌刺进了我的腹部，但是我却没有一点奇异的感觉。体验不到被异物刺入身体的痛苦。
准确来说，是什么感觉也没有。
“咦？”
我低头看着英皱着眉头胡乱动着自己探入我肚子中的手，急躁地像是在找什么东西。这个手术场景实在是离奇又恐怖。
“英小姐，你在干什么呀。”
“欸，奇怪啊。我找不到了。”
“找不到？找不到什么？我肚子里什么东西不见了！英，你别吓我啊！”
“说了别吵，我再找找看。”
英撸起整只袖子，把手臂探入的更深，甚至整只前臂都伸了进来。不停地翻找了半天，英始终皱着眉头。过了好久，她终于抽回了手臂。
“找到啦？”
我迫不及待地问她。留一个异物在身体里的感觉太过恐怖。
“…………没。”
英摇了摇头。
“‘神胎’找不到了。”
“找不到了是什么情况！”
“哎呀，你烦死啦。找不到了就是找不到了，你听不懂吗！”
英也发起了脾气，气愤地一跺脚。
“当初为了保住你这家伙，我只好把‘神胎’暂时存放在你的身体里，希望能吊住你一口气。再不济也要拖延到我找来人救你。但是现在我找不到啦。”
英盯着我的肚子，面色不善。
“你不会把它给消化了吧。”
“这又不是牛肉，怎么会被我消化掉。还有，原来你是放在我肠子里吗，那东西有多大啊！我以后不会不能吃饭了吧。
你再找找看？”
我急忙掀起衣服。这可不是什么开玩笑的事。
“没用的，我找过了。确实是不见了。”
英摇了摇头。
“我不是放在了你的肚子里，而是把它埋进丹田。总共就那么大点地方，确实是没摸着那个东西。”
“怎么会这样。”
“说不定真的是被消化了，这东西再怎么神奇，灵气也是有限的。肢体再造，万化生肌，起死回生，不论哪一样都已经是堪称奇迹。真的被消耗完，恐怕也是正常。
你也发觉了不是吗，伤好的太快了。毕竟当初就只有一部分躯干与头颅还在，仅仅两天就恢复，不，是再造了七七八八，也无法在说些什么不满了。”
英叹了口气。
“现在算下来，也就只有这种可能了吧。被吸收掉了。”
“为什么你不在之前拿出来啊，英。”
“笨蛋！”
英小姐给了我一个暴栗，敲得我眼冒金星。
“之前你可是还在昏迷啊，要是贸然取出，你真的醒不过来怎么办。你要我见死不救吗，白眼狼。”
“对不起。”
我只能道歉。
“那接下来怎么办？英，这种叫‘神胎’的东西很重要吧。”
万一这种贵重物品，真的就这样“蒸发”在我的身体里，再也取不出来，那后果可就太严重了。转念一想，这种可以“生死人肉白骨”的灵玉，怎么也不会是什么普通的玉石。就这么丢了……
“嘛，算了，就这样吧。”
英却无所谓。把这个大问题轻飘飘地带过。
“欸，不是吧。这种想想就知道价值连城的宝物，怎么就这么算了。”
少女挠了挠头，耸了耸肩膀。
“嘛，价值这种东西，对于每一个人来说都不一样的吧。虽然听说这东西对方士有大用，然而对我而言，就是那么回事儿。就当送给你好了，这也无妨。
毕竟主要是拿来治疗伤口的东西，就结果而言，算是物尽其用。能救回你的性命，已经让我喜出望外。再贪心不肯放手，就说不过去了吧。”
她再次向我投射来自己明黄色的目光，给出了自己的结论。
“刀的用途就是杀人，药的作用就是治病。这块玉已经实现了自己的价值。其他什么的，都无所谓啦。”
“怎么可以这样。”
我瞪着眼睛干着急。
“就算这只是用来疗伤的器物，那肯定也是十分珍贵。英，这可是可以救命的宝物。给了我，你自己不就没有了吗，万一下次……”
“唧唧歪歪的，烦死了。给都给你了，现在也要不回来。
难不成你再赔我一个？切。”
“好，我赔。”
毫不犹豫，我就答应了下来。
然而，我的决心被她嗤之以鼻。
“别逗了，这玩意儿全天下就一个。就算是想用金银赔偿，也给不出一个合适的价钱。
毕竟，命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浮动程度大得很呢。
啊，要是你想说用自己的命赔给我的话，要是放弃吧。我要你的命干什么，况且这还是我抢回来的。”
“…………”
“嘿，小书生，你操心过头了。”
她抬头看向月亮。现在已经是晚间时分，太阳彻底消失在天际，只留下夜幕与无尽的星。院中再没有一丝亮光，而英也为这场，对既定结局无关紧要的争论，画下了句号。
“我也好，你也好，任何人都是一样的。从没有人不会受伤，身体上的伤，心灵上的痛，远比我们想象的频繁而沉重。‘神胎’只能救回人的身体，修补不了人的心灵。
但是啊，人可以做到。修补心灵，拯救灵魂。相较于稀有而珍贵的‘神胎’玉，人的生命生而无价，却并不珍贵。这也是我，为此着迷的地方。
你也一样，小书生。你的生命同样如此，不是可以被当作消耗品使用的便宜货。明白了吗。”
英的侧脸在月光照耀下显得格外玲珑秀丽。带着一种感慨万千的语气，英柔声说出的话，安抚了我的内心。
“就算再来一次，我也还是会去救你，我不后悔。玉没了，就没了吧。反正像我这种人，这次没用掉，指不定下次救回为了什么事用掉这块玉。到头来都是要消耗掉的，说不定遗失掉也可能呢。这也是它的宿命吧。
倒不如说，我很开心，可以用它来换回你哦。要是让你死在那里，恐怕我终其一生都无法释怀。眼睁睁地看着自己中意的家伙死在眼前，可不只是良心不安这么简单的。”
英转过头，带着温和的微笑看向我。院外渐渐人声嘈杂，欢声笑语传入这间院子，将这份沉重的气氛打碎，一同融化流进静谧的夜，消失的无影无踪。只留下一份复杂的情感，深深地埋进我的心间。
“………………”
我低下头，沉默不语。
“好啦好啦，别哭丧着脸嘛，这是大团圆结局不是吗。现在应该开怀大笑才是。尽情地展示自己的欢乐，去大口饮酒，好好庆祝一下。青春的烦恼就丢在角落里，四下无人时用来消解无聊，慢慢品味就行。”
少女站起身。英武的刀客，浪漫的少女，带着她无双的气度，向我伸出了右手。
“来吧，我们去吃烤熊。这是我们的胜利果实哦。”
面对这样的她，不可能不为之动容，不可能不被她的气度所打动，不可能不喜欢这样的她。再一次意识到自己被她所深深吸引，自己为她倾倒。
“啊，真是的，那头熊可有一半是我的呀。”
“你有那么大胃口，配得上现在的口气吗，小书生。你又不是我。”
我也伸出手，握住了她的右手。她轻松地把我拉了起来。
真是的。
在这种轻松的氛围下，容我说个大话吧。
“别小瞧我啊，区区一块玉，早晚挣得回来。”
“你怎么又在说这种话了，真是受不了。”
捏着自己的睛明穴，少女无可奈何地看着我。
而我，回以一个大大的笑容。
“这是什么奇怪的表情。嘛，算了，随你开心好了。”
不再纠结于此的我们，并肩走向院外，准备开始欢庆的人群。
“现在想来，当时可真是开心啊。”
倒在血泊中的少年，眼神模糊中，又看见过往的自己，无比欢乐的时光。而回忆中，与自己并肩为伴的少女，手持利刃，直指倒下的少年。
“你说是吧，英。”
曾为英豪的少女，此时却沉默不语。
这是在短短几年后，写进野史中的陈年旧文。
也是必然会发生的，最后的离别。。
“来吧，别让人干等着。故事总要继续下去的，对吧。”
少年发出了邀请，语气一如当年的稚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