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我一直是很喜欢画画的。小学的时候照着方便面里面的卡通人物画，后来到了初中，自己在创作小说的同时，也会经常临摹一些小说漫画的插图打发时间。到了大连八中之后，每天在学校里面的心情太过低落、烦躁，上课不听课，课后不写作业，成绩也一直都很“稳定”，始终在倒数第一第二之间徘徊，至于班主任老许教授的数学，那更是压根儿就没及格过。于是每当在教室里心烦意乱的时候，我便拿出一张A4白纸，通过画画来驱赶内心的烦躁。
　　那天的下午有两节连在一起的自习课，班主任老许接到通知，需要到教导处开班主任会，因此也没呆在教室里面，供我消磨的时间很充裕，于是我便随手翻了翻书包里面的杂志，选择了一幅古典美女的漫画插图之后，掏出铅笔准备临摹。这幅画非常复杂，我估摸着至少也得两节课的功夫才能画完，但是时间总是在我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时候过得飞快，一眨眼的功夫，两节自习课已经差不多要结束了，我面前的画纸上面也出现了一个和原作丝毫不差的精美漫画。可是，正当我一边歪着脑袋欣赏、一边最后加上几笔作为补充的时候，却突然间感觉到哪里不太对劲。对了！教室里面刚刚还嘈嘈杂杂的，怎么突然间安静下来了？我心里一禀，知道不好，一定是老许回来了。于是我猛地抬头向前面一看，并没有班主任的身影，心里正奇怪，突然却觉得脖子后面一凉，好像有人在轻轻对着自己吹气一样，弄得自己耳根子都痒痒的。就在自己扭头向后看去的时候，只见一张极其熟悉的脸突然间闯入了我的视线，距离我仅仅只有几厘米的距离，着实吓了我一大跳！原来，老许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从教室的后门走了进来，正紧紧贴着我的身子站着，弯着腰、眯着眼睛打量着我刚刚完成的作品，而他那略微谢顶的脑袋正好映射着头顶上方的灯光，一道强光被他的秃顶反射到了我的眼睛里面，刺得我直想伸出手来遮挡。过了一会儿，老许躲在镜片后面的两只小眼睛眯了起来，嘴角微微向上一翘，不紧不慢地说道：
　　“你这画画得真不错啊！跟插图上面一模一样。”
　　老许一边微笑着夸奖，一边伸出手将我的画从桌子上面拿了起来，还抬起头，将画对着灯光晃了晃。看到老许如此，一向喜欢被别人夸奖的自己心里又有了一点小小的期待，盼望着自己凭着这张画能得到班主任和同学们的些许认可。只见老许细细地研究了一会儿后，拿着我的画走到了教室前面，转身将画举到了胸前，向所有同学展示，顿时，大家纷纷停下了笔，目光被吸引到了我的画上面。
　　“大家看看，我们班的这位同学画画多厉害！这么好的绘画功底，来八中真是来错了地方！”
　　老许说到这而，两只眼睛向我的方向一瞟，突然间双手一拧，只听“嚓”的一声，我的画就被他撕成了两半。似乎觉得这样还不过瘾，老许随后大步向我走了过来，一边走，一边还将手里撕成两半的画叠在一起，又是用力地一撕，我那张可怜的作品在一瞬间便化作了四瓣。老许走到了我前面，将手中的几张残片“啪”地重重摔在了我的桌子上，嘴里还说：
　　“八中真是让你屈才了，你拿着你的画，赶紧去报考十五中吧！”
　　十五中是大连市以修美术为主的高中，进入到十五中的学生大多已经将美术作为未来一生的职业了。可是当时的我，根本没有闲心去琢磨老许的这番话究竟有没有道理，而是怔怔地望着桌子上面惨不忍睹的画作，呆若木鸡。从我小学时代开始，我所画的每一张作品，自己都会在完成之后将其小心翼翼地夹在书里面带回家收藏起来，闲暇时候偶尔翻出来，细细欣赏一番，每一张都如若珍宝。而那天，我还是第一次体验到自己辛苦了几个小时的作品就这么被别人毁掉的滋味，并且居然是被自己的班主任老许站在全班同学们的面前当众撕毁的。这种感觉，就好像自己的心也和画一起被撕成了几半，而这件事对我的刺激，让我在之后近两年的时间里都没敢再拿起笔画过画。自己再次提笔作画的时候，已经是高中临近毕业时候的事情了——那个时候，我已经决定申请美国大学的建筑学专业，而学习建筑学是需要一定的绘画功底的。因为我从来没有接受过正规的美术训练，所以自己便报名参加了一个美术辅导班，希望为自己补充一些素描、水彩之类的美术基本技能，而在此之前，我甚至都快忘记了自己曾经还是很擅长画画的。
　　自己在八中的高一1班虽然受到了班主任和同学的排挤，可就像我在初一时候隔壁班的高老师一样，邻居2班的班主任李老师成为了我中学时代里又一名“别人家的老师”。李老师是土生土长的大连人，主教我们1班与2班的语文课程。虽然平时在上课的时候都会尽量用标准的普通话来授课，可是每当讲到了关键的地方、或是讲得情绪比较亢奋的时候，李老师总是将双眼瞪得大大的，眼珠子向上翻着，手舞足蹈，好像在教室的天花板上面发现了一只巨大的蜘蛛似的，同时嘴里也开始冒出满口的大连话，甚至偶尔还会不小心夹带着一些大连口音的脏字喷了出来，逗得下面的同学笑得几乎背过气去。我那时候的成绩一直稳居年级倒数几名，在学校里面也没有任何让人刮目相看的表现，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这位李老师一直对我很是喜欢，也许是发现了我的身上仍然有一些长处，或是因为在新生开学之前分班的时候，每个班主任都会对学生们的中考成绩了如指掌吧，所以李老师在那个时候就已经知道了我是以非常优秀的成绩考进来的，而完全不应该是在学校里面所表现出来的这副德行。可是，最终我还是与这位大连籍的班主任擦身而过，也是在这之后，我便察觉到了，排除那些硬件设施等条件、单论人与人之间的比较的话，出身于小城市的老师们确实在平均的素养、观念等方面落后于大城市的教师队伍，而大城市不但在整体教育水平上远高于小城市，教育从业者开放、先进的教学理念更不是那些落后的小城市所能比较的。我自己就用初一至高一这四年时间亲身验证了这样的差别：之前在那座落后的辽西小城市——阜新呆过的三所中学与大连七十九中的对比；阜新的老师们与大连七十九中的大连籍老师的对比；考入八中之后，我们班刚刚调入大连、来自东北小县城——开原的班主任老许，与2班的大连籍班主任李老师的对比；而由我妈妈的“老乡”鞠校长管理的大连八中，更是和年轻的大连籍女校长坐阵的大连二十四中学显现出两种截然相反的教学风格…其实，对于这些鲜明的对比，我们不好说谁是错的、而谁才是对的，但是作为一个学生而言，我很清楚究竟什么样的环境才是适合自己的。显然在中考之后，对于未来高中的选择上面，妈妈替我选错了学校、更选错了班级。
　　对于我来说，这次错误的选择真的让自己苦不堪言：白天在学校里面，看着班主任老许的讥讽和班里同学们的白眼；而放学回到家里之后，因为不堪入目的成绩，我还要受着妈妈的斥责。原本我应该是排在所有人的前列的，但是进入高中之后，年级垫底的成绩让妈妈无法接受这样强烈的反差。那一阵子，妈妈简直像疯了一样，每天我刚刚回到家里，她的嘴就像机关枪一样向我喋喋不休地扣动着扳机，每天晚上对我的责骂往往会持续到半夜、甚至后半夜才堪堪停了下来。后来，住在楼上楼下的邻居们每每被吵得受不了了，就会“咣咣咣”地敲击暖气管或者水管来提醒我们。几乎每天晚上，我都要花上大部分时间用来和妈妈吵架，所以自己也总是得不到足够的时间来完成作业，而这样一来，第二天上学之后又会因为没有按时交作业，又受到班主任老许的一番教训。渐渐地，我的生活已经形成了一个恶性循环，周而复始，就像一个漩涡一样让我越陷越深，无法逃脱。这样紧张的关系，从我刚刚进入八中没多久就已经开始了，直到我最终离开了八中，前后差不多持续了大半年的时间。这段日子对于自己真像是进了地狱一般，而我也是第一次体会到了，对于一个人在精神上面的折磨要远比肉体上的酷刑更加让人备受摧残。记得跟妈妈吵架吵得最凶的一次是发生在一个周末的下午：当时的妈妈就像是已经完全失去了理智的精神病人，又哭又闹地向我发动了一波又一波猛烈的“进攻”，而我也被气得浑身发抖，感觉浑身的血液都激动得开了锅，脑袋也好像充满了高温的瓦斯气体一样，让我觉得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的头盖骨就会突然间“嘭”地一声爆炸开来。我胸中的闷气无处发泄，脑袋一热，猛地挥动了一下右臂，向卧室的窗户一掌拍了过去。那一瞬间，只听屋子里“啪”地一声巨响，紧接着，蜘蛛网一样密集的裂纹爬满了整块玻璃，随着“噼里啪啦”地一阵响声，卧室窗户上面的玻璃被我直接击成了无数碎片，纷纷掉落出了窗外。要知道，家里住在楼，距离地面少说也有几十米的距离了，而这些锋利的玻璃碎片当时则直接从楼的高度砸到了外面的马路上面，这要是万一砸在谁的脑袋上，后果会有多么严重啊！可是当时的情况已经让我来不及去想这些了，因为我的右手手掌已经血肉模糊，手腕的一条伤口更是像喷泉一样向外不停地喷血，不一会儿，我的脚下已经堆积了差不多小半盆的鲜血，那场面就像是在拍摄血腥的杀人狂恐怖片，触目惊心。我记得很清楚，虽然我伤得这么重，但是妈妈居然像是没看到一样，不但没有任何关切的意思，反而转身默默地回到了她自己的卧室，“呯”一声甩上了门，自己生闷气去了。多亏那天爸爸也在家里面，虽然在我和妈妈吵架的时候，他从来只是默默地呆在一旁听着，不发一语，但是那天却是爸爸一路疯了一样地开车将我送到了医院。在一番紧急的检查和处理之后，我才看到，我右手拇指下方的手掌上被割掉了长两厘米、宽一厘米的一块肉，出现了一个像盆地一样的伤口；而手腕侧面的动脉血管位置则插进了一块三厘米长的玻璃碎片，齐刷刷地割断了这条血管，正因为如此，才会导致血像喷泉一样从伤口中喷出去。在为伤口消毒的时候，医生只说了一句：
　　“小伙子，会很疼，咱们坚强地忍一忍好不好？”。
　　然后，他就将半罐消毒液直接倒在了我的手上，而那块盆地一样的伤口就像一只盛满了水的碗，将消毒液满满地盛在了里面，随着手的抖动，还不时有消毒液从“碗里”溢出来，那钻心的剧痛让我猛地起了一口冷气，眼前一阵发黑，几乎当场就疼得昏了过去…如今，好多年过去了，虽然当初的伤口早已愈合，但是却在我手上留下了两道触目惊心的伤疤，永远无法抹去。手掌上的这两道疤痕几乎让我每天都会在不经意间看见，随即便唤起了我当初那一幕幕不堪回首的记忆，但其实，我原本是可以避免这些事情的发生的——比如中考报志愿的时候，我遵从了自己的意愿而填报了二十四中、或育明高中、或其它的哪所重点高中都好；比如在选班级的时候，我选择了大连籍班主任李老师的2班而不是1班；比如军训那天没有下雨，我们也没有躲在屋里玩牌，而是正常训练；比如班主任老许并没有和自己的亲学生“结下梁子”…
　　就这样，在高一的下学期，我开始逃学。每天早上，我还是按时背着书包走出家门，但是并没有去学校，甚至在路过学校附近的几条街道的时候，我就恐惧得浑身发抖，所以不得不按着和学校完全相反的方向逃去。我猜，重点高中的学生能够做出逃学这样胆大包天的行为，我也算得上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一号人物了！但是很快，我藏身的地方就被老许和妈妈联手查到，从而又一次次地将我揪回到教室里面。其实在这个时候，我已经注定没办法继续在八中这座学校呆下去，而不只是我自己，相信就连妈妈、老许的心里面也都很清楚，距离我离开八中，也只是时间的问题了。当我今天再去回忆这些经历、并整理成文字记录在这里的时候，我发现这一切就像是一本已经提前写好的剧本一样，而我将要经历的一件件事儿也早已被设计成了一条线索，让我无法逃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