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回 论心九幽地 落身不化原

　　无间地狱，地藏和尚的场子。
　　私自插手凡间，扰乱天道治安，说得扶苏抑郁，还差点把秦始皇喝出脂肪肝。十王共审，四罪并罚，加上判官爷和师父们铁面无私，直接把我扔下九幽地狱。八热、八寒、孤独、近边，四处大地狱，全都由地藏和尚一人用大法力外加想象施工完成，属于他的心相世界，介乎于真实与虚幻当中，你认为它在，它就在，你认为它不在……呃，它还在，除非你的修为能高过地藏菩萨，才能达到相由心死，否定他的心相世界。
　　整座阿鼻地狱就是一个烧红的铁盒子，边长两万由旬，换算成公制单位大约二十多万公里，装五个地球都没问题。地狱里猛火长劫不熄，并非凡火、妖火，也非神炎、佛焰，不在世间一切阴阳文武火中，亦非法力或心念引动，乃是由众生前世犯下的种种罪孽与贪嗔痴三毒所积累的业障点燃，称为“业火”。
　　无数巨大的铁瓮中，下方被受刑者自己引燃的业火灼烧，粘稠的铁水熔铜不间断沸腾，浸泡其中投胎地狱道的恶鬼，不死不生，苦不堪言。不过，也不全都是这样，最起码我看见过有几个待在里边显得很舒坦，跟泡温泉似的，下边的业火时断时续，连根烟都点不着。
　　无数口大锅当中，有一小锅，成胡人盔状，当中的沸水在炭火灼烧下，卷起底部的葱姜蒜。
　　“大师，要不要再加几份面条？”我捞起一筷子菜，放进蘸料里，抬头问道。
　　“施主自便，老和尚吃不了许多，自取即可。”地藏菩萨抬手，一盘金针菇凭空出现，稳稳落在他手上。
　　心相世界就是有这好处，只要在自己的地盘里，想啥来啥。鉴于地藏菩萨帮我也开通了这项功能，于是……这哪是蹲监啊，地狱主题度假村还差不多！吃得满头大汗，抬手从虚空中拿出来一瓶冰镇汽水，二十多年没感受过的熟悉味道，在口中炸开，沿着嗓子一路滑下。
　　虽然出了心相世界，经历的一切都会化作黄粱一梦，仅存虚妄的记忆。
　　光吃饭不干活儿，是我的愿望，但不是我的行事风格。人间一天，地府一月，地狱一年，别看从我与地藏和尚相识那天起，才过了阳间二十来年，地府内早已转过六百年岁月，十八层地狱里的恶鬼都不知道换了多少茬儿，更何况在这心相世界中，外界一瞬，便是界内千年，无间地狱里的相对时间，都已经超过千万亿年。漫长的时间中，从十八层地狱里落入无间的恶鬼有增无减，地藏菩萨日日讲经，分身乏术，外加专业不对口，根本无法掌控刑罚。
　　“善哉，老和尚慈悲为怀，纵来此地的众生罪业难赎，又怎能亲手将其送进火海冰原中，不当人子，不当人子。”当我刚开始跟他谈这事，仁慈的菩萨如是回答。
　　你不能，我能啊！十八层地狱都不收留的恶鬼，基本上怎么收拾他都不过分，巡游地府耳濡目染，于是，我开始在地藏和尚的心相世界里唱起白脸。等活、黑绳、众合、叫唤、大叫唤、焦热、大焦热、阿鼻，目前老和尚主要在这八热地狱里设座讲经，度化这些执迷不悟的厉鬼，另外的八寒、近边、孤独三座大地狱，充当着劳教处、拘留所和禁闭室的职能，收纳善性尚存的极恶亡魂，以自我反省为主。可是，跌入八热地狱的恶鬼，生前都是丧心病狂，完全没有正常人的价值观，丝毫不觉得自己有罪，不辨善恶，根本听不进去劝人向善的经文。
　　地藏菩萨一筹莫展，我却从前世记忆里一个名为班主任的先生身上找到解决办法：“这里划重点，将来要考，不理解不要紧，记住，能拿分就行。”
　　工作餐结束，菩萨盘坐在金莲上，现三十种大相，八十种小相。佛门修心持行，心正行至则相生，地藏和尚八十种小相已然具备，三十二大相也只差两种，已经触摸到成佛的门槛。洪亮的梵音响彻天地，传遍整个无间地狱，在火海寒冰中苦苦挣扎的恶鬼，纷纷仰头，侧耳倾听。这就是我来到无间地狱几百年后的成果，只要开始讲佛，恶鬼们甭管受多大罪，都得忍着，将经文每一个字想办法记下，以应付每年的考核。
　　对无间地狱里的亡魂来说，唯一的幸运，恐怕就是地藏菩萨每次都只讲为数不多几句经文，大部分时间都用在解释含义上面。
　　“喂，喂，咳，各位同学，这是咱今年最后一次复习，明天考试，只要合格，就可以休息三天后继续在原单位服刑，优秀的视成绩减刑，前三名上调一层地狱，不及格的老规矩，多留一百年。”待地藏和尚讲完经，我抓起在心相世界变化出的麦克风，提醒全部恶鬼，“最后我再重申一次考试纪律，闭卷考试，没有补考，不准作弊和抄袭，一旦发现，统统无期。”
　　话音刚落，整个无间地狱人声鼎沸，比老和尚讲完经还要热闹。自从我来了之后，每到年末都会出现这一幕。无论是八寒地狱中冻得皮开肉绽，还是八热地狱中烫得骨枯筋焦，就连阿鼻地狱里受刑的恶鬼，拼着铁水熔铜呛进喉咙，也要破口大骂。
　　我当教导主任容易嘛！一个人要监整个地狱的考场，还得连夜出卷子。以为我想把你们留在这里啊，我巴不得你们赶紧服完刑滚蛋，要不还会给你们设立减刑制度。惩戒措施无非就是想让你们好好学佛，争取早日投胎！
　　一边呵斥众鬼，我翻着一大卷竹简，摘录没被划成重点的经文，写在母卷上。咱无间地狱提倡素质教育，不能让恶鬼们为减刑而学佛，最后培养出来一堆只会答题的应试机器。
　　“大师，二十个名词解释，五十道选择题，七段梵文翻译，三十句经文默写，四篇典故阅读，外加一篇两万字的作文，考试时间半天，你看怎么样？”拿着母卷，我象征性地问一句，将其扔上天空，化作数道流光传向八方。
　　对我的传经方式，新奇之余，老和尚仍带着些许担忧：“施主，此计虽好，若众生只晓其声，不通其义，如何是好？”
　　所以我才划假重点嘛，逼着他们去通背全篇。正所谓“书读百遍，其义自现”，反正除了服刑他们也没别的事干，多背点经能预防脑萎缩。
　　讲经度鬼需要法力，地藏修为深不可测，独自一人撑起偌大的世界，虽有天道相助，已经勉强。走下莲台，隐去菩萨相，重新变回老和尚模样，歇息片刻后，他撑起锡杖，踩一片祥云，开始巡视无间地狱。按照他的说法，若不听众生之愿，不晓众生之心，不解众生之苦，空讲大道理，作高高在上姿态，纵然能行度化之举，不过让将今生的业孽在来生重演一遍。甭管有没有道理，现在我吃喝都要靠着人家，不跟上说不过去，驾起阴云，紧随其后，离开莲台撑起的祥和天地，踏入真正的地狱。
　　无间地狱跟地府的十八层地狱不同，更加偏重恶鬼的再教育。十八层地狱，只看地府判决，不管恶鬼是否改正，该关押的年数必须关完，该上的刑必须上完，等刑满释放后，亡魂必然伤痕累累，状若痴傻。反观无间地狱，虽然刑罚上的名目比十八层地狱更多，刚开始的痛苦程度更高，却是一直让魂魄保持清明，随恶鬼的心态，也就是“孽障”，来决定惩戒程度。只要有悔改之心，惩罚强度就会逐渐下降，随着罪业消除，惩罚亦消失不见，最终被地藏的佛法超度，不经地府审核，直接入轮回。当然，作为地府的鬼差，我不能明着说老和尚的手段更高明，可有时看着地府管辖的那些死了一次又一次的地狱道恶鬼，总归有些同情，何况还有那些自愿投身地狱道的十八层地狱鬼差。
　　“大师，地府与无间，同样是受苦之地，究竟有何区别呢？”飞在地藏身边，我疑惑问道。
　　老和尚呵呵一笑，道一声佛号：“善哉，若说受苦，无间还在地府之上，众生醒而受刑，欲死不能，若说度化，老和尚唐突，却是无间为上乘。”
　　“法与德，是吗？”前世记忆，让我大概有模糊的答案。古往今来，治理方法莫过于这两种。地府秉承天道，需要维持三界秩序，给生死轮回制定规则，就像一台从不出错的标准化机器，高效、泛用，但缺乏灵活；地藏的心相世界，只有很少固定规则，需要受难的恶鬼自行领悟教诲，以己身之力脱困升华，好似前世的重点班，总有那么几个能考上重点，但没办法保证全体学生都能进大学。
　　地藏颔首，转而疑惑：“正是……是否老和尚所行之事冲撞了阴帝，特谴施主来此相诘？”
　　“大师，不是告诉过你，我是让上边扔下来，属于拘留。”我打个哈哈，按下云头。
　　出现疑惑，是偶然，也是必然。无间地狱虽是心相世界，终究在三界内，在这里渡过几百年的光阴，早就够我修炼完一个层次。道门四大个境界，炼精化气、炼气化神、炼神还虚、炼虚合道。此外另划分十二个小境界：凡胎、入道、得道、脱俗、蚻（zha，二声）身、真元、登羽、神人、化尸、至境、归一、无相十二个小层次。
　　很遗憾，我并非传统的穿越者，自带天才光环，勉强被两位师父评价为“中人之姿”，虽然不是修仙绝缘体，可修炼速度甭想有多快，加上阴差繁忙的工作和鬼族自带修炼减速Buff，三百年内能得道就算不错。因此，被打入无间地狱关禁闭，我隐隐预感这是师父们预先想好的计划，借助时间差，让我尽快真正踏入修行一道。功夫不负有心人，每天努力蹭吃蹭喝外加欺负恶鬼，我终于比计划花了一倍多的时间，踏入得道境界。
　　炼精化气，将外物摄入体内，吸收当中精华，转化成气。听起来很高大上，但考虑到这一境界的第一层是“凡胎”，姑且可以解释为“当个不挑食的好孩子”。因此，修炼这一境界的时候我一直在纳闷，天庭军队的中营神将，也就是大名鼎鼎的哪吒，小时候作为一个熊孩子，究竟是怎么修到神人境界。疑惑归疑惑，有前世记忆中超时代的理论，尽管炼气上近景缓慢，我却没有出现其他道门修行者在悟道时经常遇到的思维瓶颈，甚至修为开始跟不上层次。
　　得道最后一步，就是与自己领悟的“道”合一。然而，就是这时候，我却犯了难。要知道，所谓“道”，并非单纯想法，而是一种强迫性观点，会左右修行者的一举一动。在入道层次，我的想法就已经开始被左右，但尚未成道，还不算麻烦，至少不触及原则问题，就不会强迫性按照一种思维思考。可如今面临得道，就不得不做出取舍，或者继续地府那一套，将“法”烙印在内丹上，或者跟随感觉，以“德”引领自己。
　　不要小瞧这一层次，鸿钧以己道合天道，成了六亲不认的“洪荒灭霸”，封神大战，也是因为禅、截两教道统不同而引起。
　　八热地狱没啥大事，恶鬼在业火中一边挣扎，一边备考，背诵经书之音不绝于耳。巡视完近边、孤独后，最后的八寒地狱近在眼前。雪白的冰原上，无数分散的黑点艰难移动，寻找御寒之处。进入此地的恶鬼，生前虽造罪业，却与八热地狱不同，皆是违背本心之举，生前已有忏悔之心。对这种没有孽障的恶鬼，讲经超度用处不大，罚他们来此，只为令其体验生命存活的艰难，以苦行化解身上的罪业。相比八热，此处的律法要明确不少，每名恶鬼皆在身上挂一空布袋，去捡拾散落在冰原上的沙子，装满一袋后，便能再入轮回。
　　具疱、疱裂、紧牙、阿啾啾、虎虎婆、裂如青莲、裂如红莲、裂如大红莲，八层寒冷地狱，环境一层比一层严酷。刺骨的寒意弥漫，衣衫褴褛的恶鬼，冻得浑身皮肤紫青，双手紧抱，赤脚走在永世不化的雪地冰川上，不时艰难地弯下腰，小心翼翼从雪堆中捡起一粒白沙，视若珍宝地放进腰间的布袋中。有的恶鬼耗尽体力，扑倒在雪地中，身体冻僵，不过，地狱道的特殊体质，就算经受百般折磨，也能逐渐复原，于是，苏醒的他们，用沙哑的嗓音痛苦哀嚎一声，无奈地继续救赎之旅。
　　“大师，我有个问题可以问吗？”飞下一层地狱，我忍不住问出心中埋藏了几百年的秘密，“‘阿啾啾’和‘虎虎婆”，是梵语吗，为什么只有这两层的名字跟其他差距那么大？“
　　“嗯……不如老和尚让施主试上一试，便能知道。”地藏菩萨略一寻思，脸上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
　　以我的修为，还挡不住无间地狱的严酷环境，每次出行，都需要老和尚分出一部分法力保护。随着一片雪花飘落在脸上，我瞬间意识到地藏做了什么。失去法力保护，顷刻间寒冷笼罩全身。打入地狱之前，无常的法器全部上缴，几百年来我浑身上下就穿一条遮羞的裤衩，连寒冷地狱里的恶鬼都不如。
　　“嘶，哈，咦，啊，哦！”连发五个拟声词，我冻得直跳脚，连哈气得声音都因为浑身发抖而改变，“呼，呼呼，噗，呼呼。”
　　片刻之后，地藏的法力再次笼罩在我身上。老和尚一脸恶作剧得逞的表情，不紧不慢反问：“施主现在知道了吗？”
　　知……知道……了，回去……我得……弄个温泉！我又是搓胸口，又是做体操，好不容易，麻木的手脚才恢复知觉。短短几息，我就已经感觉体内血流不畅，这还只是中间两层地狱，可想而知，最下层的恶鬼们要受到何种痛苦。
　　摩诃钵特摩，裂如大红莲，陷入此地狱者，身躯完全冻住，稍有举动，骨肉碎裂，洒于地上，犹如盛开的暗红色莲花。
　　“救……救……”在我的脚边，双腿尽碎，用两条残臂艰难爬行的恶鬼，连完整的词语都说不出。
　　地藏低喊一声佛号，眉心亮一点金光。宿命通，佛门六神通之一，能知自身及三界众生前尘来世。一片光幕展开，画面中一女子手持短刀，趁宅邸中众人熟睡，将满门割喉，随后在尸体当中，翻转利刃，刺入腹内。老和尚能修成菩萨果，干了十几辈子好事，自然不可能无的放矢。过去几百年里，常有恶鬼向我两人求救，地藏往往会施以援手，暂时缓解痛苦，只不过这次却无动于衷，任凭女鬼晕倒，与身下的冰原冻在一起。
　　“大师为何不救。”我抓起几把雪盖在女鬼身上挡风，追上地藏询问。
　　“此间事，施主已知，众生皆有悔过之意，其心未迷，非老和尚念一两句经文可渡，然困于此地者，若抱一己执念，不舍前生，纵然罪消业除，终究不得法，难破眼中幻，逃出这自设的牢笼。”地藏摇摇头，目光慈祥地盯着我，“老和尚故意得罪试探，知施主所见乃万里冰原，所感乃寒气彻骨，心中之苦，亦与这寒冰地狱众生一般，须知，‘痴’之一毒，便如跗骨之寒，言尽于此，施主虽是道门，法理却相通，望珍重，破除业障之时，贫僧便来迎接。”
　　等等，大师，你说什么！思索当中，等我注意，为时已晚。地藏脚踩金莲，化作流光遁去，留下我一个人在寒冷地狱最深层瑟瑟发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