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跨出学校大门，走在回“家”路上，已是华灯初上，夜幕降临。高华一个人慢慢踱步在江川市车水马龙的大街上。
这里是经济强国东极国的首都。虽然国家发展长期停滞，却似乎丝毫没有影响首都的繁华。这里依然灯红酒绿，纸醉金迷。琼楼玉宇间，五光十色的霓虹灯和LED广告牌令人目眩。
繁花似锦而又冷若冰霜的花花世界，与她自出生起生活了十四年的哈塔尔沙漠，仿佛属于两个次元。
在过去的五千多个空旷广寂的沙漠之夜中，她抬头仰望着群星璀璨的浩瀚夜空。而在这里，抬头看到的只有随着城市之光而律动的彩色云层。
但是徜徉在这个首次踏足的异国都市街道中，她却又心生怀念。
江川三月的夜晚，春寒料峭。潮湿的空气、高耸入云的大厦和川流不息的人群，不禁让高华想起曾生活整整七十年、又阔别了十四年的老家，杭州。
陌生而熟悉，复杂的情感共同谱写出往事不可追的惆怅，慢慢地折磨着十四岁少女的皮囊下，那一颗饱受百年风霜雪雨的苍老心脏。
她不知何时能再回九华，躺在沙漠干燥的夜空下数星星，更不知自己能否还能活着回到原来的世界，回到自己真正的故乡。
孤独像河堤上的缝隙，一开始是细细的渗水小缝，在水压下越开越大，当发现时，这道缝隙已经变成了决堤的缺口。最终，只能任由河堤溃坝，让孤独的洪水淹没心田。
她默默行走在这五光十色的异世界，任凭自己短暂地沉浸入感性的世界里，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孤独地品尝着思乡的苦涩。
行至半路，高华顺手从包里掏出了那只引起事端的兔子小保温杯。
拧开盖子，高粱酒特有的浓烈气味钻入她的鼻孔，强烈地刺激着神经。
咕咚咕咚……噗哈！
一大口下去，她瞬间来了精神。她非常感谢将这酒混在行李中，通过外交通道蒙混过海关的自己。
踏着轻快的步伐，高华任由手机导航带着她在陌生地街道中七拐八拐，将她带入了地图上一条不起眼的小径。
这条回家的捷径，隐藏在这座陌生城市的阴影深处。
在这片阴影的遮蔽中，江川市慢慢脱下了繁荣浮华的外衣，露出了邪恶的笑容，肆无忌惮地向这个女孩子展示它内部腐败恶臭的肌理。
在小径两旁忽明忽暗的昏暗路灯下，勉强能看见垃圾堆满了狭窄的街道，黑色垃圾袋渗出的污水在路面画出一道道恶臭诡异的花纹。
道路两旁，歪歪扭扭地挤满了破旧的砖瓦房和低矮的铁皮屋。凌乱结团的电线像毛细血管，将污迹斑驳的建筑物和裸露钢筋的电线杆子连接在一起。
蜂窝煤般细小密集而又黑暗的窗户挤在破房子正面，瞪着黑漆漆的眼睛，冷淡地看着不远处灯火通明的高楼大厦，而大厦楼顶的性感美女招牌正冲着这儿搔首弄姿。
每一个黑洞背后，都窝藏着一个绝望家庭的生老病死、喜怒哀乐。
三月的江川，夜里吹着湿冷的风。这片黑暗的贫民区没有夜生活，只有稀稀拉拉几个神色匆匆的行人。
路边无家可归的流浪汉们，像蟑螂似的从遮风避雨的纸板箱中钻了出来，围在烧着垃圾的废油桶旁烤火取暖。
高华身上考究校服和厚丝袜非常保暖，但周遭环境让她身心浸透了寒意。她将小保温杯放回书包，缩着脑袋手揣兜里，加快了脚步。
路边两个醉汉忽然大声吵起架来，噪音在局促的贫民楼间反复回响，逐层叠加，形成洪亮轰隆的回声。
声音巨大，足以让高华听不见背后的脚步声。
这条阴暗小径的尽头是丁字路口，一条横向大马路与之垂直。从马路上，一辆快速行驶的越野车轰鸣着油门，拐了进来。
突然，这辆大车轰响了雷鸣般的改装喇叭，同时打开了车前与车顶的氙气远光灯，在幽暗狭窄的环境中产生了闪光弹般的效果，刹那间刺得高华睁不开眼，头脑空白。
在视野和头脑一片白茫的瞬间，高华感到后脑遭到了巨大冲击，接着浑身一阵剧痛，左脸颊传来地面的冰冷感触，一股铁锈味在嘴中逐渐扩散。
她倒在了肮脏的路面上。
视线变得一片模糊，在迷蒙中，她看到了小径破碎的路沿、黑色垃圾袋和黄褐色的恶臭污水，现在已经近在眼前。
视线的更远处，烤火的油桶已经翻倒，流浪汉们逃得不知所踪，只剩垃圾仍在熊熊燃烧着。火光中，跳动着几个人影。
“是她吗？”
“没错，照片上就是她。”
“哈！这次行动稳准狠，组长会很满意的。”
“收拾一个小姑娘绕这么大弯路，太麻烦了，我喜欢强上，哈哈！”
“你这大老粗，不会绅士一点？这位大小姐可是宝物啊。”
“嘿嘿嘿，这小妞确实是宝物哇，不愧是大户人家，细皮嫩肉长得真漂亮。我们兄弟几个先乐一乐吧！”
“你对这种平胸小孩儿有兴趣？够变态，我喜欢！但你得排我后面！”
高华的耳朵捕捉到了人影的对话，鼓膜也忠实地履行了振动的职责，但是她的大脑无法将接收到的声波翻译成她能理解的语言。
她想大声呼喊，却好像有痰卡住喉咙，徒然地张开嘴却发不出声。只能咳嗽，每咳嗽一声，嘴中的铁锈味就更浓一些。
她的身体无法动弹。茫然张开的双目眼睁睁看着油桶中的火焰越烧越近，越烧越旺，直至包围全身。濒临休克的大脑，在她眼前导演着幻觉。
她无法分辨现实，只感觉四周燥热，浑身火烫，火焰灼烧着皮肤，满眼是鲜红的火海，内心一股黑色的情感破壳而出，如蜈蚣般盘踞在她胸口。
她的视野只剩一片鲜红，火焰已经完全包围了她，燃烧着她，彻底吞噬了她……
“爸爸！妈妈！”高华感觉自己在无助地哭喊，小手抹着眼泪。不知怎么回事，她的视线很低，只有六岁小孩的高度。
回答她哭喊的，只有熊熊烈火发出的呼呼声和燃烧墙壁发出的噼啪声，空气中弥漫着浓厚的烟雾。
这个场景她记得，清楚得刻骨铭心。
这里是哈塔尔沙漠南部边缘，九华共和国西北科学院的一楼储藏室。
在她六岁时，这里爆发了剧烈的火灾。
“聚变实验室爆炸了！不要抢救资料了，大家快撤！”隐约能听见储藏室外的走廊里，有人在跑动呼喊。
哈塔尔干燥的空气和强劲的风，在火灾中助纣为虐，炙热的火焰很快将幼小的高华逼到了墙角。
“爸爸，妈妈，你们在哪里？”高华嗓子喊哑了，走不动了，只能坐在地上，绝望地啜泣。
这里是哪里？她知道，九华西边科学院。
是什么时间？她知道，是二X零六年，她六岁那年。
发生了什么？她知道，是火灾。
大火是怎么烧起来的？她不知道。
烧得有多厉害？她不知道。
爸爸妈妈在哪？她不知道。
有谁来救她们（她们？）？她不知道。
她只记得，下一步要用力地哭泣，大声地呼叫，就像个真正的六岁小女孩。
“爸爸！妈妈！”高华继续哭喊。
“爸爸！妈妈！”另一个更幼小的声音也在哭喊。
这是谁？哦，对了，是我的妹妹。
我有妹妹吗？我记得是有的，我还有哥哥、弟弟和姐姐，我是家里的老三。但是，我的兄弟姐妹们不是都在解放前死在山东了吗？不是只活下我一个了吗？
嘶！头好疼！
哦，我想起来了，她是我在这里的妹妹，叫高兴。和我不一样，她是爸爸妈妈的亲女儿。
那我又是谁的亲女儿？
不对，老子是个爷们儿呀！
嘶！头更疼了！
在储藏室门口的一男一女两个年轻人，看起来很焦急地向我们跑来了。他们是谁？
哦，对，他们是高兴的父母，研究中心的高文和高洁夫妻俩。
他们又是我的谁？为什么他俩也这么关心我？为什么温柔地帮我擦泪？
他们是我的父母吗？不可能啊，他们这么年轻，看起来不过三十来岁，我可是已经八十七了，是他俩的爷爷辈。
我的父母不长这样。我记得我的父母……解放前，也都死在山东了。
这两个青年到底是谁？他们在干什么？
这里到底是哪儿？
现在到底是什么时间？
这里是我所生活的世界吗？是我熟知的宇宙吗？是我所在的时空吗？
我到底是怎么来到这儿的？
九华是什么？
东极又是什么？
整整十四年，发生了什么？我到底是怎么度过的？
我到底是男是女？
是老头还是小孩？
我……是谁？
“小姑娘，你想知道是怎么回事吗？”一个阴险的声音，从火焰背后的阴影中响起。
是的，我想！！
“乖乖睡一觉，等跟着我们回去见到组长，你就明白啦！”
高华感到后脑勺又遭到了一记重击，接着就在男人们猥亵的笑声中失去了意识，什么都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