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我和八中的新班主任“老许”之间的矛盾，从开学前的军训就已经开始了。
　　记得是军训开始之后的第二天下午吧。军训的时候，正赶上酷热的八月份，原本气温就已经非常高了。可是那天午饭之后，天气却变得异常闷热，空气中一丝风都没有。没过一会儿，一片黑乎乎的乌云也压了上来，遮住了烈日，豆大的雨点随后便噼里啪啦地砸向了地面。这时候，正在宿舍里面午休的几个人原本都竖着耳朵等待着楼下的集合哨，但是突然下起了雨，那么下午的训练也就随之取消了，大家顿时感到一阵轻松。我看着宿舍里面的其他六个刚刚熟悉的面孔，有的刚刚穿上迷彩服，腰带还没有来得及扎就又脱了下来；有的干脆将双手枕在脑后，躺在床上打起了盹，一副无聊的样子。于是我跟大家提议道：
　　“要不咱们一起玩会儿扑克牌吧！”
　　“好啊好啊，我去把咱们的教官也找来，凑个对儿，大家一起打牌！”
　　我的提议很快就被大家接受了，于是几个人顿时打起了精神。和我同一宿舍的丁琪同学猛地从床上跳了下来，一边高声赞同，一边冲到走廊里面，将正在走廊里大喊着宣布取消军训的教官拉进了我们的屋子。我们当时的这位教官个子不高，眼睛不大，看上去年龄和我们应该都差不多，一脸稚气，军衔还是个列兵。估计是因为平时军队里纪律森严，所以士兵们也没有时间聚在一起玩牌，看到我们屋子里已经架起了牌桌，摆好了三幅刚刚开封的扑克牌，这位年轻的教官眼睛里也放出了光，一边咧开嘴嘻嘻笑着，一边跟我们几个勾肩搭背地开始了游戏。八个人的大呼小叫声中，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正在我们玩得浑浑噩噩、每个人脸上都贴满了纸条的时候，突然间：
　　“嘭！”
　　宿舍的门外——不对，是门本身被人一脚踹开，发出了一声巨响。我们几个正玩得兴起，屋里面却突然间传出了一声巨大的声响，不由得被吓了一大跳，纷纷扭头看去。只见宿舍的门边站着两个人：踹开屋门的是一个身穿军装、脸上却写满了凶狠和愤怒的军人，戴着中士的肩章，面孔很陌生，个子十分矮小，但是脸上的凶光让人不敢小觑，我们之前并没见过；站在士官后面的，就是我们的班主任老许，虽然面无表情，但是那双镜片后面的眼睛却让我们觉得更加不寒而栗。还不等我们反应过来询问发生了什么事情，矮个子士官就已经迫不及待地吼了出来：
　　“你他奶奶的听没听到外面响起集合哨了？！全体人员等你十分钟了，你在这干啥呢？！”
　　我们几个同学还没有来得及回答，就见和我们一起玩牌的教官已经“唰”地面对着士官站了起来，身子挺得笔直，却低着头小声回答道：
　　“我错了！我们几个真没听到哨声——”
　　“滚出去！”
　　士官又凶猛地对着教官骂了一句，声音大得让我们几个甚至在宿舍里面都能听得到回声。教官只是一名列兵，面对“首长”的训斥自然需要绝对服从，哪里能有顶嘴的胆量，所以他一声不吭地拔腿跑了出去，路过士官身边的时候，士官似乎觉得骂得还不解气，又对着教官的屁股用力踹了一脚，把我们的教官踹得差点没趴在地上。他们俩走了之后，班主任老许走了进来，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冷冷地问道：
　　“你们几个没听到楼下吹集合哨吗？”
　　“老师，我们真的没听到，刚才不是下雨来着。”
　　同宿舍一位姓邵的同学急忙撕掉了脸上的纸条回答道。老许此时脸上也没露出什么表情，低下了头，拿起了散在桌子上面的几副扑克牌，一边用手摆弄着，一边用听上去漫不经心的语气问道：
　　“你们几个谁带头玩的？”
　　“老师，我提出来的。”
　　我回答道。但是没想到，我的话音还未落，老许居然猛地一甩手，将手中厚厚的上百张扑克牌全部摔在了我的脸上，发出了“叭”地一声清脆的声响。见到老许毫无征兆地突然做出这样的举动，宿舍的几个小伙伴都吓傻了，怔怔地看着老许和我，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而这一下扇得我脸上一阵火辣辣的感觉，心里更是“噌”地冒出了一股火。但是我张了张嘴，最终什么都没有说，默默地穿好军装走下了楼，站回到了队伍中。这件事发生之后的几天里，我每天依然正常地参加军训，回到学校之后依然每天正常地上下学，并没有把这件事情放在心上。而老许也没有和我再说些什么，除了我们军训时候住在一起的这几个同学之外，其他人也根本不知道我和班主任之间早在开学之前就已经买下了矛盾的种子。日子一天天过去了，我早已把扑克牌的事情扔在了脑后，还以为自己和班主任老许之间的师生关系早已回归正常，可是没想到，虽然自己将这件事淡忘了，老许可没忘。他非但没有忘，反倒因此而注意到我的存在，并开始在班级时常找一些麻烦给我，就好像自从军训的那件事情之后，我便成为了班主任的“眼中钉、肉中刺”一样。由于受到班主任的不待见，我在班里面渐渐开始遭受到了同学们的冷落，成绩也自然一落千丈。至今我也想不明白，大家都是有能力考上八中的同学，也长到了快要成年的年纪了，怎么会仍然和一群不懂事儿的小学生们一样，事事以班主任老师马首是瞻，自己丝毫没有的判断是非的能力呢？
　　随着班主任给我扣上了一个“刺头青”的帽子，班里的同学们也纷纷对我敬而远之，甚至一度在网上的论坛里开起了我的玩笑。记得仅仅过了几个月，我的考试成绩便滑落到了年级几百人中的倒数第二。当时年级大榜上面的倒数第一也是我们班的学生，他爸爸是大连市某局的一位局长，属于典型的“官二代”。在他的身上，完全看不到任何“八中”的影子，他平时的爱好除了打游戏之外，就是收集球鞋，所以我猜测他也是因为家里的关系才能来到八中就读吧。因为我们两个同是重点班1班的同学，又是年级的倒数第一、第二，一起为班级拖了后腿，所以在第一学期的期中考试之后，我们两个因此便一下子成为了无话不谈的好哥们儿。随着我俩的关系渐渐变得越来越好，我开始发现，这位“公子哥”除了在放学之后总喜欢跑进网吧这点违反了校规之外，并没有任何其它的恶习。他不抽烟、不喝酒、不谈恋爱，课余的时候打打游戏、打打篮球，仅此而已。每次我来到他家里面，他第一件事就是兴高采烈地将他那堆积如山的球鞋藏品一件件展示给我，并详细地对我讲着这双球鞋的“前世今生”，而每当这个时候，即便自己对这些根本不感兴趣、也完全听不懂，但是仍然微笑着点着头、还偶尔伸手摸一摸他的鞋子，装出一副认真听的样子。看得出来，他对于球鞋的确十分地狂热，简直到了如痴如醉的程度。“公子哥”的身高、体型和我都差不多，头发油黑油黑的，有些自来卷，白嫩的脸上面光滑平整，没有一点青春痘。平时他总是戴一副黑框眼镜，一脸的老实憨厚，谁要是说了什么好笑的话，他听到之后就会将嘴咧得大大的，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哈哈大笑，而要是他遇到了什么问题的时候，也总是下意识地抬起胳膊，卖萌一般地挠挠头，经常就弄乱了满头的自来卷头发。在近一年的相处时间里，我发现这位“公子哥”其实非常单纯简单，心里面也没装着任何乱七八糟的东西，如果刨去成绩不谈，真称得上是一个“阳光大男孩”。可就是因为成绩的问题，导致他同样受到了老许和其他同学的歧视，而我们两个因为“同病相怜”而渐渐走到了一块儿之后，老许也对其他的同学下达了“死命令”——班里面任何人不允许和我们两个“哼哈二将”有任何的接触。有一次课间休息的时候，班里面一名姓郑的女同学笑着跟我们两个站在一起开了几句玩笑话，而这一幕正好被刚踏进教室的老许看到了，老许当场就发了飙，指着郑姓女同学喊道：
　　“你咋回事？我不是说了任何人不许跟他们俩说话了吗？！我看你学习委员的职位不准备继续干了，是不是？！”
　　老许再一次在全班同学的面前将我和“公子哥”从高一1班划分了出去，我顿时感受到了身边同学们发出的异样目光，像一根根毒针一样刺在了自己的身上。可也是因为这样，我和“公子哥”两个人在班里“相依为命”，关系更铁了。记得有一天午休的时候，我、“公子哥”还有班里其他的男孩子正在操场上面打篮球，我的球技还凑合，但是身高不够，所以打的是后卫的位置，经常在远离篮筐的外线远投。在发现我频频在外线投篮得分之后，对方身高一米八七的中锋“大孙”放弃了内线，转而跑到外面试图阻止我继续得分。在一次对我的“盖帽”防守时，我手中的球虽然躲过“大孙”高举的双臂投了出去，但是我在落回地面的过程中，右脚不慎踩到了“大孙”的脚背上面。顿时，在一声清晰的“咔嚓”之后，一阵钻心的剧痛传来，疼得我眼前一黑，几乎晕了过去——经常打篮球的朋友们应该都知道，篮球场上面最怕的就是跳起下落的过程中，自己的脚踩到了对方的脚背，这个危险的动作几乎次次都会导致不同程度的受伤，轻则扭伤，重则骨折。当时的我很不幸，因为对面是身高高出我一头的大个子，他的球鞋也比其他人的整整大了一圈，鞋面和地面的高度差让我的腿脚扭曲到了几乎九十度。
　　我刚刚才崴了脚，上课铃也随之响起，午休时间结束了。球场上面的几个人看了我一眼，就纷纷向教室走去，而“大孙”甚至连一句抱歉的话都没对我说，只有“公子哥”跑了过来，用肩膀将我架起，一瘸一拐地走回了教室。那天下午，虽然脚上不停地传来一阵阵的剧痛，但是我只当是普通的扭伤，毕竟打篮球哪里会有没受过伤的人，以前自己也经常会崴脚，于是就没当回事。直到临近放学的时候，我的脚踝上忽然一阵奇怪的缩紧一般的触感，就好像鞋子一下子变小了，正紧紧夹住我的脚一样。我低头一看，顿时觉得心脏猛地一停，一层细小的冷汗珠也立刻从我的脑门上渗了出来：只见我的右脚脚踝出现了一个又圆又大的肿块，看上去足足有一个网球那么大！当时，自己着实被眼前的肿块吓到了，真不知道自己受了这么严重的扭伤，之前是怎么在疼痛中熬过这个下午的。“公子哥”看到之后，和我一样吓得不轻，于是在放学的铃声打响时，他一路搀扶着我走出了教学楼，又拦下一辆出租车将我送到了医院拍片，这才知道，我的脚踝关节已经骨折了。这次脚伤，我足足养了近四多月才痊愈。在这段时间里，我脚上打着石膏，每天拄着双拐来上学，看上去十分滑稽——在其他人的眼中，也许我也真的只是滑稽可笑了，除了“公子哥”，再没有任何人对我表示过关心，哪怕一句虚情假意的问候都没有。我只是记得，刚刚开始拄拐上学的时候，我每天早上进到教室，总是有人抬起头来看我一眼，然后发出“噗嗤”的一声笑，继续低头开始赶作业。后来，大家每天看得习惯了，便从一开始的窃笑变成了漠视，最后每每当我拄着拐杖像往常一样踉跄着步入教室的时候，大家甚至连头都懒得抬一下。
　　自己对“公子哥”的记忆里，让我记忆犹新的还有一件事。八中的下午最后一节自习课距离晚自习之间有大概一个小时的晚饭时间，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大部分同学都会利用这点时间就近买一些零食或者小吃什么的，而好多卖小吃的小商贩们也会在这个时间跑到学校附近向学生们售卖食物。当时在我们八中最受欢迎的晚餐是一对年轻夫妻售卖的煎饼果子，内焦外嫩，刷满了辣酱的煎饼夹上一根油腻腻的香肠，再佐以葱花，那扑鼻的香气让大家还没下课就已垂涎欲滴，早就没了坐在教室的心情。想想看，几块钱一份的煎饼果子，就能让自己吃个七分饱，等到下了晚自习回家再补上一顿丰盛的晚餐，比其它什么炸串、凉皮之类的划算多了！生意火了之后，这对夫妻每天都会准时在晚饭休息时推着一辆自行车来到我们学校大门外面，车后座上面放着一个盖着一块棉布的泡沫盒子，里面装满了热乎乎的煎饼果子。但是就这么一个小小的盒子，最多也只能装几十份小吃，哪里够全校上千号人分的！所以每天在下课铃响起之后，仅仅过了几分钟，这对夫妻的煎饼果子就会被同学一抢而光，谁要是晚来了一秒钟，便只能动动鼻子闻闻味儿了。每当“公子哥”的位置轮换到靠近教室门的地方时，我们班里想吃煎饼果子的同学总会在下课之前提前将备好的零钱塞到“公子哥”的手里，同时嘴里纷纷喊着：
　　“给我捎一份！”
　　“别忘了给我也带一份回来啊！”
　　每天下午临近下课的时候，“公子哥”的手里面总是塞满了厚厚一摞的零钱毛票，而他也总是笑呵呵地一边数着钱一边热情地答应着别人。下课铃声响起的一瞬间，“公子哥”便“唰”地一下蹿了起来，像离弦的箭一样冲出教室，没过几分钟便抱回了整整一盒子的煎饼果子，同时高兴地在教室里面大喊一句：
　　“今天的煎饼果子又被咱们班包了！”
　　与此同时，班里“订餐”的同学们也一下子围了上来，你一言我一语地夸赞“公子哥”干得漂亮，然后便将几十份热乎乎香喷喷的煎饼果子一抢而空。我记得很清楚，除了“公子哥”之外，没有一个人为大家这样抢过晚餐，大家不是嘴里支支吾吾地推脱着，就是干脆冷着脸拒绝，只有在“公子哥”坐在教室门口的位置时，晚饭时间的教室里面才能弥漫着浓浓的香气。甚至有一次“公子哥”在冲出教室的时候，因为跳得猛了一点，不小心将自己的桌子掀翻在地，而他放在桌子上的眼镜也砸到了地上摔得粉碎。后来，大家渐渐习惯了每天让“公子哥”代替自己去买晚餐，于是对他说话的语气也从一开始的请求、拜托变成了直接命令般的口吻，可是即使这样，“公子哥”依然每天笑呵呵地为大家抢购晚餐，而从来没有发出过一句抱怨，成了班级里的“送餐小哥”——我觉得在那时大连八中高一1班的教室里，也只有等到每天下午最后一节课临近结束时，班里的其他同学才会想起还有这样一位专职送餐的“公子哥”的存在吧！
　　每当我们讨论到我们国家的教育体制的时候，耳边总是会响起一个词——高分低能。没错，的确有这么一批孩子们在这样的教育理念下，将考试的成绩奉为唯一标准，甚至将高考作为人生为之奋斗的最终目标而努力着，那样子好像人生下来就是为了高考，而高考结束了，人的生命也就随之终止。所以，除了考试，其它的一切都可以不在乎，包括人赖以生存于社会当中的种种能力，于是“高分低能”这个词也随之诞生。但是我在这里想说的是，人的能力可以步入大学、社会之后再加以磨练，是次要的；可是对于人与人之间的情感，还有最基本的价值观和判断力，这些才是一个人最应该具备的基本素质。作为一名重点高中、重点班级的班主任老师，只是因为和学生之间发生了一点小小的摩擦，就因此而记仇，并处处刁难自己的学生，那么这样心胸狭窄的老师就不应该成为“八中”的老师，甚至不应该出现在任何一个教室的讲台上面；而能够考入八中的学生们，仅仅因为老师的不待见、亦或是哪个同学的成绩并不理想就将其视为异类，纷纷排斥，这样愚蠢的集体行为也让他们根本没资格被称为“八中”的学生。在此，我之所以将“八中”加上了双引号来描述，是因为我所说的“八中”并不仅仅指我所就读的这所重点高中，而是希望在全国的“八中”里，再不会出现这样违背我们教育本质的错误。这已经不仅仅是“高分低能”的问题了，换句话说，为了能考出更高的成绩，我们却往往放弃了孩子们素养和品德的教育。这并不是偶然，我自己身边就已经见到过许许多多这样的例子：实验中学的班级里，常年稳居年级第一那位叫“陆馨”的女生却连鞋带都不会系，甚至走路都走不利索，经常因为夸张的顺拐动作导致班级早操考核被扣分，即便是这样，后来听说她依然在高考之前就已经因为优异的成绩而被保送清华大学；第一中学的班级中，霸占着年级榜首的周弘一和我肩并肩相处了大半年的时间，在我转学的那天却没有对我说一句送别的话，甚至都不曾在桌子上面的书本间抬起他高贵的头；在八中，自己状态不佳而导致成绩一落千丈的时候，同学们却落井下石般地将我与他们划清了界限，只当我是一个给班级拖了后腿的“学渣”，而完全忘了在来到八中之前，我的成绩甚至远比他们大多数人要高得多，更不会去思考我究竟是因为什么才会变成了那个样子…
　　相信大家中学时代的老师们也会像我的老师一样，时常感叹这样一句话：。
　　“哎！等这些孩子们都长大了，没想到那些经常能想着回来看看、逢年过节记得捎句问候的，总是那些曾经班级里面学习成绩不好、经常被我批评的坏孩子们；至于那些成绩优异的尖子们，一个个都杳无音讯，不知道心里还记不记得我这个曾经的老师。”
　　不得不说，如果中学时代的这份师生情谊仅仅靠着那些所谓的“坏学生”来维持，那么这不仅仅是老师们的悲哀，孩子们素质、教养和品德的缺失更是我们如今教育体制彻头彻尾的失败。但是，每当我们听起当下各行各业的精英们讲述他们的学生时代时，发现他们中的大多数往往的确不是学习成绩十分突出的“尖子生”们，考入的大学也很一般，甚至有些在学生时代真的是班里面的“学渣”。那么敢问一句，既然如此，我们考入“八中”是为了什么？考入“清华”、“北大”又是为了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