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自从那晚见到朱芸后，郑尹就一直想着她，仿佛有一条船在脑海里晃漾。他从来没有看见过这么好看的女孩，朱芸是那般的秀美动人，那般的亲切温和，郑尹的心第一次被女孩打动，产生强烈的震撼。她的头发像瀑布高挂，她的身材似杨柳苗条，她的笑容如杜鹃绚丽，她的声音徜徉在耳边，她的每一个举动，都在郑尹的心里留下深深的印象，让他长久难忘。朱芸也是四川人，这让郑尹倍感骄傲，仿佛沾上荣光。他很想看到她，每晚下班，他吃过晚饭，回宿舍洗完澡，就朝新宿舍区走去，可每次到了巷口，他都来回徘徊，走到新宿舍区门口，一想到进去可能见着朱芸，就脸皮发烧，心跳加速，踟躅不前，他心里害怕不敢进去，回宿舍后常懊悔，翻过来翻过去受煎熬。今天星期天，车间没上班，他下了决心，要去新宿舍区看朱芸。吃完早饭，他走出厂门，来到直通新宿舍区的巷子，才迈进去，没走几步，他的脚步就开始变缓，步子越走越小，心里正忐忑，忽听有人叫道：“小郑。”这声音太熟悉了，几天来他一直念着想的都是这声音。他心里怦怦直跳，举目往前看，只见朱芸上身穿着白色休闲衬衫，下身随便搭配一条牛仔裤，显得既素雅又潇洒，正款款向自己走来。郑尹看呆了，怔在那儿不动。朱芸走近，笑道：“怎么啦？你是要去找吴平他们吗？”郑尹脸上发红，局促道：“不——哦，是，我去……”朱芸笑道：“真巧遇到。”郑尹鼓足勇气说：“嗯，真巧，你这是去上班吗？”朱芸笑道：“没有，我今天下午上班，在宿舍烦闷，想到外面走走，你如果没什么事，和我一起到外面走走，好吗？”郑尹当然是百般愿意，点头还来不及。
　　郑尹和朱芸并肩走着。朱芸靠自己这么近，和自己走在一起，这是真的么，郑尹有点不相信，他偷偷地看了一眼，见朱芸的鬓发垂在耳边，被风轻轻吹拂，让人觉得酥痒，想替她挠开。他跟朱芸走出巷子，转过路来到了公交停靠点。等了一会儿，公交车到了，朱芸先上车，郑尹也跟上。上车后，郑尹坐在朱芸旁边，他仍然有点怀疑，自己是在梦中吗？车开动，一站站开过去，乘客也多起来，郑尹感觉很多人都在看他，向他投来既羡慕又嫉妒的眼光，他兴奋到极点，心底产生很多奇怪的想法，他想这车上乘客如果向自己发难，自己该怎么办，怎么保护朱芸。车一直在开，他不知道要去哪儿，朱芸在身边静坐不出声，他不敢问，他看一站站乘客上来又下去，不知过了多少站，朱芸才说：“到了，走，我们下车。”郑尹从公交车下来，视野一下子开阔，外面光鲜亮丽，他像来到了新世界。已到了九月下旬，秋光点缀的街道异常妍丽，街道两旁的高楼一幢接着一幢，街道左侧还有台墀，长长的台墀，全用崭新的石头垫上，白白的一片。朱芸很久没有说话，郑尹想要打破沉默，看一级级台阶整整齐齐，错落有致，他把台阶上青石铺的路面当成了基座，以为是这些石头支撑住高楼，想起龚方全说的话，便说：“这台阶铺得真整齐，这些石头真新，像是刚从山里开采来的，不知道要掏空多少座山头。”朱芸道：“这里是莞穗路，可算是最高档的区了，你看这里都是高层建筑，有很多大公司、大银行、商业机构都在高楼上面办公，能在这大楼里上班真好，在这里上班的都是高级白领。”郑尹看这一幢幢高楼根基坚固，很立体化，有很多公司的大招牌，横搁竖立在楼层上。
　　朱芸踏着台阶往上走，郑尹不知道她要去哪里，也跟着她拾级而上，台墀上面的路也是用石板材铺成，左边一排高楼屹立，一二层都是店铺，郑尹跟着朱芸一直往前走，走到台面尽头有个弯，她俩从弯道一转，转到另一条短道上，又往前走了几十步，郑尹看到一座公园，没想到这条高楼林立街的后面竟然是座公园，这出乎郑尹的意料。这排高楼后面有一条河，人们沿河建了座公园，这条河就像一条带子横贯城区，公园则有如带子的镶边，和河道共同延长伸展，空地多的可以建广场，窄的地方就做绿化带，河岸还栽了很多树木。正逢初秋时节，空气清新得让人精神爽朗，天空蔚蓝广阔，稍微点缀几朵白云，在旁边悠游自在，公园里花草竟相争妍，心静的人都能听到它们争闹的声音。时间还早，公园里人不多，地面清洁干净，人走在里面，心情说不出的愉快。
　　进入公园后，朱芸变得活泼起来，她深深地吸气，流连于风光里，脸上又光亮了许多。郑尹跟着她穿过广场，前边有条鹅卵石铺的小径，朱芸轻快地踏在鹅卵石上，仿佛一只仙鹤，在清晨的阳光中舞动。郑尹看迷了眼，只看到她的舞姿。鹅卵石小径不长，很快就过去，郑尹感到有些可惜。前方有一道坡，坡上有条青石铺的长桥，台阶看去白白的也很新，郑尹跟着朱芸，朱芸踏上台阶，按“之”字形斜着踏上，一级一级上去，到了边角又转向另一边。郑尹跟在朱芸身后，也沿着她“之”字形的路线踏台阶。到了桥面上，桥面有两尊石狮子，分立在两侧，朱芸先站在右边的雄石狮前，这尊雄石狮屁股蹲在石座上，两条后腿支撑，昂头耸立，两条前腿上提，双掌前伸捧起一粒石绣球，石狮全身锈迹斑斑，背上有一大片黑褐色的晕痕，古老沧桑。朱芸用手摸了摸雄石狮的头，似乎在跟它亲近，然后伸到石狮的嘴里，笑着对郑尹说：“它的嘴好大，牙齿硬硬的，不知道它会不会咬人？”郑尹笑道：“应该不会。”她手缩回来，下探摸石腹，笑道：“咦，你嘴张这么大，每天也不吃东西，肚子还怎么圆圆鼓鼓的。”郑尹在一旁听着笑。戏完雄狮子后，朱芸又走到左边雌石狮座前，这尊雌石狮也是蹲在莲花宝座上，身前还立着头小石狮子，一只瘦弱幼小的石狮，仰头朝着雌石狮，张开嘴巴，嗷嗷待哺的样子；雌石狮双掌搂住它瘦小的肩膀，慈祥地看着它。朱芸前后仔细看了一遍，称许道：“嗯，还是你心慈面善，有爱心，呵护着小狮。”双手也去捧小石狮，大概是学母狮。回手拍了拍母狮的屁股，调皮道：“飞吧，你怎么不飞？”郑尹笑道：“狮子怎么会飞？”朱芸顽皮道：“那也该跑，我叫它跑哩，它不听我话。”说完笑不停，郑尹看得心都醉了。
　　离开石狮，到了下坡路，朱芸又按“之”字形，斜着下台阶。前方旁逸有一条小道，朱芸进入小道，小道两旁栽有树木，树差不多有两人高，整齐排列仿佛迎宾员，轻风吹鬓，朱芸安详地走着，似乎很享受这宁静的氛围。小道深长，和朱芸并肩走，郑尹想入非非，想这该不会是情人小道，看着自己和她脚下两双鞋，并排走着，心里只愿一直走下去，不管走到哪里。从小道出来，前方看到一条河，河道还比较宽，长长的不知流向哪里，河岸上有一排石栏杆隔着。朱芸在石护栏前站住，郑尹站在她身边，两人并肩看这条河，他们面前的这段河道比较宽广，像座人工湖，可能由人工蓄水形成的，对面是一座山，水面平静时像一面镜子，山倒映在水中，呈锥子形状。
　　朱芸远近看了一遍，道：“这公园里很安静，山静水静四周都很静。”
　　郑尹点头道：“嗯。”
　　“我村子前也有一条河经过，河道没有这么宽，但我们是自然流动的水，水日夜不停地流，有时流速很快，几乎没有静止过。”
　　“我们山里的溪水也是不停地流，山里的溪水要比这湖水清澈得多。”
　　“这湖水应该是蓄成的，前面有闸门。”
　　“哦，是这样。”
　　“小郑，你家在山里，你家的山高吧。”
　　“嗯，我家乡的山很高，比这山高得多。”
　　“呵呵，我们四川的山都比较高。”
　　“是呀，我家乡有座山很雄伟，山上有两座山峰，两座山峰相距很近，像夫妻并肩站立，一峰稍壮，一峰低些，相互扶持，我们那儿人看它们这么贴近，就管它叫‘夫妻山’。”
　　朱芸笑道：“呵呵，有意思，噢，对了，我村子前的那条河上也有两棵树，这两棵树长得很像，可能同属一科，最特别的是这两棵树分在两岸，隔着河相望，像情人相望，嗯，我现在就给她起名‘情人树’或‘相思树’。”
　　“隔溪相望只能‘相思’，情人要在一起。”
　　朱芸看着湖面，沉思一会儿才说：“嗯，它们日日相思、夜夜相思，也像情人。其实情人应该像这两棵树，你望着我，我想着你，我现在想爱情应该设一个考验期，试试两个人是不是真心相爱，让情人们分开三年，三年里日日相思，才是真爱，才可以结婚成为夫妻，戒指戴上，就永远不能摘下。”
　　郑尹笑道：“三年，时间会不会太长了？”
　　“长么？”朱芸笑了笑，手往左指道：“那边有张石椅，我们去那边坐会。”
　　“那边有卖饮料，我去买瓶汽水。”郑尹说完就跑向小店。
　　朱芸今天下午才有班，可以晚起来，清晨她睡得正沉，忽然有什么东西掉落，扰动神经，她梦里受到惊吓，醒又醒不过来，仿佛深陷在泥淖，挣扎不起，好容易拔出，只觉身心无力，睁开惺忪睡眼，原来是徐兰和高丽青正在搬箱子，失手掉落楼板，震动整座宿舍楼，搅醒了清晨香甜的梦。朱芸很是无奈，再睡不着，索性就起床，在宿舍烦心，就走了出去，刚好在巷子里碰到郑尹，就唤上他一起来公园散心。
　　郑尹买了两瓶水回来，朱芸已经坐在石椅上，郑尹看朱芸动着的时候活泼调皮，现在坐着又是那么安静恬澹，有如山里的女神峰。他把汽水递给朱芸，然后坐在她旁边。
　　朱芸拧开瓶盖，喝了口汽水，道：“你想家么？”
　　郑尹道：“想倒不常想，偶尔晚上睡觉前会想。”
　　朱芸轻叹道：“可能你们男孩子在外面不那么想家。我常想家，想家中的父母亲，我来东莞三年多了，每年回家都觉得父母老了很多，以前在家可能习而相忘，没太注意到他们的变化，现在隔久见一次面，才发觉他们老了很多，一年比一年苍老。看着父母老去，才知道时间过得真快。”
　　郑尹感受到朱芸的忧伤，安慰道：“你父母一定很爱你，他们一定对你很好。”
　　朱芸道：“我爸是个乡村教师，他对自己和家人要求严格，对别人却格外宽厚，我们家如果借着别人什么东西，他就会立即想着还，而别人家借我们家东西，他却从不会去催人家还。有一次，我们家买了台电视机，钱付了，可货却迟迟不到，母亲和我们都很着急，叫父亲打电话去催，他却说不急，人家可能忙不开，等人家有空就会送到。呵呵，我爸他总是先想着别人。”
　　郑尹道：“嗯，你爸爸严于律己，宽于待人。”
　　朱芸想想道：“也不是很严格，我爸他大多时候还是很温和，他有时是太操心了，怕我们犯错，关心我们，才严格要求我们。”
　　郑尹道：“我爸爸也很温和，我家的事都是由我妈说了算。”
　　“我妈是个节俭的人，家里的电器旧了，我从这里买回新电器，她都不舍得用，要等旧电器用坏了，才把新的拿出来用，哎！”朱芸叹了口气，望着前方。现在还是清晨，听不到大车小车的声音，公园很安静，一片绿草郁郁葱葱，在微风中轻摆，地扫得很干净，看不到一片落叶，石栏杆连接伸展，长长像条线，河面也很平静，没有杂草漂浮，一只小鸟停在小渚边，抬头低头东瞧西望，不知是在捉鱼还是在等同伴，样子有点笨。朱芸看着前方，静静地坐着，仿佛有所思。郑尹在旁边不敢打扰。
　　朱芸静坐着思考，心里走了趟天涯，才开口道：“我爸妈很想我回去，可是我却舍不得这里，我感到为难，我现在销售业绩也很好，工资也不错，就这样回去，三年多来的努力全白费了，我真不甘心。”
　　郑尹心里只想你如果回去，我怎么找你，要不要问她家住址，心里很想要，却没说出口，只“啊”了一声。
　　朱芸问郑尹：“你宿舍住几个人？”
　　“我宿舍现在住三个人，我刚来的时候住四个人，后来走了一个郝全用，现在只剩下三个，我一个，还有另外两个。”
　　“你宿舍另外两个人怎么样？他们吵吗？”
　　“不吵，我宿舍两个舍友都很好，一个叫罗率，福建人，年纪跟我差不多，我们两个非常要好；还有一个叫李竞，广西人，快三十岁了，在厂里工作很长时间了，人也很好。”
　　“合得来还好，不会相互厌倦。”
　　“嗯。你宿舍呢？”
　　“还好吧。”
　　“我只认识你宿舍的唐宁，通过吴平他们认识的，对了，上次吴平他们说你帮唐宁打扮很好看，确实很好看，我也觉得很好看。”
　　“呵呵，好看吗——其实唐宁比较耐看，好打扮。”
　　一只蚊子叮郑尹的手臂，郑尹察觉到痒时，拍它却没拍到，蚊子厉害，一下子逃走，郑尹手臂被叮出了一个红点。朱芸伸手摘旁边的细叶，揉碎后抹在郑尹被蚊子叮出的红点上，说：“这样会消肿，我们乡里人被蚊子叮时，就会摘近旁的细叶，揉碎后抹着就好。”
　　郑尹笑道：“这是土办法，或许是跟猫学的，我那儿猫生病了，会自个跑到山里面去找草药，过几天她又活泼乱跳回来了。”
　　朱芸笑道：“哦，是吗，猫还会做医生。”
　　郑尹笑道：“不知道会不会，听人说的。”
　　这时半空出现一只风筝，在湛蓝的天空下，这只风筝借着风上升，升到一定高度，它升不上去，停在半空中，朱芸抬头看到，用手指道：“看，风筝。”
　　郑尹抬头看风筝画成猫头鹰，一双眼睛特别大，圆圆鼓鼓的，俯看地面，似乎在寻找猎物。郑尹道：“谁在放风筝？这只风筝真大。”
　　朱芸看了一下，没看到放风筝的人，说道：“不知道谁放，看不见人，可能是对岸，风筝是从对岸升起的。”
　　“嗯，”郑尹点了点头。
　　“我那儿没人放风筝，大家放孔明灯。”
　　“哦。”
　　“放孔明灯一般都是过节时放，我弟弟小时候要放孔明灯，我爸不给他做，他就缠着我做，我怎么会做呢？”
　　“哦，你还有弟弟。”
　　“嗯，”朱芸脸上泛起笑容，娓娓说道：“我弟弟现在读初中。我弟弟字写得非常好，小学时他的老师对我爸说我弟弟字写得好，我爸刚开始还不信，我爸不信是有原因的，我弟弟在家字都写得很潦草，我爸常骂他，因此老师夸他，我爸不信，怎么可能一下子就写好呢？老师拿我弟弟的作业给我爸看，我爸看字确实写得不错，但仍怀疑不是我弟弟写的，回家就命我弟弟写段文字给他看，果然写提很好，我爸大感意外，至今仍想不透为什么我弟弟会忽然写出好字？”
　　郑尹笑道：“你弟弟可能有写字天赋，也可能是偷偷练习。”
　　朱芸笑道：“嗯，有这可能。我妈不喜欢人写毛笔字，她说墨会飞，把家里的墙壁都染黑了。”
　　郑尹笑道：“哦，是吗。”
　　“嗯，”朱芸忽然指着天空道：“风筝收线了。”。
　　郑尹看风筝缓缓下降，过一会儿就没了身影，四周也看不到放风筝的人。天空中再也没有飞行物了，连鸟都没有，朱芸站起身说回去吧，郑尹虽然希望一直坐下去，却不敢违拗，起身跟着走出公园。在公园外道，朱芸招了辆的士，两人坐车回厂。到了巷口，的士停住，郑尹看计费器显示十元，便从口袋掏出二十元钱要付车费，被朱芸拦住，朱芸说她来付，说完交给司机十元钱，两人下车。的士开走后，郑尹有些迷惑，问朱芸道：“你刚才给他十元钱？”朱芸道：“是呀，怎么啦？”郑尹算道：“那计费器上不是显示十元，我们两个人坐，不得付他二十元？”朱芸听懂了郑尹的意思，笑道：“傻瓜，的士是按里程计费，不管多少人坐，显示多少就是多少。”郑尹这才明白，尴尬笑道：“我不知道，我还以为一个人一张票，像坐公交车那样。”朱芸道：“没有，和坐公交不一样。诶，小郑，你住在哪个宿舍？”郑尹道：“我在C栋411室。”朱芸道：“哦，有时间到你宿舍看看，我还从没去过老宿舍区。”说完，向郑尹摆手告别，直接走入巷子。
　　和朱芸分手后，郑尹走回宿舍，他像喝了醇酒般兴奋，沉浸在幸福中，从下午到晚上，他在宿舍里，或坐在椅子或躺在床上，脑海里只不停地想着早上的事，像看录像回放，一遍又一遍地重温，遇到细节遗漏，他就会重新拾掇，争取不落下一个节点，有时觉得美妙，就把它定格住，长时间的回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