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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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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跑堂的伙计刘老五到最后才知道已经还了俗的和尚这次到永安城来仅仅是因为在这座偌大的帝都内一处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小酒楼里有着他刘程远这么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
  宋明尘于道兴四年秋下盏璃山,真正意义上的第一站乃是中原国域极西北的一道,阴山道。
  刘老五当然听说过那个五年前跟着老神仙一起登上辨台的小道士,听酒楼往来的食客还有赌场里形形色色的赌徒们说,那小神仙看着跟他刘程远一般年纪,但生的俊俏非凡,面若冠玉,眉心有一道猩红的悬纹,隐约间透射出点点神芒。那小神仙是老神仙的徒孙,老神仙在辨道开始之前面圣时曾对文丰陛下说过,他这徒孙日后的成就比他只高不低。
  刘老五拍着桌子跳起来,指着眼前这个佛门弃子的鼻子道:“宋明尘,你一个被赶下山的和尚,不,现在连和尚都不是的家伙,拿什么跟人家斗?那家伙可是在五年前就被别人叫做小神仙的人物!”
  “呸,那我还被人家叫做佛子呢。”被指着鼻子骂的年轻人,并没有生气,只是摇头“呸”了一声。
  “佛你妈个球,宋明尘,你要去,我拦不住,但这朋友没法儿做了,老子不想去给你收尸。”从耳根一直涨红到脖子的刘程远气急败坏。
  “你放心,我保证打的那小王八满地找牙。”这世上敢且会把年纪轻轻就跻身一流宗师境界的太阴山小真人俞东极骂成小王八的哪怕有,估计也超不过一个手掌的数字,他宋明尘算是一个。
  宋明尘没有告诉刘老五,俞东极早早就是一流小宗师,当然,若刘老五不是身在这戒备犹如层层囚牢的永安城,再加上俞东极这几年来也不曾下过山,否则他对那位来往食客口中的小神仙印象也肯定不会只停留在元康一十五年那跟随国师登上辨台那么简单。
  但刘老五不笨,当宋明尘跟他说起下山第一站是阴山道太阴山,要去把俞东极打趴下的时候,他的第一个反应是明老秃要去送死。哪怕有日间宋明尘以二流境界横扫那刀疤脸诸人的玉珠在前,哪怕之后的酒桌上,他知道了眼前这家伙的师傅,当年那个无赖老和尚是国业寺的住持,他一样觉得明老秃是去送死的。开玩笑,那家伙是当今皇上封为国师人物的徒孙,五年前的三教辨道,老神仙没有让他的弟子随行,而是让他的这个徒孙随行,这背后能说明不少东西。
  刘老五见宋明尘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恨不得现在就冲上去将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打晕了,然后送上盏璃山向那无赖老和尚说情请罪。他还当他自己是智果圣僧的弟子不成?
  但他心里也同样奇怪,老和尚怎么就将明尘赶下山了?但宋明尘不说,他也就没问。
  徐柳主仆二人本来已经休息了,忽然听到旁边厢房的响声,年轻的主人知道是那本该受世人瞩目但却被自己师父亲自打下尘埃的还俗和尚宋明尘的客房,便让老仆人去探探究竟。
  刘老五原本打算再多说几句,务必要骂醒这个不知天高地厚还不惜命的傻子,但忽然听见一阵敲门声,便抱着胸冷哼了一声坐了下来。
  宋明尘起身开了门,来人正是徐柳差来一探究竟的老黄。
  “黄老。”
  老黄轻轻躬了躬身:“宋公子,我家公子适才听见这边有些声响,有些不放心,便让我前来看看。”
  宋明尘无奈道:“我与刘老二两人玩闹,不想叨扰道二位了。”
  “不妨事不妨事,既然公子这厢无事那老仆这就告退了。”
  宋明尘抱拳:“代我向徐兄问声好,有劳关心了。”
  刘老五站起身伸了一个懒腰,道:“我也走了。”说着向老黄点了点头便自顾出了门。担心好友安慰却没有言明的年轻伙计到了楼道转角处才故意高声喊道:“老黄,跟你家公子传个话,某人要自寻死路,咱们这些外人管不着,也管不了。”
  老黄见刘老五下了楼,才一脸莫名其妙的看向宋明尘。
  宋明尘呵呵一笑:“我此番欲赴一场多年前的武约,那家伙怕我技不如人。”
  老黄道:“江湖上的事啊。。老头儿年轻时也曾羡艳过那些仗剑爽利的游侠,也曾倾慕过一位英姿飒爽,武艺高强的仙子。。。”似乎觉得自己话多了,老黄忽然顿了顿,转而说道:“公子是老黄大半辈子少见的妙人,关于那场本与老头儿无关的武约老头儿便不去插嘴了,只希望公子自己千万珍重小心。”
  宋明尘点了点头,笑着稽首。
  道兴四年下盏璃山,停停走走到永安城时正好一年。
  永安城的秋天清晨来的较晚,宋明尘下楼用早膳的时候天才蒙蒙亮,伙计刘老五没有搭理他这个是朋友,传了菜便自顾继续忙活,一句话都不舍得与宋明尘说。
  昨夜的酒桌上已经知道徐柳一大清早就要往内城去,原本已经不需要用早膳的宋明尘这才起了个清早,想要送送主仆二人。
  徐柳已经从老黄的口中知道了关于武约的事,也知道了当时刘老五对于此事的反感态度:“小弟知道宋兄不是一般人物,此次赴约或许凶险万分,但宋兄定有必胜把握。”说着向刘老五讨了杯酒:“别的就不多说了,这杯就当愚弟敬你的庆功酒!”
  宋明尘一饮而尽,将徐柳二人送到酒楼门口,看着他们渐渐消失在清晨来不及散去的薄雾里。
  宋明尘正欲转身进酒楼,却见薄雾中里突兀多出一道若隐若现却逐渐清晰的猩红身影。
  二流巅峰的武道修为放在刘程远亦或是徐柳眼里的江湖上已经算是可以扬名立万的大侠,二十出头的宋明尘甚至算是风流无限。但在宋明尘自己的眼里,在他前面仍有一流小宗师、超一流大宗师乃至陆地神仙亦或是他师父智果圣僧的红尘佛陀,这三境之差犹如天地之距。
  已经还了俗蓄起长发的年轻人跟寻常二流武者不一样,他从小就跟在一个不知多少年前就已经是红尘佛陀的老和尚看遍了整片江湖最顶点的亮丽风景,如今丹田处更是有着老和尚那颗如金浇筑的舍利静静悬浮,缓缓淌下缕缕金色雾气汇入血液流转向四肢百骸。
  超一流大宗师。
  宋明尘的视线从那道猩红身影上不着痕迹的转移开来。
  女子大宗师在江湖上拥有盛名的不少,不过身着猩红,背负长枪的却只有一位——十大宗师之一袁灵素,相较于其本名,“袁红袂”这个称呼在江湖上更加响亮些。
  从半甲子之前起,袁红袂这三个字就已经有开始引领江湖女子花名风潮的趋势,从最初的什么张红衣、李红裙再到后来的红裳仙子、红袖枪仙等等等等。
  也因为袁灵素先是仗剑为兵,而后转修枪术,所以江湖上也有不知多少仰慕她的男男女女跟着她走上由剑转枪的道路。
  身为盏璃山曾经撞钟弟子的宋明尘知道更多密辛。
  比如袁红袂这三个字的最初由来是因为一首诗,又比如袁红袂其实并未真正弃剑提枪,她最近一次与同为大宗师的高手捉对厮杀时,其中最强手便是于须臾之间引剑五百里,刹那杀至。
  剑名,春啼。
  剑招,悬庭。
  由远及近的大宗师袁灵素甚至没有多看靠在门口发呆的宋明尘一眼,直径跨过门槛,走进了酒楼。
  一身猩红的女子将长枪与包袱卸下随意搁在桌面上。
  大清早的没什么人,所以当袁灵素走进酒楼时,一身猩红实在醒目,刘程远早早便看见了。
  “这位女侠。。。”刘程远当仁不让小跑到袁灵素跟前,待袁灵素抬起头,他才惊喜叫道:“袁姨!”
  袁灵素点了点头,看不出什么表情:“老样子吧。”
  刘程远应了一声便兴高采烈的去了。
  宋明尘本来准备今日便走,却因为袁灵素的到来只好再多留一晚上,刘程远说袁灵素是她娘的故交,每隔个一年两年都会来京城看他,五年前宋明尘没这么好运气,呆了大半年都没碰上,这次算是祖坟上冒青烟了,一定要让袁灵素给他传授些江湖经验。
  按照刘程远的原话是这样的:“你宋明尘托了那老和尚的福,年纪轻轻的就成了武林高手,我袁姨虽然武功可能不如你,但好歹在江湖闯荡了那么多年,今天你就先不走,她看在我的面子上,还是肯给你讲讲经的。”
  袁灵素其实只让刘程远喊她袁姨,刘程远根本不知道她就是袁灵素。尤其是刘程远长大的这十几年来,随着袁红袂的名声日渐响亮,酒楼里来往的女侠十之二三都会身着红衣红裙,有的甚至也会提枪背枪,他自然猜不出袁灵素的身份。
  掌柜的和他夫人大概知道,不过却未向刘程远吐露半个字。
  宋明尘无可奈何,只好留下。他当然知道这是刘程远的好意,有七八分大概是想袁灵素告诉他太阴山小真人俞东极的武学造诣有多么高深,让他当个缩头乌龟,最后安慰自己说些什么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的至理名言,而那剩下两三分大概是真想他宋明尘和袁灵素彼此混个眼熟,不至以后在江湖上碰到了刀剑相向,多个朋友多条路子,又或者刘程远打心底里真将他与袁灵素当成亲人,亲人与亲人相见相认哪怕多么生分好歹也要坐在一起正儿八经的吃一顿饭才合理。
  宋明尘跟着师父走遍了大半个中原,听过很多大道理,但师父说,在许多大道理听着高深玄乎,但大多高不可攀,只有老百姓们认的理是死理,不讲道理也是真理。
  像刘程远这样,身在高高在上的永安城,却不居庙堂之高,同时又反不处江湖之远,确确实实摸爬滚打混迹在最最下流的江湖,他认的理或许莫名其妙或许毫无道理,却是死理。
  既然决定多留一晚,本来算是急着赶路的年轻人忽然显得有些无所事事起来,他将行囊包袱留在客房中,跟刘程远与掌柜郭福临打了声招呼便出了酒楼独自往内城走去。
  至于江湖人称袁红袂的袁灵素早早就住进了客房,宋明尘没有去打扰。
  永安城作为中原国都,一切格局都是最高制式,原先其他道的城池哪怕有财力建设也不能逾矩。近年倒是好些,文丰帝采纳了宇文太宰的《九谏》废黜了不少陈旧条例,举国上下一片繁荣景象。
  不过因为现有的城池格局大多已成定式,所以单论恢宏,天下仍是以这座数百年前便是一国之都的永安为最。
  倒是听说最近南海道有座新城破土动工,规模格局隐有比肩永安之势,耗费财力民力不知凡几。刘程远说已经有无数奏折向文丰皇帝控诉辖领东海、南海两道的镇东王。有的说镇海王劳民伤财,有的说镇海王不感召帝心,有的更夸张,说镇东王早已勾结南国幽屠还有岛国东蛟,意图谋反。
  宋明尘曾亲身走过南海、东海两道,跟着师父智果和尚与镇东王柯无术有过一次不算兴师动众,但也绝不能算简单的会晤。
  当时在场者除了柯无术和他们师徒二人外,还有号称中原陆地国士无双但是已经销声匿迹近二十年的岳白眉以及江湖与庙堂名声皆响的白衣将军欧阳墨。前者著书有《修身》,被当代士林誉为“孔孟新篇”,更同五年前与道家天真道长、佛家智果圣僧一起登上辩台的儒家圣人一起编著新《国策》。后者武道修为臻至超一流大宗师,不过因为有朝廷官身,又鲜有跟高手厮杀的明面记录所以没有入评十大宗师,但这并不妨碍他受整片江湖男男女女的敬仰爱慕,除却武道修为不提,这位白衣将军在沙场建功无数,生的英俊非凡,不着戎装时总是以白衣示人,不知迷倒多少江湖上的侠女仙子。与袁灵素同为十大宗师人物之一的杨守拙曾言:可叹不是江湖人。
  那场会晤算不上什么秘密,内容也根本没什么惊天骇俗。
  有岳白眉和欧阳墨还有与前两者相比似乎不值一提的小和尚明尘三人作陪的镇东王柯无术和佛心宗宗主智果圣僧只是下了两局围棋,跟对方吹了吹牛皮。
  第一局老和尚悔棋一十四,镇海王悔棋二十五,最终镇海王险胜,其间国士无双的岳白眉脸色难看,摇头三十余次,无奈坐到一旁寄情山湖风光,眼不见为净。
  柯无术吹了吹白子笑眯眯道:“圣僧没能赢了那牛鼻子,多少有些遗憾啊。”
  老和尚闭上眼,说了声:“阿弥陀佛。”继续道:“天真老道年轻时帮过我一个忙,这次只是我还人情罢了。”
  “他身旁那个小道士天资甚高,年级轻轻已经入了二流境界。”在百姓眼中杀人无数的镇东王看了一眼老和尚身边站着的明尘。
  “身处太阴山巅,览尽风光无数,要是如此还没二流,反倒说不过去。”老和尚指了指身边的明尘:“别看我这弟子勉勉强强小三流的境界,此次回转盏璃山,我便传他《大日如来降妖除魔无上心经》。不出十年,必然天下无敌。”
  明尘涨红了脸,咳了几声,有些羡慕坐在一旁的岳白眉。
  欧阳墨看了小和尚一眼,提了提嘴角。
  唯独位高权重超一品藩王柯无术郑重其事的点了点头:“小师傅佛缘深厚,竟然能得法师亲传《大日如来降妖除魔无上心经》,难能可贵,难能可贵啊!”
  明尘无可奈何,只好高喧佛号,道:“小僧只愿跟在师父身边好好修习佛法,参悟佛理。”
  “不骄不躁,小师傅定能成佛!”柯无术感叹道。
  老和尚终于憋不住,轻轻咳了一声:“施主棋艺高超,贫僧愿再讨教一二。”
  “本王此番难得碰到对手,自然乐意之至!”
  欧阳墨抽了抽嘴角,弯下身对柯无术道:“义父,孩儿尚有几个疑问需向岳先生请教。”
  柯无术挥了挥手,欧阳墨如获大赦。
  智果圣僧依旧持黑子先行,落子复收子,棋局未开先悔棋两手。
  小和尚不懂围棋,但是看欧阳墨与岳白眉两位的反应,已知青山。
  中原王朝首屈一指的大藩王咬了咬手中的棋子:“我这东海道、南海道的老百姓多是佛教信徒,不少的当地乡绅财主都愿意自掏腰包广修庙宇。我也乐见其成。”
  老和尚悔子一十二,终于一锤定音,扳回一局。
  智果和尚起身,合十双手向镇海王微微倾了倾身子:“王爷功德无量。”
  柯无术跟着起身,走到围栏边上,左手指向西北面,道:“在那里,南海道之北,南岭之南,我要新立起一座城池。而在那座城池的更北方,有永安城,城中有数百号甚至上千号的文武官员,其中不少或许会因此写奏折参我一本两本三四本,但我柯无术不怕。”
  一身富家翁装扮的中原藩王之首亲自带着白衣将军欧阳墨将一老一小两和尚送下了山,岳白眉身有隐疾,加上身份隐蔽不便示与外人,因此没有出面相送。
  这座山叫歌渔山,山脚下有龙王湖,山腰上是藩王府,
  今夜王府内犹如往常灯火通明。
  异姓王柯无术大摇大摆的走出房门,大腹便便的臃肿身躯让人很难想象他是那个二十多就年前杀人无数边功第一的骁勇善战的大将军。
  这位从表面上看来似乎有点沽名钓誉的镇海王独自一人走入一座同在王府内却周围没有任何建筑的,孤零零耸立的铜楼内。
  铜楼共九层。
  藩王右手掌油灯,左手扶栏杆,拾级而上。
  到了第八层后他自顾找了个蒲团便坐下,将油灯放在一旁。
  “白眉啊,你又不是不清楚自己这身子骨的状况,何须出去吹风。”
  “呵。”一旁油灯散发出微微光芒,柯无术前方有书案若隐若现:“我不放心你这个大老粗,得跟着。”
  “你既然不放心,为何又到一旁看风景?”柯无术撇了撇嘴。
  “早知道你们要下棋,我便不出去了。”若隐若现的书案后面,岳白眉毫不遮掩自己面前这位中原国位超一品大藩王的鄙视:“酒带了没?”
  “白眉啊,能不喝咱们就。。。带了带了。。。”天不怕地不怕皇帝也不怕的柯无术悻悻然从怀中取出一个瓷瓶和一袋小布囊,摆在小桌案上,再从一帮书柜中取出一个小碟和一个小杯,打开布囊倒出花生粒,打开瓷瓶斟满酒,道:“可以开始了?”
  “嗯。”岳白眉将酒杯举起,一饮而尽:“停停走走,大概两年,他们就能回到盏璃山。”
  “终于开始了。”柯无术端起油灯站起来,“嘿嘿”笑了两声便转身下了楼。
  夜深人静,铜楼第八层有国士无双岳白眉,对着由小窗投射而入的霜白月光自饮自酌。
  “当年与诸葛登封共编《国策》是为中原百姓,是为黎民苍生,我没后悔,只是岳白眉哪怕真是国士无双,也不是圣人。”
  下了歌渔山,还不姓宋的明尘见四下无人,就开始向师傅抱怨,什么《大日如来降妖除魔无上心经》,真的有这东西,你倒是现在传给我啊。活了这么久,真本事没有,脸皮倒是厚如永安城的城墙。
  智果和尚转过身,看向歌渔山,一轮红日徐徐西落,这位红尘佛陀抬手摸了摸已经比两年前在永安城高了不少的小和尚的脑袋,哈哈大笑,说道:“行,回山就传给你。”
  什么《大日如来降妖除魔无上心经》,不就是舍利子么?老子不稀罕!
  走在可可以轻松容纳一十六匹高头大马并排驰骋奔腾的旷阔街道上的宋明尘揉了揉眼睛,不知不觉天已大亮,街道上的行人也渐渐多了起来。
  这条大道的尽头就是号称城中之城紫禁城的玄武门,五年多之前的那场三教盛会就在那里举行。宋明尘本想去那儿看看,此刻却有些意兴阑珊,既然物是人非,那不去也罢了。无所事事的年轻人双手拢袖,四下望了望,辨别方向后走进一旁小弄堂中,穿过这条弄堂那心心念念了好几个春秋冬夏的红莺楼就近在眼前。
  红莺楼是永安城中为数不多的几家能在紫禁城边上开门迎客的青楼之一,不过听说幕后的金主是位皇亲国戚,那自然也就理所应当。不像风月楼那些只有到了傍晚才会张灯结彩的三流窑子,红莺楼中在白天便有不少恩客出入。
  往外走的大多是昨夜里在楼中与心仪的倌儿乃至花魁颠鸾倒凤后留宿于此的,有的结伴而出,满面春风,大概是做了一夜床榻上的连襟。
  穿着末流的宋明尘跟着几个华服男子一同往里走去,正要跨过门槛儿便被门口的伙计拦下。
  不待那人发话,披头散发的年轻人从怀中掏出了几颗碎银,道:“我就进去和杯茶,随意上点点心便是了。”他知道这伙计为什么拦住他,与师父如同颠沛流离的那几年这样的场景他经历了无数次。
  伙计也没想到这个衣服甚至都没有自己身上这套能见人的粗鄙家伙能掏出钱来,先是愣了愣,而后接过碎银,在手中掂量了一下,神色倨傲的道:“就这些银子,只够一壶清茶和一碟花生米。”
  “那就请小二哥带路罢。”宋明尘整了整衣服,尽量装作一副从容态度,跟在伙计身后。
  可惜小二哥阅人无数,趾高气昂的走在前头,嘴里轻轻低估了一句:“装什么装。”
  宋明尘不缺钱,有的是钱,老和尚给他塞了厚厚的一沓银票,行囊中有层层厚布包裹的严严实实的真金白银,是寻常老百姓可能一辈子都花不完的数目。
  作为这个崇尚佛教几百年的王朝中,天字第一号的圣地,佛心宗每年都有天下人压根想象不到的香火钱。如果把佛心宗比作一条巨龙,那么位于盏璃山颠的国业寺便是龙头,直到文丰皇帝“冒天下之大不韪”改立道教为国教之前,朝廷每年也都有无数银子供于礼佛。
  不过自古以来,从祖师爷到如今的智果大师都没有将这些钱财挪用以谋私利。除开每年用于修缮寺庙山道,多余的银子都会接济山下的穷苦人家,有读书人缺少进京考取功名的盘缠,佛心宗也是向来有求必应,也不管是真是假。在宋明尘还是明尘小和尚的时候就对此见怪不怪习以为常,后来稍稍大点懂事了之后就有些不解,再后来就开始责怪师父,说师父傻,人家明明说的就是假话,还信以为真,自己傻就算了,还带着全寺、全宗的和尚一起傻,搞得天下的和尚都跟着傻。师父也没反驳,说习惯了就好。于是小和尚渐渐又变得见怪不怪习以为常了。
  尽管如此,佛心宗还是攒下不少银子,只好统统搬到国业寺内塔林中的一处地窖去。就这么放着,也没人看守,就如同寻常人家处置毫无用处又舍不得丢掉的陈旧物件。
  再后来,小和尚跟着老和尚下了次山,摸爬滚打的走了一遍江湖,是最最下流的江湖。除了三教辩道那几天几夜如一步登天,风光无限外,算上到永安城之前那段岁月,整整五年多的时光,他都像咬着整片江湖的尾巴,跟站在武道绝巅的智果圣僧没日没夜跟温饱冷暖捉对厮杀。
  所以如今的宋明尘心疼钱,哪怕腰缠万贯,也心疼。
  道兴四年秋,在那个一身墨色的不速之客离去之后的雨夜,老和尚其实已经差人去山下的山庄里换来了两掌厚的银票,但最后思前想后仍是带着小和尚去了碑林,在这常年无人看守的碑林内,身为一寺住持,一宗之主的智果圣僧轻手轻脚的走在明尘前头,有些做贼心虚。
  到了地窖内,智果圣僧取出一个布囊,从质朴木箱中拿出锭锭真金白银用布囊严严实实的包裹好,正要递给小和尚,中途却收了回来,犹豫再三后又从箱子中多取了两锭金元宝放入布囊中,道:“以后得路你要自己走了,师父给你的钱你放心用,不必像以前一样畏首畏尾,有遇见心仪的女子放心去追便是,只要心地善良,品行端正,喜欢花钱买点胭脂水粉也无所谓,女孩子嘛,都是爱美的,你也不用心疼,不够了大不了再偷偷回来。。。”
  “在江湖上走动,一定要多结交朋友。但是不能闭着眼睛随便交。第一眼看长相看外貌,往后几年几十年,看的可就是人心了。。。”
  “师父这些年传你的功夫千万别荒废了,紧要关头还是得靠自己,不能事事总想着有人帮着抗。。。”
  老和尚絮絮叨叨的讲了很多,有些话宋明尘已经忘了,更多的却一辈子都记得。
  伙计上了壶清茶,和一碟花生。宋明尘心里知道,这两样东西放在外面茶摊上,其实也就几十文钱,哪怕是在这红莺楼其实也不至于要那几颗碎银,多出来的就当是给那伙计的小费了。
  伙计正要走,宋明尘将他喊住,道:“小哥,可知宵雨姑娘起来了没?”
  “宵雨?”伙计挑了挑眉:“就你也想见宵雨小姐?”
  宋明尘又递出一颗碎银,道:“劳烦小哥了,在下与宵雨姑娘是旧识。只需小哥传个话说:和尚来了便可。”
  伙计将信将疑的收下碎银,看了眼前这个面容俊俏的市井混混,见这家伙一副淡定自若的样子,便说道:“你等着。”而后便转身往小跑到楼梯口处,跟那里站着的一个中年妇人贴耳低语,其间还用手指了指宋明尘。
  一楼大厅正中心有一座不小的戏台,上面有青春靓丽,身着薄纱的女子歌舞升平。
  宋明尘面朝着戏台,却在闭目养神。口中有如蚊声般的低语呢喃:“宵雨,宵雨,可是那狂饮独醉今宵雨?”
  五年前和刘老五“夜闯”红莺楼虽然被逮到难免一顿毒打,但真正扳起手指来算,被逮到的次数其实并不十分多,这主要归功于在第二次“闯楼”时,二人结识了楼中的一位小婢女,从此成了他们的内应、帮凶。婢女的名字稀疏平常,唤作“冬秀”。
  浓妆艳抹的妇人走到跟前,将宋明尘引到了楼上的雅间。宋明尘上楼时不忘向伙计交代道:“这茶和花生替我留着。”
  雅间中有一袭绿衣端坐,已经为宋明尘斟好算是上等香茗。
  “冬秀女侠。”宋明尘待那妇人关上了房门,四下无他人,便朝着那碧色身影抱了抱拳。
  “小和尚你还俗了?”现在已经是红莺楼出了名的清倌儿,艺名叫做宵雨的姑娘对刚才的称呼不置可否。
  “一言难尽,算是还俗了。”宋明尘坐下来,道:“这趟下山本来无所事事,好在想起跟个小王八蛋有一场武约,刚好经过永安城,今天既然不着急赶路,又听刘老二讲,五年前的冬秀现在已经是名动永安的宵雨,便来看看,沾沾仙气。”
  “想不到当年自称冬秀女侠的丫头,今天已经是声色冠绝红莺楼的宵雨小姐了。”宋明尘扬了扬眉毛,开玩笑道:“难得宵雨姑娘一大早的肯赏脸相见,可惜我这身家,你是知道的,可掏不出更多银子了。”
  “什么女侠不女侠的,人各有命,我只是认命罢了。”平常永安城中相传“千金搏一曲”的宵雨小姐竟然破天荒的对眼前这个衣裳只差一点点就能用褴褛来形容的年轻人道:“我弹琴给你听罢。”
  婢女冬秀的主人曾经是为花魁,原本也是出了名的清倌儿。后与一个书生相知相恋,一场羡煞旁人的风花雪月之后那书生许诺她一旦考取了功名就一定会为她赎身,给她名分。于是那个痴情的女子除了将身子交给那风流倜傥、文采无双的书生外,还把攒下来给自己赎身的积蓄也毫不犹豫的送出。结果自然就如同时下流行的几本风月小说结局相似:书生功成名就,飞黄腾达,哪还记得自己当年的承诺和对着许下承诺的女子?
  五年前的某一次“闯楼”,还不是伙计的刘程远和还是和尚的宋明尘破天荒的没有去偷窥神仙姐姐们洗澡,一晚上就蹲在院子里听冬秀一边啃着他们带进来的烧饼一边讲故事,她姑姑的故事:“姑姑说,她不后悔。”
  “姑姑身子一天比一天差,她不知道那个白眼狼身在何方,走的时候,她只得望着那紫禁城的方向,说,如果他真在哪儿,希望他余生过得好。”和她姑姑一样喜欢穿绿衣的清倌儿站在窗边轻轻说道。
  在那年轻书生离开后的将近三十多年里,有数不清的风流俊彦和高官财阀挤破脑袋想要得到这位名副其实的花魁的垂青,更有不少求而不得的混账家伙破口大骂:“已经当了婊子还立什么贞节牌坊?”也有不少道貌岸然的家伙让老鸨帮着传话:“那书生已经飞黄腾达,不论你如何‘声色冠绝满楼阁’,如何‘诗赋屡把群芳妒’终究只是个嘻唱卖笑的勾栏女子罢了,还是趁着如今红颜未老,尚有姿色,赶紧找一个不嫌弃你出身的好人家把下半生托付了为好。”甚至有些人面兽心的家伙直接撕破了脸:“人家说不定已经成了皇亲国戚,你一个出身窑子的贱货,还想飞上枝头变凤凰么?老子肯要了你,是你几辈子修来的福气。”只不过这些言语并不曾让这位痴情的女子有丝毫动容。唯有一次,一个同为红莺楼名倌儿的女子对她说:“那人或许早就死了。”那一夜,她独自在房中哭的撕心裂肺。
  已非冬秀的宵雨抿着已经有些发白的嘴唇,盯着眼前这个面容俊俏的寒酸年轻人,指着那座似乎近在咫尺的城中城,质问道:“你说,那人如果真在那里,如果真的飞黄腾达,明明如此近,为什么,为什么不来瞧姑姑一眼,对,哪怕就是一眼?”
  “如果他真的落魄潦倒,自觉没脸再见姑姑,又为什么,为什么不差人送来书信,叫姑姑就此将他忘记?”
  身着碧绿如荷的清倌儿告诉宋明尘,姑姑临终时才终于说出那书生的姓名,目的也并不是要她攀附达官显贵后找到那人再借助靠山的财富权力以图报复,甚至不是简简单单的找他要个答案亦或是缘由。只是希望在自己离开人世后,她如果能够遇见那人,或者那人终于找来,能够帮着传句话话:我不后悔,好好活着。
  而宵雨并不想遇见那个人,因为她怕最后的答案会让天上的姑姑伤心。所以她对宋明尘道:“你要是能找到那白眼狼,就拿刀架在他脖子上,帮我问为什么,如果这答案不理想,你就将他杀了。再碰见我,如果还能再见,什么也别对我说,就当你没碰见过他。”
  宋明尘笑着说:“没问题,那白眼狼叫什么名字?”
  “国士无双,岳白眉。”
  一身穿着打扮和这个在永安城乃至全天下都首屈一指的风流馆格格不入的江湖人没有直接离去,而是回到一楼的广阔厅堂老位置上继续喝着红莺楼最最末流的茶水,吃着寻常百姓家用来下饭的盐爆花生。
  毕竟是花了银子买来的,自然没有糟蹋的道理。
  戏台上的姑娘们载歌载舞,宋明尘右手食指轻扣桌面。伙计的态度比先前要好上许多,只有他和老鸨清楚适才那阵悠扬婉转赢得阁中片片喝彩的琴声是宵雨姑娘专门为眼前这看似粗鄙的乡巴佬所弹奏。他记得分明,前些日子八皇子临阁,点名说要与宵雨姑娘一会,宵雨姑娘却只是露面施了个万福。
  宋明尘客客气气的跟伙计说不用麻烦,他就随便坐坐,时候差不多了便离开。
  与儒圣诸葛登封共编新《国策》,被先帝誉为国士无双的岳白眉,不论是江湖还是庙堂,此人早已成了传说,已经销声匿迹多年。
  江湖上流传最多且最广的有三个版本。
  第一个版本,是他二十年前跟着锦泽太子战死沙场;第二个版本是他作为幕后谋士隐入深宫,执掌“小柴门”;最后一个其实可信度最低,但却架不住无数江湖儿女的向往,因此反而被广为流传,说是岳白眉助定远将军也就是当今镇东王柯无术结束多年边境战火后,功成身退,抛却荣华富贵,与红颜知己隐居山林。
  已经不是和尚的宋明尘感叹道:“老和尚,如今想来,你面子还真是大,那场会晤连这般在江湖庙堂皆是传说的人物都现身作陪。但是,你不让我抱大腿就算了,还把我赶下山,任我自生自灭,这就有点忒不仗义了。”
  有点,但是又忒,那就是真的很不仗义了。
  宋明尘就这样坐着发呆,不知过了多久,向态度辛勤的伙计问过了时辰,觉得时候差不多了,便起了身离去。
  伙计点头哈腰的送这个身份不明的江湖年轻人出了门,转身回去收拾桌子,本想顺便喝点这家伙剩下的茶水,却发现怎么摇晃茶壶一滴水也倒不出来,原本放着盐爆花生的小碟也“一贫如洗”,连一粒盐都找不到:“我呸,什么玩意儿。”
  出了红莺楼,这位连盘中盐粒也不舍得放过的武道高手沿着来路归去。
  国士无双的岳白眉留于世间有诗歌千百首,在他所谓的“销声匿迹”前著有《枫林赋》,被中原无数墨客骚人誉为“绝天下之美词,穷人间之妙咏”,到今日,那些喜好吟诗作对的文雅圈子中更有“不读‘枫林’不敢称风流”的说法。
  五年前还叫做冬秀的清倌儿走到窗边,望着街道上熙熙攘攘的人流,道:“姑姑什么都没带走,就抱着那本早已泛黄的旧书孤零零的躺在泥土里。”
  《枫林赋》有七言绝句独立扉页:
  东风愁煞三千树,
  催落红花十万里。
  寻遍烟柳无归处,
  狂饮独醉今宵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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