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为了从巨大的精神落差中恢复过来，我花了不少时间整理思绪，多亏了英小姐在一旁插科打诨，没个正经样子，我才可以不必诚惶诚恐的开口询问。
　　我确实是被吓到了。
　　“那个，能请您再说一遍吗，那个什么御行什么监。”
　　不自觉的用上了敬语。
　　我小心翼翼地把手上的圣旨交还给英小姐，虽说不至于一个平地摔把它丢出去摔坏，但是手上捧着这么个不得了的东西，也是生怕发生什么意外。明明前一秒面前的少女还作势想把它给撕了，现在又要把圣旨还回去，我变得忐忑起来。
　　英小姐刚刚应该是在开玩笑吧。
　　总不见得一拿回去就立马给撕了吧。现在的我可没这个把握再把它抢救回来了。
　　我还没那个胆子敢把圣旨这种东西抓在手中把玩。
　　“欸？你在说什么啊，小书生，什么什么监？”
　　出乎我的意料，英小姐露出了困惑的表情。她难道不知道吗？
　　“就是你的职务名称啊，写在那张圣旨上，倒数第行中间那个特意加粗还圈起来的那个东西，不是你的职称吗？”
　　插句题外话，那张圣旨上的字格外的丑，为了掩盖字丑还故意写的十分潦草。匆匆扫了一眼的我，也只看懂了内容的十之二，简直像在读天书一样。如果这玩意儿确实出自天子之手，那这天子也实在是不学无术，连写字也不肯好好练。
　　“是吗。”
　　英小姐漫不经心地展开卷轴，干脆利落的动作震出一片响亮好听的声音，看得我心惊肉跳。
　　“哦，真的耶！”她大呼小叫起来。
　　为什么英小姐她的声音听上去那么意外啊，好像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一样。
　　“我看看哦……”
　　皱着眉头，英小姐开始慢慢地看起来，像是在逐字逐句地读着，格外的认真仔细。
　　看着她这幅样子，我却没由来地冒出一个疑问，因为怎么说，她也看得太小心，读得太慢了，就像是初次看到这一纸了不得的任命书一样。
　　乖乖，她不会真的还没看过吧？
　　这个假设实在是有悖常理，比我之前认为他是老妖精还要不靠谱，如果说之前出错的是认知能力的话，这一次故障的就是逻辑思维了。再怎么说，拿到了任命书，拿到了一副合同，第一件事不就是确认无误吗。
　　不可能不可能，一定是我搞错了。我这个人猜疑心也太重了吧。
　　然而看着看着，原来英小姐微微皱起的眉头开始渐渐错位，慢慢地拧在一起，最后当她抬起头来，怪异的表情简直称得上是惊恐。就算是再怎么心灵手巧富有才华的雕塑大师面对这么个模特也得败下阵来。简直像是写实系的背景画里出现了一位抽象派的人物，人类的肌肉真的可以这么扭曲的吗，感觉以后照镜子也会不由得回忆起那张神奇的脸。
　　“呜哇哇哇哇哇——”
　　少女刀客自暴自弃，用奇怪的语气词尽情宣泄自己的不满。
　　然后她把那张圣旨往我这里一丢，嫌弃的模样就像是在丢垃圾一样。
　　“你来给我念。”
　　简明扼要的命令。
　　不愧是公家人，使唤人可真随意。
　　“我来给你念？”
　　“对，你来念，大声点。”
　　“为什么，这上面的东西不是我这种无关人士该看的吧，毕竟是圣旨。”
　　难道没有保密条例的吗。
　　“哈哈哈，”
　　干巴巴的几声笑声后，英小姐沉思了几秒，接着脚踩黑熊的头，双手交叉在胸口，尽力营造出一股威风堂堂的气势。
　　“这你就不懂了吧，小书生。
　　价值这种概念不过是个人的偏见，集体的幻觉，真的讲究起来十分的不可靠。石头与珠宝，猪肉与鱼翅，究竟哪个价值更高一目了然。然而真的是这样吗，以人为尺度丈量万物的规格岂不可笑，不过只是为了然自己方便而已。只有抛弃了这种偏见，才能真正的看清世界看清自己。
　　确实，那张黄色的圣旨对我而言是任命书，但它对你而言不过只是写满了字的丝绢而已，不要被别人的偏见左右自己的头脑啊，小书生。”
　　慷慨激昂的一段发言带动了现场的气氛，不热泪盈眶地拼命鼓掌简直对不起少女的口舌。讲真的，能从这种小事中发掘出偏见与真知这种高深的立意，实在是刷新了我对于英小姐的看法。不愧是年纪轻轻就可以独自出差的公职人员，对人对事的看法真是有够全面的，我要为之前自己的失礼道歉。
　　“确实如此，确实如此。”
　　我热情地鼓掌。
　　“承蒙厚爱，承蒙厚爱。”
　　双手抱拳行礼，英小姐开朗的笑了起来。
　　“可是啊，要是我真的听信了这段话，算不算是被你的偏见左右了头脑呢？”
　　“瞎说什么，经得起推敲，熬得过时间的真知灼见就是真理。
　　我的话经得起推敲，所以我的话就是真理。”
　　瞪了我一眼后，少女说出了一点也不像是真知灼见的话，倒不如说像是在自我标榜。
　　“我的话就是真理！”
　　直面我怀疑的眼神，少女举起了自己的拳头，将之前说的话强调了第二遍，而且加重了语气，大有一副见势不妙就“物理说服”我的样子。
　　我把反驳的话咽了回去，毕竟当事人也没有想要讨论的架势，索性由着她去吧，估计也只是活跃气氛的戏言罢了，真的认真起来反倒是失了意义。后面的话我就当没听见好了，不过那段有关“偏见”的发言令我受益匪浅，回去后记下来好了。
　　“那么，能请你帮我念一下吗，这你应该很擅长吧。”
　　“嗯，毕竟是本职工作。”
　　我确实很擅长念字，现在回忆起来，踏出双方也不过是为了采集草药而已。一回去就读书，一有空就读书，不论愿意不愿意，都是在读书。单从占用的时间来看，采药这种体力活反而更像是在休息，不得不让我觉得好笑。
　　受到了少女的思辨问题影响，现在岔开来一想，没有选择的生活真的谈得上喜爱与讨厌吗，如果无论怎样的结局都只能接受，人类的情绪又从何而来呢。
　　少女的话打断了我的思绪。
　　“你大可不必如此慌张，小书生，放轻松一点。这不过只是区区一张写着皇帝命令的丝绢而已，先不说这玩意儿和你根本没关系，写的也不是什么斩立决之类血腥的命令，不过只是要我为他搜集一点情报而已，你着什么急啊。
　　况且皇帝一辈子会写多少圣旨啊，数量多到用“廉价”来形容也不为过，单论价值而言，你腰上别着的书，家里放着的四书五经，可比这东西有价值多了。
　　怎么样，现在感觉好点了吗。”
　　英微笑着晃动着手指，不自觉间流露出少女的魅力。
　　不过这家伙对自己的顶头上司这么不尊敬真的没问题吗，那可是一国之君耶，不会被别人参一本，说她目无君主，大不敬什么的吗。
　　我飘散的思绪被英当成了犹豫不决。
　　“哎呀……你这家伙怎么这么优柔寡断啊，堂堂正正地念出来就行了，有那么难不成？这么一副扭扭捏捏的姿态，我一看就觉得讨厌，小心我踹你啊。”
　　英小姐没有嘴上说说，而是真的变了脸色，抬起脚超过头顶后狠厉地下劈，落在了一章之前就被她踹倒的大树上，将树干只一击就击碎，木屑飞溅，巨大的声响惊起了林中的大片飞鸟。
　　就破坏力而言，英小姐绝对已经超越了生物层面，达到了神话传说中的怪物级别。
　　我被她恐吓，四肢僵硬，嘴唇发抖，像一根木头一样。
　　我想想着把刚才的树木替换成了自己，然后被她踹上一脚……
　　木屑飞溅，大概会变成血肉横飞的恐怖场景。
　　若是动画化，这个场景绝对会被剪掉。这可不是打上马赛克就可以糊弄过去的场面，是真真正正的限制级剧情，连已经够到成年人门槛的本人都受到了极大地精神冲击。
　　才刚刚几个章节就要被当局勒令停播，这个结局未免太过悲惨。
　　好在英小姐不会这么做。应该吧。
　　“呜哇，你怎么这么胆小。”
　　看着我脸色惨白，面无人色的惨样，英小姐自己反而吓得够呛。
　　“对不起对不起，是我做的太过火了，对不起对不起。”
　　她一个劲地道歉，总觉得我俩立场突然反了过来。
　　“明明老头子说了，遇上软蛋吓他一下就好，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啊，老头子他骗我。”
　　“原来是有人指使你的啊！这个家伙的罪孽也太深重了！”
　　这不是误人子弟吗，为老不尊的家伙！你都教了她什么东西！
　　被吓到了，各种意义上。
　　惨烈。
　　惨痛。
　　惨绝人寰。
　　各种不明意义的词语一一浮现，我本能的觉得英小姐在什么地方产生了巨大的错误，在什么地方有着重大的缺陷。但少女一个劲低头的样子使我很不舒服，还是先安慰她一下的好。
　　“那个……”
　　我一时嘴拙，说不出什么话来，半天也只憋出了一句话。
　　“其实我不要紧的，你……”
　　然而还没等我说完话，那位少女就狡黠地抬起头来，脸上挂着坏笑。
　　“真的？”
　　我后悔了，真该让她再多演一会儿，多出几分力。但事到如今，说出的话已然不能收回，就像点燃的稻草变不回原来的样子。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吧。我点了点头。
　　“那能请你帮我念一念这上面写了些什么吗。
　　作为报酬，我把那头熊分你一半。”
　　“你居然还记得这事儿啊，再拒绝你也实在是丢脸，好吧，我乐意为你效劳。”
　　终于是敲定了这桩一波折的小事儿，过程真是惊险的没边了。这场闹剧的开端只是英小姐想拜托我帮她念一念圣旨上的内容而已，而我因为思前想后顾虑太多，最后才演变成了这副样子。
　　事情本不该发展成这样的啊，究竟是为什么啊。
　　沉吟了两秒后，我猛然回忆起了自己最初的猜想，那个因为过于挑战常识而被我放弃的猜想：英小姐自己还没有看过这份圣旨。
　　“那个，英小姐……”
　　“打招呼的话，可以把那个后缀给去掉吗，我听起来好不舒服的说。”
　　“好吧，那么，英，我有个问题想问你。”
　　“嗯？怎么了嘛。”
　　“你是不是没看过这份圣旨。”
　　直抒胸臆的圈外投篮，目标只有一个，手段简明扼要。
　　“……”
　　面对的我的质疑，少女罕见地闭上了自己的嘴巴。她沉默了，一瞬间收起了所有的表情，或者说，脸上的肌肉僵硬到什么表情也做不出来。这算是默认了吗。
　　而我的脸色估计也十分精彩，究竟是青紫色还是灰色或者干脆是绿色，连我自己也不知道。随意的一个脱离现实的猜测竟然成真，然而我怎么也没有成功的喜悦。
　　这姑娘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然而问题少女企图挽回一下自己的形象，搔了搔自己的脸颊，眼睛盯着一旁化作碎屑的树木的残躯，开口解释道。
　　“其实啊，小书生，我身患不治之症，特别严重的那一种。”
　　眼部红心不跳地撒起谎来。
　　“我只要一看见字就浑身难受头痛欲裂，若是要看这么长的一篇文章，我说不定会死哦。”
　　“……”。
　　我难掷一言，表情异常纠结。
　　你骗鬼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