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如见天人

　　第二天鸡刚打鸣，天光微亮，姜屠苏就起床了。他来到后院厨房，拿起扁担挑着一对木桶出了家门。
　　昨夜下了半宿的雨，此时虽然停了，地面却很潮湿，好在路面上铺着一层鹅卵石，并不会泥泞。
　　姜屠苏迎着昏暗的光线，来到青竹巷中段的一处水井旁。
　　这是一口不知道存在了多少年的老井，听巷里的老人说，在小镇还没有那条最繁华的祥福街的时候，这口老井就已经在了。
　　老井旁有一丛不算茂盛的青竹，青竹巷的名字大抵由此而来。
　　当姜屠苏走近的时候，已经有不少妇女、少年先到了，在那里排好了队。整条青竹巷的饮水都靠这口老井，所以一大早家家户户都会来这里取水。
　　姜屠苏也过去排队，等了大概半刻钟才轮到他。
　　打满两桶水，他挑着回到了自家后院，却没有挑进厨房，而是来到院子里，把两桶水都倒进了一个大缸里。
　　这大缸不是饮水缸，里面养着一株青莲。
　　这株青莲长得亭亭洁净，青绿欲滴，生机盎然。绿萼丛中立着一个即将绽放的花苞，娇艳又清雅。
　　它是姜屠苏的爷爷在三十年前种下的。
　　老爷子还在世的时候，不论晴雨寒暑，每天早上都会去老井那边挑一担水回来浇灌。
　　养青莲的大缸有一点点奇怪，哪怕镇上的雨下得再大再久，放置在露天场地的它，里面的水位都不会有一丝变化，只会雷打不动地在每天拂晓的时候下降，接近于干涸，需要倒水进去。
　　还有更奇怪的一点，在姜屠苏出生之前，这株青莲就已经长出了花苞，处于含苞待放的状态，可是这么年过去了，它却依旧还是这个模样，没有多少变化。
　　在一年到头没有几件新鲜事的小镇，这算得上是一件咄咄怪事，但没有人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姜屠苏猜测他爷爷应该知道，毕竟这株青莲是爷爷亲手栽种下去的，但是没等姜屠苏询问，老爷子就出意外去世了。
　　爷爷走了后，姜屠苏自然而然接过了爷爷的挑担，每天早上都去挑两桶水回来浇灌青莲，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从未中断，比他每天读书还要稳定。
　　浇过了青莲，姜屠苏又去挑了一担水回来，这次挑的才是饮用水。
　　然后洗漱，煮粥，晨读。
　　……
　　韩励接近午时的时候才过来。
　　拿起昨天没读完的《幼学琼林》，韩励没有立即诵读，而是说道：“屠苏哥，咱镇里昨天来了很多外乡人，不止咱昨天遇到的那三个会飞的少年，大人小孩都有，而且个个都具有大神通，很了不得！”
　　姜屠苏神情微异，停下了阅读。
　　见姜屠苏似乎有兴趣，韩励赶紧接着说道：“有不少外乡老神仙，还在咱镇里收徒哩！听说蒸笼巷的石娃、桃花巷的春丫头、龙口巷的鼻涕虫廖小柱、折桂巷的纪禅等人，都被老神仙看中，收为徒弟了。”
　　“打更的高老头说，以后石娃、春丫头他们就不在小镇住了，而是跟着这些老神仙们去灵山仙府修行，等再回来的时候，也就都是很厉害的少年神仙了！”
　　韩励神情激动目光闪亮，脸上的羡慕向往掩藏不住。
　　说完他才发现姜屠苏很平静，有些意外，“屠苏哥，你就不想跟石娃他们一样，被哪个老神仙看中，然后去修行大神通？”
　　姜屠苏摇了摇头，又笑了笑，举起手里的书籍，“我觉得读书就挺好。”
　　然后他就继续翻阅了起来。
　　韩励欲言又止，最后也翻开了《幼学琼林》，开始诵读。
　　到了午时三刻，姜屠苏结束了上午的读书，准备下去煮饭。
　　韩励合上书本问道：“屠苏哥，咱们读书，什么时候才能也变得很厉害啊？”
　　姜屠苏愣了一下，然后有些迟疑地道：“可能要很久？”
　　韩励没再问了，转移了话题，“屠苏哥，我下午得跟叔叔下地干活，就不来读书了哈。”
　　“好的，注意别累着。”
　　“不会的，屠苏哥再见。”
　　吃过午饭，上床小憩了一会儿，姜屠苏来到阁楼开始练字。
　　学塾的老夫子曾经说过，对于读书人来说，练字跟诵读一样重要，宁肯少读几本书，也必须把字练好。
　　读书人的字，就跟皇帝的衣服一样，一个皇帝不穿衣服成什么样子？一个读书人字不好，更不像话。
　　所以姜屠苏每天都会抽出一个时辰来练字，一般都是下午的未时，但也不固定，有事的时候就往后挪。
　　一个时辰后，今天的字练完了，收好字帖墨砚，洗晾好毛笔，姜屠苏出门了。
　　练字的草纸快没了，得去买一些。
　　小镇人口不多，读书人更少，卖文房四宝的小店只有一家，在小镇南边的观水街。
　　姜屠苏从青竹巷出来，穿过铜锣巷、祥福街等几条街巷一路向南，在路过龙口巷的时候，看到巷中那棵大榕树下人头攒动，排起了长长的队伍。
　　“李四叔，那前边什么情况啊？”姜屠苏向一个从榕树下那边过来，扛着锄头准备去劳作的汉子询问。
　　“原来是青竹巷的苏哥儿啊，前边是一位老神仙在挑选徒弟呢。”
　　扛锄头的汉子认识姜屠苏，咧嘴笑着给介绍：“咱们镇里这两天来了很多的老神仙，今天从一大早开始，不少老神仙就在镇里招徒弟，只要是不超过十三岁的小孩，都有可能被看中，已经有好几个娃娃被选中了。”
　　看着眼前清瘦的小书生，汉子觉得很亲切，“苏哥儿，我记得你今年也才十二岁吧，你也可以去试试，说不定也被哪个老神仙给看中了，那以后就是高高在上的少年神仙了！”
　　姜屠苏了然，难怪那长长的小孩队伍里，掺杂着不少大人，想来都是动心的大人领着自家小孩来报名的。
　　他对拜师老神仙没什么兴趣，作揖谢过了李四叔。
　　正想往南走去，忽然眼睛余光瞥见那队伍里，有一个又瘦又黑的身影，仔细一看，居然是说下午要跟叔叔一起下地干活的韩励。
　　姜屠苏有些怔然，想了想就继续往前走，没去叫正踮起脚尖，使劲往榕树底下那边瞅的韩励。
　　在观水街买完草纸往回走的时候，姜屠苏饶了路，没再走龙口巷。
　　……
　　回到老屋，姜屠苏上了阁楼，把草纸和墨砚放在一处后，他开始读书。
　　没多久，外面又飘起了霏霏细雨，雨量不大，阴云却压得更低，光线变得有些幽暗。
　　姜屠苏舍不得灯油钱，只能把窗户开得更大一点。好在静水镇传统屋宅的屋檐，都比较宽大，雨线飘不进来，不会打湿书本。
　　约莫半个时辰后，雨依旧在下，楼下却突然传来了一记响亮的推门声，伴随着咚咚咚楼梯一阵摇晃，一个高大少年出现在了阁楼。
　　高大少年手里提着三条一尺多长的青鱼，用草梗拴着，青鱼尾巴不断甩动，都还活着。
　　“小苏苏，三条大青鱼，够咱俩美美吃一顿的，快做鱼汤去！”高大少年浑身湿漉漉的，应该是冒雨直接跑过来的，但他却毫不在意，扬了扬手里的鱼串。
　　现在离晚饭饭点也差不多了，姜屠苏便放下书本，从高大少年手里接过了三条青鱼，往楼下走去。
　　高大少年跟上，很是得意地道：“你猜这些鱼是怎么弄到的？我告诉你，静水河又发大水了，野龙湾那边水都快涨到堤坝那么高，这几条蠢鱼也不知道怎么想的，居然自己跳到了岸上，全被我不费吹灰之力给逮着了。”
　　“厉害。”姜屠苏竖了个大拇指。
　　“那当然了，也不看看我李金城是谁！”得到夸赞，高大少年更加得意。
　　高大少年叫做李金城，出自小镇大户李家，是姜屠苏以前在青竹巷学塾的同窗。两个差不多年纪的少年，经历一些事后，成为了好朋友。
　　去到一楼，姜屠苏从厨房拿来案板和菜刀，熟练地剐起了鱼鳞，李金城则主动去淘米煮饭。
　　这不是他俩第一次会餐，所以分工很明确。
　　姜屠苏把三条大青鱼处理好后，先放铁锅里煎了煎，然后放进了土陶锅里。等土陶锅里的水烧沸后，又放入了酸菜、盐巴、干辣椒，以及从野外采了晒干的野胡椒等一些佐料，很快一锅香喷喷的酸菜青鱼汤就成了。
　　李金城已经在一旁眼巴巴地等了很久，闻到诱人的鱼香，立即按捺不住问道：“小苏苏，可以吃了吧？”
　　姜屠苏找来了一个加盖的陶罐，道：“我去给刘奶奶送一份，你先吃着。”
　　刘奶奶是同住青竹巷的一位孤寡老人，虽然七十多快八十了，身子骨却还算硬朗，靠给人缝补浆洗过活，这几年没少照顾姜屠苏，姜屠苏做饭、腌酸菜、制作野胡椒等手艺，大部分都是跟她学的。
　　等姜屠苏从刘奶奶家里出来，小镇已经飘起了薄雾，暮霭沉沉。
　　姜屠苏抱着陶罐往回走，巷子西头迎面走来一道身影。
　　这是一个二十多岁的青年，穿着一袭青衫，头戴儒巾，读书人打扮，手里撑着一把油纸伞。
　　他长得温文尔雅，只是脸色却极其苍白，像是大病初愈。
　　“小友，听说这青竹巷里有一丛长了很多年的青竹，请问你知道该怎么走吗？”青衫读书人温煦问道。
　　姜屠苏没想到对方会跟自己说话，立即以后学之礼回道：“先生，往前走二十丈，由小道左拐，看到一口水井，再往前走几步就到了。”
　　“多谢小友！”青衫读书人微笑致谢。
　　姜屠苏点点头，抱着陶罐走进了自家大门。
　　他没看见，当青衫读书人走进小镇的时候，小镇东边文庙，西边武庙，东北边土地庙，里面文武双神和土地爷的神祇金身，都从庙里走了出来，对着青衫读书人作揖纳拜，如见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