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迟暮城

　　大漠边缘有座城，说来是城，可一没有城墙，二没有护城河，大小也不过一个大点儿的村子，称作城委实有些不合理了。
　　就是这样一个村，孤零零的嵌在漠北荒人与华夏七国之间，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就像是大海里的一座孤岛。
　　城里大概五百户人家，老人多，小孩多，青壮少。落在戈壁滩上，吃饭都是个问题，年轻力壮的大多出去谋生了，留在城里的都是些老弱病残。又加上兵荒马乱，这座孤城更好比悬崖边上的一粒石子，风一大，就落下深渊万劫不复了。
　　大概这座城的名字，就是这般来的。
　　迟暮城。
　　城外有座乱葬岗，一个老人靠在坟头上打盹，可肚子作对似的咕噜噜的叫，偏不让他睡。
　　老人摸着肚子上的皱皮，安慰道：“别叫了，别叫了，让我睡一觉，睡着了你就不觉饿了。”
　　好比小孩没有得到糖果，开始耍脾气，胃抽搐的更厉害了，绞痛如潮水般涌上来。
　　“吃肉？你还想吃肉？现在连碗米汤都没有了。”老人一边拍打着既不听话也不争气的肚子，一边痛心疾首的说。
　　想想以前，坟头里还能掏几块肉就饭吃，后来呢，就剩稀粥烂饭掺萝薯了，但好歹吃得饱啊，现在是他娘的饭都没地恰了。
　　“咦？”
　　他忽然轻咦一声，大鼻子嗅了嗅，猛地从坟头上蹦起。
　　“有吃的了！”
　　......
　　......
　　三天三夜。
　　魏小阳按着白老头的指示，不停地向东奔跑，耗尽了全身上下所有的气力。
　　他跑上一个山丘，看到远处有许多土包子，更远处则有一个村。
　　魏小阳看到了希望，多日紧绷的神经松了，那一刻仿佛是浑身上下的气力都被抽走，魏小阳身子一个趔趄，顺着山丘直滚下去。
　　他再也没有力气站起来。
　　蜷缩在地上，他的视野模糊重影，意识像是太阳底下衣服里的水，被一点点的抽离。他要不行了，每一寸肉都怏怏要死。唯一还在动的胃，搅动抽痛，盛的胃液翻腾作响，让魏小阳知道自己还没死。
　　眼要合上了，椭圆的阴影轮廓在逐渐缩小。
　　模糊的视野中出现了一个模糊的身影。
　　黑色的碎袍，黑白灰三色驳杂的杂草长发，黑灰色绕嘴一圈的短胡茬，麦黄色五官齐全的脸皮。
　　老人眼眸低垂，无悲无喜的看魏小阳。
　　魏小阳一辈子也不会忘记，那一刻老人栗色瞳孔绽露的神色，就如同秃鹫看待将死的羊羔。
　　“好久，没吃过新鲜的腐肉了。”老人心中轻轻念道，努力回想这几天自己这几天是不是做了什么好事得了福报。
　　他仰头看天，睁大了眼，眉梢都顶.进了头发里，一副圣人悟道的深奥模样。半晌之后，露出一个自嘲的微笑。
　　没有。
　　好似面子受了鞭笞需要疮药，他忙辩解道：“圣人都说‘天道无情’，我点正一次也属实正常。”他煞有其事的点点头，鼻音浓厚的嗯两声，觉得很有道理。
　　魏小阳的呼吸孱弱若无，灵魂经不住死亡的呼唤，仿佛还剩一线就要脱身，脑子早已没了意识，但耳畔却有一个声音在回荡不停。好比洪钟的震响，振聋发聩，不断在魏小阳的意识中激起一道又一道涟漪。
　　不能死！
　　不知哪来的力气，将死的身子不知哪来的气力，魏小阳发出一声恶兽般的低吼，瘦如筷子的双臂撑地爬起，眼神凶芒毕露害老人一呆。
　　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最后一丝希望，魏小阳从怀中取出一块石头，白老头说了，关键时刻可以救命，魏小阳一直视如珍宝。
　　那块石头通体乳白色，晶莹剔透，是戈壁滩上常见的货色。石头成圆饼状，正面刻着一个白字，反面则刻着一个水字。
　　魏小阳向老人举起手，掌心托着这块石头。
　　回光返照只是刹那，他的气焰转瞬消弭，轰然倒地，石头也摔出数米远。
　　“吓我一跳。”虚惊一场，老人高兴地像狗见到了骨头，摸着肚皮道，“有口福了啊！”
　　他一屁股坐在魏小阳边上，静静地待他体内最后一丝生机散去。
　　“世道苦啊，活着遭长罪，死不过只是短罪。我帮你解脱一生之苦，你帮我解脱一时之苦，这买卖划算啊。现今这世道，也就我好心，愿意和你做这赔本的买卖。”
　　魏小阳费力的睁开眼，手指指着那块石头，想要老人去看一眼。
　　老人并没有注意这些，只是安慰道：“唉，别挣扎了，快去了吧！”
　　老人等了半刻钟，见魏小阳还没停摆，就有些心急，他说：“生死无常，看淡就好。”
　　“早死早投胎，你算算，不亏的啊。这辈子投胎不好，那就早早再投一胎，下一胎不好，那就再投一胎，这叫广撒网多捞鱼。不比遭罪活几十年再投胎强百倍？”
　　魏小阳依旧指着那块石头，眼珠浑圆如鱼目。
　　“哎呀，你咋这么轴呢！刚极易折，死撑没好处，命再硬也终有定数。去了吧，算我求你了。”
　　“啧！”老人扯了下嘴角，眼睛顺着魏小阳的手指看去，心想大概那石头是他的执念，不拿在手里他死不瞑目。这就像有人临死前看儿孙涨两盏灯迟迟不肯闭眼，灯灭一盏就立马合眼。
　　老人走过去，捡起那块掉在地上的石头。
　　魏小阳合上了眼。
　　“终于......呃？这石头......”
　　老人翻转审视，浓眉渐渐拧紧。
　　只觉拿了块烫手的山芋，老人五指一收，喀嚓声爆豆似的响起，他再张开手，白色的粉末随风扬走。
　　“果然，好人没好报！”老人自言自语。
　　肚子咕咕的叫，火气莫名的窜上来，心想这小子但凡松口气，自己不仅饱餐一顿，还他娘的少一屁股事儿。
　　他泄愤似的踹了两脚魏小阳，也不管他听不听得到，就与他说，“你爹妈肯定是勾栏里唱戏的，不然生不出你这样的娃，净爱给自己加戏！”
　　气撒完了，老人抗麻袋似的扛着魏小阳，“小子，有命给爷爷我沾一屁股屎，别没胆儿给爷爷擦啊！你要是麻烦惹完了就咽气儿，我非得天天在你坟头唱戏不可。”
　　一边说，老人一脚跺地，身形拔地而起，眨眼没入那座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