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榕树下的说书先生

　　魏小阳并没有着急送信，而是跑到中平书院门口。
　　等了大概一刻钟，中平书院也下了课，他看到一个高自己一头的少年背着书箱蹦蹦跳跳的跑出来，后面跟着一个瘦弱的青衫少年，不知怎的，左耳朵又红又肿，神情也有些萎靡不振，再后面则是一位粉红衣服的少女，丹凤眼，柳叶眉，很是漂亮。
　　三人有说有笑的离开，没人注意到魏小阳。魏小阳正准备进去，又出来一个白衣少女，剑眉星目，英气勃发，若不是胸前鼓囊囊的，魏小阳都要觉得她是男人了。魏小阳下意识的向后退了两步，白衣女子看了眼他，全然不在意，径直走开了。
　　魏小阳跑进书院，问范先生，“范先生，你这里有外面回寄的信么？我可以代送，价钱好商量。”
　　范统对魏小阳观感极差，他倨傲的将之打量一番，那眼神就像是贵妇进村儿，横竖都能挑出毛病来。看到他手里的一沓信封，范统眼皮猛一跳。
　　“这是隔壁的？”
　　魏小阳点点头，“是的。范先生这里应该也不少吧，我可以帮忙跑腿送的。”魏小阳不知自己哪里说的不好，只见范先生那张大饼脸竟是有些烧糊的迹象。
　　他挥挥手，说：“我这里的信，数量不多，但都是达官显贵的家信，不是你可以经手的，送你手里的就行了。”
　　魏小阳自然明白了，他这里是么得信啊！
　　顿时对范统就没了兴趣，但礼数还是要有的，拱手谢过然后离开。他记得白老头说过，儒家最为繁盛，妖魔鬼怪也最多，搬弄是非是儒生的家常便饭。小肚鸡肠的儒生，千万不要得罪，背后恶心人的功夫只有名家这样的末流能与他比比了。
　　这个范先生，一看就知道胸襟不怎么开阔。
　　离去书院，魏小阳就照着信上的地址与姓氏送信。他虽然初来迟暮城，很多路都不识得，但有张抹了蜜的小嘴，也就不算多难的事情。而且魏小阳发现，这次问路，当地人的态度比昨天要饭的态度要强太多了，简直判若云泥。
　　魏小阳赚钱心切，顶着三伏天的太阳送信，不觉苦闷，反倒是闻到屋里飘出的香气，送的更加勤快了。他在想，等赚了钱，一定要买点菜叶子，买个白面馒头，煮着吃。
　　未时刚过，魏小阳手头的信送完了，跑去找乐先生结账，乐先生如约给了他两个铜板。
　　魏小阳找了个角落吃今早剩下的土豆，渴得厉害，就跑去城北的那口井。
　　他远远看到妇人提着一个木桶走到井边，递给灰袍老人一枚铜板，老人转动辘轳的把手，打出一铁桶水来。妇人将铁桶中的水倒入木桶里，提着木桶歪歪扭扭的走了。
　　魏小阳走到井边，望了望井底，看到黑亮亮的井水，又看了眼坐在角落里的灰袍，正在闭目养神。
　　他记得常老鬼说，这井里的水不是打不得，而是打不了，你若能够打上来自然不必守规矩，又想着自己赚来两颗铜板着实不易，就更不愿意花这冤枉钱了。他握住辘轳的把手转起来，铁链卡啦啦的转动。倚在墙根下的灰袍，眼睛张开一条缝，不多一会儿，就看到魏小阳把盛着水的铁皮桶摇了上来，便又闭上眼。
　　魏小阳喝完水，将铁皮桶丢到井底，向城东的牌坊庙去了。
　　魏小阳去了一看，牌坊庙里香客少得可怜，那个老庙祝看到自己，就像是儿子见了亲爹，死乞白赖的求着自己进去烧根香求个签，还说烧香免费，求签的话两铜板一次。魏小阳一看就知道这里是赚不到钱了，三两句应付一下，见机跑了。
　　魏小阳倒不气馁，没遇到白老头之前，比这还苦的日子又不是没见过。
　　魏小阳真正落魄的时候，是童年在婶婶家住的那些日子。他生下来那年，乡里派人来征兵，父亲被带走了，母亲刚生下他，身子虚，一忙就病倒了，没几个月的功夫就走了。
　　他婶婶惦记着他家里的那两亩地，便好心收养了魏小阳。起初对他还不错，等魏小阳能下地干活的时候，加上婶婶也养了孩子，态度便急转直下。
　　一个七八岁的小孩子要干大半个成人的农活，才能混到口饭吃。干得不好，就要挨踹挨打。
　　后来闹饥荒，婶婶家一天两顿饭，魏小阳呢，一天一顿饭——一碗稀米汤，他实在饿得不行，出去挖了个地瓜。被婶婶看到，索要不给，便一顿拳打脚踢，抢了地瓜不说，正好借此机会少张吃饭的嘴。
　　那是隆冬腊月的大雪天，魏小阳被踢出家门，他觉得自己死定了，却遇到了同样落魄的白老头，白老头心软，把唯一的干馍给他吃，这才活了下来。
　　从那以后，一老一少浪迹天涯的生活就开始了。生活虽然苦了些，可终究是比在婶婶家好太多太多。
　　从城东的牌坊庙回来，魏小阳赶去城西的大榕树。
　　隔着百米，就能远远地望见那棵树，树冠宽阔，枝繁叶茂，在地上落下方圆十余米的树荫，枝头各种飞鸟盘踞栖息，怪不得白老头总是说，大榕树可以一树成林。
　　只是魏小阳也有些奇怪，迟暮城处在戈壁滩上，整个城都没见有几棵树，为什么这里会独独生着这样一棵大树？
　　树荫下摆了一对桌椅，桌上放了茶杯茶壶，还有一个巴掌大小的方形木头，那东西叫惊堂木，县太爷拍得东西，说书先生也拍这玩意儿。
　　一个干瘦的老头坐在椅子上，嘴边挂着两撇小胡子，眼睛眯成了缝，神色泰然。地上则整整齐齐放着蒲团，一排十个，成弧形，放了五排。
　　这比蒲团要是都坐满了，可比龙兴书院和中平书院加起来的人还要多。
　　魏小阳蹲在远处等了会儿，大概是半刻钟吧，那老头挺直身子，拿起惊堂木往桌子上啪的一拍。
　　好似仙人施法，天地震动。
　　附近的巷弄里，成群的孩子们如潮水般涌来，脚下生风，呼啦啦的跑来，竭力竞争着速度，唯恐落于人后抢不到好位置。
　　不多会儿的功夫，五十个蒲团就坐满了人，有些抢不到位置的，或是坐在石头上，或者干脆站着，听老头说书。
　　老头清了清嗓子，孩子们一个个睁大了眼，嘘声四处响起。
　　“今儿个，想听什么？”
　　“我想听大剑仙的故事！”一个壮实少年声音洪亮如雷。
　　“张爷，讲讲齐赵两国的发家史呗？”
　　“我想听武王伐纣。”
　　“我想修仙，张爷讲讲当世的修仙大宗门吧。”
　　......
　　一个还在穿开裆裤的孩子从姐姐怀里站起来，口齿不清地说：“爷爷，我，我想听小哪吒。”
　　众人哄然大笑。
　　张不平再拍惊堂木，众人肃静，他说：“那今天，就讲讲大剑仙？”
　　“好！就这个！”
　　几个血气方刚的少年拍手叫好。
　　张不平敲了敲脑门，“有了，今天就说道说道，剑仙炎帝。”
　　魏小阳站在远处听，听个大概，那位剑仙出身大族，本是个天才，结果不幸陨落，遭人唾弃。未过门的妻子见不上他，来到剑仙家族退婚，出言不逊，咄咄逼人。剑仙父亲受了侮辱，做儿子的勃然大怒，与之定下三年之约，一句“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莫欺少年穷”成为后世传唱的佳话。
　　听到这里，座下好多人热血沸腾，几个少年挥舞着拳头，仿佛自己恰似那位受了欺辱的剑仙。
　　说书先生继续往下讲，说那剑仙努力又刻苦，在一位已故仙人的引导下踏上修炼之路，从此野鸡变凤凰，一路登顶，未过门的妻子更是后悔不已。
　　魏小阳大致知道后面的东西了，一准是什么争天材地宝，修无上功法，然后除暴安良，英雄救美，又娶了这个美人，那个公主，还有一堆红颜知己，仿佛这美女就是街边的大白菜，要多少有多少。
　　魏小阳早就听腻了。
　　似乎天底下的说书先生都是这般，差别只在于故事讲得好与不好。
　　这先生水平可以的，虽是唾沫星子横飞，但哔哩吧啦之下，还是有几番荡气回肠的味道。
　　魏小阳可没兴趣听下去，他要赚钱吃饭的。
　　估摸着故事才开了个头，魏小阳赶紧跑去集市买了个一包糖，又买了三个大瓷碗，正好花去两铜板。
　　魏小阳飞快的跑到北边的水井处，灰袍老人不在，贼似的飞快转动辘轳，把装满水的铁皮桶摇上来。一整桶水太沉，魏小阳倒去三分之一，然后将铁链子从桶上摘下来，把刚买的糖倒进桶里，木棍搅了搅，提着铁皮桶赶往大榕树下。
　　魏小阳拐进胡同，古井的青石开始震动不停，黑亮平静的水面翻腾作响。水下，两团赤红的火焰熊熊燃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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