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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鼻地狱的景象，纵然地藏的心相世界中已过千百年，仍旧未变。
熟悉的业火、熟悉的大锅、熟悉的惨叫，让我无限感慨，恨不能立刻出一份佛学试卷给受罚的九幽恶鬼们。没错，我又被扔进无间地狱了，这次是因为嬴政告状。不知道是谁嘴上每个把门儿的，不小心在秦始皇面前透露出去，阳间的人皇比地府阴王在天庭的行政体系里高半级，所以，觉得自己吃亏的嬴胖子，直接找上十殿阎王，添油加醋，声泪俱下。虽然十殿阎王门儿清，可碍于面子，不得不象征性把我送到地藏这里来度假，顺便给老和尚带一份天庭封王的册封诏书。
地藏证得菩萨果位，在西方极乐世界好歹是高层干部，但放在东胜神州，也就是个有法力的光头。鉴于老和尚已经得天承认，天庭也不好为难，索性作个顺水人情，打算通过他来加深和西牛贺州的联系。
“善哉，法王二字，老和尚当不得。”地藏将诏书收紧袖子，双手合十，谦虚道，“若论佛法，便是极乐世界里的众生都不得其一二，何况区区一菩萨，唯有南无本师释迦牟尼佛，方晓大智慧。”
“大师，你不打算接受天庭册封？”我掏出传音符，正准备扔出，却被老和尚用手压下。
“施主何必心急，老和尚自问还有些德行，不及法王，难道连天王都当不得？”地藏狡黠地眨眨眼，意味深长。
果然，我就说瞒不过老和尚，就算不用他心通，人家几百年的寿命好歹没白活。册封“法王”，一旦成功，那么就代表地藏承认西天极乐世界归属在天庭之下，日后交流，佛门难免矮道门一头；册封“天王”，则是地藏将自己归属在天庭治下，跟佛门没有半毛钱关系，而且因为级别比阎王们的“阴王”高，反而能从完全服从天庭的幽冥地府处切一块大蛋糕。
对官场上的明争暗斗，越是明白，越是厌恶。反正诏书已经送到，老和尚也没一口回绝，剩下的让天庭和佛门自己去扯皮吧。
东游西逛，一点金光突然出现。阿鼻地狱，只有熊熊业火的焚天红光，唯有地藏菩萨的莲台，才会散发出祥和的金色佛光。老和尚的性子我一清二楚，如果没有必要，轻易不会挪窝，所以，肯定是其他佛门弟子。走近之后，定睛一看，身穿明黄色僧衣的小和尚，正趴在一口大锅的边缘，对受刑的恶鬼指指点点。八热地狱，众鬼受业火焚化，皮如焦炭，血肉开裂，阿鼻地狱更甚，大锅中沸腾的铁水灌进五脏六腑和七窍，由内而外烫烧，端的是惨不忍睹。整个无间地狱，就只有定力过人的地藏和身怀两世记忆的我，才对种种惨相免疫。
“选三，诶诶欸，我让你选三，不是选一……这叫什么话，你一个凡胎会比我这出家人懂佛法？”小和尚双脚离地，探身入锅，几乎要摔进铁水中。他伸长手臂，对准铁卷指指点点，模样比强忍疼痛的恶鬼还要心急。
无间地狱发展怎么这么快，我才多久没来，恶鬼为了应付考试都开始做模拟题了！攥住小和尚的脚踝，把他拽到地上，我好奇打量着陌生的佛门弟子。要知道，光头这种发型，很容易让长相下降一个层次，可是，就算这样，小和尚给我的感觉，依旧非常清秀。面如冠玉，唇如朱砂，肤若婴童，双眼灵动，头顶隐生云气，不需要探查根骨，就能看出块修行的好苗子。
小和尚同样好奇地上下扫视，最后定格在我的短裤上，若有所思点点头：“嗯，师叔这地方确实挺热。”
“小师父，你是来找地藏菩萨？”我试探着问一句。不料，小和尚大惊失色，慌忙藏在一口大锅后，漏出半个脑袋警惕地四处张望。
“莫不是师叔谴你来抓我回去？”紧张兮兮的小和尚，掏出一杆降魔杵，戒备道，“若是如此，自去便是，我不会跟你走！”
话音未落，地藏的声音从四面八方响起：“肯定又惹你师尊生气了，是也不是！”
“才……才没！我就是……就是……”小和尚强作镇定，双腿却暗自发力，几欲逃跑。
不过，在地藏的心相世界中，只要法力不及老和尚，一举一动，就都在他的监控下，不管跑到哪都没用。金光散去，地藏一手按在小和尚肩上，笑吟吟地看着他。小和尚立刻泄气，满脸不情愿，被地藏半拖半拽，带到我面前。
“我叫金蝉子，见过阴曹。”不情不愿地行礼，却让我大惊失色。这次可来了个了不得的人物，金蝉子，如来佛祖的亲传弟子，跟十八罗汉称兄道弟，一身法力绝对在我之上。更重要的是，这家伙在前世的传说里可是妖怪垂涎的灵丹妙药，一块肉就能让修行者长生不死。
“不敢当，不敢当，在下区区一小鬼，何德何能，受不起这一拜。”我赶紧还礼，不忘挖坑，“小师父初来地府，有没有兴趣看看刀山剑林？”
“哼，师叔，看见了吧，人家都说自己不如我，你还让我行礼！”金蝉子冲地藏示威般地一抬下巴，抓住我的手，异常兴奋，“小鬼……还是叫你阴曹吧，省的师叔又要说我……走吧，整天跟老头子一起，没啥意思，去看看你们地府的新奇玩意儿，就好比给恶鬼的卷子，对了，听说是你想到的办法，有趣，有趣！”
“阴曹那是看我的面子，你别当他是好人，地府上下，谢施主最是狡猾，若不是你师叔我有些神通，早晚也得着他的道！”地藏掌中盛开一朵白莲，对准金蝉子，将其吸回掌中，两边各打一棍，“还有施主你，此子虽未正僧果，却是南无本师的亲传弟子，又因机灵，广得诸佛菩萨喜爱，老和尚便不直言施主的心思，只望你记住，但凡金蝉有点磕碰，惹得佛祖震怒，老和尚也救不了你。”
守着佛门读心机，想有点小九九都难。放弃让金蝉子掉几块肉的打算，我以巡查为借口远遁。怎料，身后突然有人出现，回头，除了金蝉子，还有谁。小和尚脚下踩一叶金色莲花花瓣，罩一层金光，冲我微微一笑，由跟随转为并驾齐驱。散去阴风，踏足滚烫的地面，我环抱双臂，盯着金蝉子默不作声。周围，恶鬼的呻吟惨叫近在咫尺，熊熊业火，将空气烧灼的扭曲，有地藏赠与的法力护体，我不害怕恶劣的环境，倒是金蝉子，佛光笼罩全身，仍旧是一副笑脸。
一人一鬼，在数以百计的大锅当中，静静对立。
“小师父，我有正经事，你别跟着我好不好？”率先败阵，我郁闷转身，留下一句提醒，“让你师叔看见，回去可就得挨训。”
“我就跟来看看，保证不烦你，行不？”金蝉子小跑着，追到我身边，好奇问道，“再说，这鬼地方能有什么正经事，不就是折磨恶鬼吗？”
正经事有的是，无间地狱里的刑期，是按照地府时间算，可两个空间的时间差却大到恐怖。人间一天，地府一月，就足够让出外勤的鬼差产生时差反应，而地府与无间地狱的时差，更是达到一比兆的程度，地府里喘一口气的功夫，放在这里就是千八百年。落入无间的恶鬼，以此间的时间来算，前几百年或许痛彻心扉，狂呼惨叫，咬牙硬挺，希望刑满释放，因此，业火更甚，直到其下定决心痛改前非，可随着时间经过，长久的折磨，纵然有悔改之心，却看不到离开的希望，久而久之，恶鬼们就会麻木，失去信心，就连哀嚎都从本能成为一种惯性。因此，我来到后，就会帮衬一下地藏，四处巡游，听一下受刑鬼魂们的诉求，顺带做做心理辅导。
“嗨，一群作奸犯科的混账东西罢了，管他们作甚，若不悔改，有他们魂飞魄散便是。”金蝉子满不在乎地撇撇嘴，说出来的话却不像个佛门弟子，“众生有别，该怎么样就怎么样，守好自己的命运安安分分就是功德……诶，你知道我为什么最喜欢大愿师叔……哦，就是你说的地藏菩萨，因为他有自知之明，普天之下，只有我师父能称佛，其他都是自夸的小辈而已！”
“佛祖不是说众生平等吗，怎么你们极乐世界难道还分公开课和私教课？”长年累月听地藏讲经，耳朵早已经习惯，我不禁让金蝉子的话吓一跳。
“啊，有吗？”金蝉子摸摸光头，神色疑惑，最后露出傻笑，“嘿嘿，可能有吧，我没怎么听。”
呼，虚惊一场，我说呢，佛祖好歹也是西方圣人……不过小师父，回去你可得好好听课，地藏菩萨还指望有人能来帮忙。
可是，随口一句，却让金蝉子大为光火：“你也是个虚伪之辈！我不相信那一套，还怎么听得进去！世间好人，一生坎坷，反倒是十恶不赦之辈酒肉成林，众生平等又在哪里；世间圣人，淡泊名利，反倒是狼顾狷狂之徒执掌天下，众生平等又在哪里；世间百姓，一生艰辛，反倒是油嘴滑舌之辈家财万贯，众生平等又在哪里！众生本就不平等，就是在你这地府，但凡献上三牲香火，便能免去苦难，何来平等！既然三界万物不平等，我又为何听那虚妄之言，信那虚妄之理！等我成佛，怀大法力，定要毁了这片天地，重开混沌，按我的意来重塑万物！”
明白了，我算是明白了，金蝉子就是个佛门愤青，看见世间种种丑态，因为自己无力改变，而信念崩溃，转而走向另一个极端。坦白说，无论天界、地府还是人间，但凡存在，就一定会被欲望懵逼双眼，纵然心里明白，大势所趋，只能身不由己。
“原来如此，善哉，金蝉子，为师总算听你讲出真话。”满头肉髻，慈眉善目，双耳垂肩，佛印胸前，额头正中点一红点，虚空中走出的佛子，正是如来，“阴曹许久不见，当年叨扰地府上下，乃贫僧罪过。”
“拜见佛祖。”甭管以前有仇没仇，我第一反应，就是赶紧弯腰作揖。混迹三界二十载，我早已经把自己的定位看清楚，就是蝼蚁一只，随便一个稍微厉害点的神佛，动动指头就能让我魂飞魄散。
如来微笑，颂一声佛号当做还礼，转向金蝉子，温和询问：“徒儿，为何不拜？”
“师父，你自己都说众生平等，为何还要别人拜！”金蝉子的想法败露，不在遮掩，气冲冲向如来质问，“便是涅槃成佛，不在红尘万物内，可仍在三界中，如此，你便也是众生，既然你我一般，我何须拜你！”
“徒儿，你拜的不是我，是佛，是众生。”如来摇摇头，似自责，似无奈，“众生平等，并非命运，而是佛性，若得顿悟，无论何物，皆可成佛，故此，平等不在庙堂市井内，不在山河湖海间，而在心中……你本是菩提树上一只鸣蝉，皆因我讲经，才得度化，修成人形，若以你之言，我便是不该度化你，让你一生浑浑噩噩，过完数月，寿终正寝，此便是平等吗？”
“随你怎么说，师尊你有大法力，神通无限，端坐西天享大快乐，弹指间便可度化众生，万物仰鼻息，自然能夸夸其谈，视而不见。”金蝉子一扭头，神色挣扎，已然开始纠结，却继续嘴硬，“我一个小沙弥，连僧众都不是，万物之相，却历历在目！”
如来上前，伸手抚摸徒弟的头顶，叹息一声，犹如慈父：“我知修行苦，你所持诸多戒律，也都看在眼里，但须知道，以肉眼观众生，只有表相，以心眼观众生，才知内在，你只见善士之苦，却不知善士之乐，只看恶人之悦，不晓恶人之忧，如此，便是着相。”
那啥，我能插句嘴吗，就我个人观点来看，表相比内在重要得多，最起码有钱长得帅能找个漂亮媳妇……打岔一句后，气氛缓和，金蝉子双手环抱，赌气般坐在地上，背对如来。佛祖摇摇头，伸手轻推一下我的肩膀，示意走远。佛光笼罩，铁锅下的业火骤降，滚烫的铁水刹那间化作清泉。作为极乐世界的扛把子，如来的修为，比地藏要高出不知道多少，自然可以否定菩萨的心相世界。沉浮在大锅里的恶鬼，纷纷伸出头，齐声道谢，神色肃穆，似有所感。
鸟语花香中，佛祖盘腿，双手相叠，掌心向上，结禅定印。一轮佛光隔绝外界，纵然靠近，也只能见到二人的姿态，听不到分毫声音。右手指地，升一朵金莲，示意我坐在上面，如来思索片刻，下定决心，开口说道：“阴曹可否答应贫僧一事，我这徒弟，虽有慧根，性情顽劣，声闻缘觉成罗汉果位尚可，恐难成等觉，遑论觉成圆满，甚是可惜……”
“佛祖您直接说就成，用不着绕弯子，只要不抢我们的业务，阎王爷那里应该没问题。”我斜视一下偷偷观察的金蝉子，有种预感，小和尚要倒霉。
“呵呵，若是为长平之事，烦劳阴曹代我向阎君赔罪，当初气盛，未得圆满，才冲撞尊上。”如来不好意思地笑笑，直言正题，“此番之事，却想让我那劣徒入六道轮回走一遭，修行十世，以功德封佛，算是贫僧另辟蹊径，为其铺一条后路。”
比较难办，金蝉子是西方极乐世界的沙弥，超脱于西牛贺州的管辖，更何况东胜神州，唯一的办法，就是给他迁籍，变成东胜神州的凡人，而后才能入轮回。得到佛祖的应允后，我召出四本判官书的副本，翻开“人”字部，用阴文写下金蝉子的姓名。惊呼传来，从地上跳起的金蝉子，眼睁睁看着周身佛光消散，手背上婴儿般的皮肤开始粗糙，从佛祖弟子转化成一名凡人。
无间地狱中数十年，在我的注视下，金蝉子经历生死，从一个青年，逐渐成长为壮年，最后化作须发皆白的老人，仰望暗红色的阿鼻天空，咽下最后一口气。没办法，六道轮回暂时不支持实体投胎，若想抵达来生，无论寿终正寝还是暂住枉死城，先把阳寿活完再说。不过，身为佛陀的弟子，金蝉子还算有点特权，死后魂魄保持在他成为佛祖弟子的那一刻，不至于像其他亡魂，弯腰驼背，一步一咳。
奈何桥，孟婆的大锅里，黄泉水依旧沸腾。考虑到金蝉子修佛持戒，在阎王爷的命令下，跟小和尚一起投胎的亡魂都很倒霉，一点油腥都见不到，就连去除异味的葱姜蒜，因为属于“荤物”，同样没有。轮回井前，众鬼罕见地统一怨声载道，无论是投胎下三道，还是出生富贵人家。最纯粹的黄泉水一饮而尽，绝对比生吞地沟油还考验勇气，眼看就要轮到自己，金蝉子死命挣扎，妄图逃脱。
牛头阿旁，马面阴罗，这两位阴帅，出了名的力气大，八尺腰围往中间一挤，小和尚立刻像小鸡般听话。强捏着鼻子吞下最后一口孟婆汤，金蝉子伸舌头瞪眼，犹如中毒，奈何身为魂魄，没办法再死一次。照例询问几个问题，确定汤中的阴毒发挥作用后，我惯性使然，抬脚命中他的屁股，将其踢下井口。
“那啥，老马，是不是有点不对？”憨厚的牛头摸摸下巴，向马面问道。。
“怎么不对了，你自己看嘛，难不成……”马面指指石碑，声音戛然而止，急匆匆地将我拽到轮回井前。
盯着“畜生道”三个鲜红的大字，我欲哭无泪。这次麻烦大了，平时踹顺脚，把金蝉子送错地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