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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城大门紧闭，大风吹拂，城墙上的秦字大旗猎猎作响。
我站在儒生群中，仰望上方只露出脑袋的蒙毅，心中十分肯定，自己的到来，让这个世界轨迹开始偏移。期间，我曾回过一趟地府，借用罚恶司的“孽镜”归本溯源，唤起许多沉寂的记忆。前世的历史记载中，蒙毅确有其人，而且是武官出生，最后却官拜上卿，属于文职，与现在一身甲胄的将军打扮截然不同。更何况，历史上，短短数天，咸阳城的儒家门徒就被清理一空，不可能连续十几天都是儒生和方士占上风，并且愈演愈烈。
自从蒙毅回宫禀报后，皇城内的御林军就将滚木擂石搬上墙，死守城墙，闭门不出。这丝毫不是秦始皇的性格，按理说，暴动当天，这些儒生就会被屠杀得一干二净。
身后，一人缓缓靠近。修成人身，初步有气感，对来人的身份，不需要回头我也知道。可是，咸阳城的剧变，两世记忆冲突，无时无刻都在困扰我，因此，我一点心情也没有，失落地问道：“师姐，这世道到底怎么了……”
“我托梦问过我爹了，一个月前，与燕地接壤的殷侯突然发兵，进攻辽东郡，咸阳城内守军全部调往辽东。”范无愁轻轻拽住我的衣袖，小声回答，“咸阳守军目前只有五千人左右，大部分都在周围县城，皇城内守军……不足千人。”
我一个激灵，赶紧左右观察。幸好，周围的士人都沉浸在摇旗呐喊中，没人注意，否则，暴动的人群估计第二天就会把云梯搭在城头上。果然，历史的走向因为蝴蝶效应出现极大变动，即使我百般引导，仍然无法改变。十几天，每天都有外地的儒生和方士赶到，夹杂着不少别有用心之辈，让逼宫逐渐向造反的方向演变。一时间，咸阳家家闭门，户户落栓，一片萧条，除了宫城下方，寂静犹如鬼城。不远处的几个县城虽然能听到模糊消息，可官吏畏惧秦始皇，没有明确命令，谁也不敢轻举妄动，而留守的御林军本就捉襟见肘，想要突破越来越多的暴动人群，非得分兵突围不可，但分兵突围，就意味着皇城失守，就算蒙毅是宠臣蒙恬的弟弟，也不敢冒险。
这一次，我算是无计可施。大秦官吏整天小心翼翼过日子，生怕一个不留神性命不保，有一个算一个，都是成精的老狐狸，根本不像普通百姓，几句话就能把火给拱起来，就连李斯、赵高等权臣，面对秦始皇被困宫中，同样称病不出，表现得态度暧昧，一直观望事态发展。十多年的太平日子，秦国上下彻底看清嬴政的本来面目，老早就不怎么待见他，就连太子扶苏也看不惯他老爹的行为。总之，想要权臣们去救皇帝，行，不过皇帝得先自己想办法反败为胜，然后他们才会跟着打顺风仗，否则免谈。
再次拉着师姐潜入秦宫，比起上次观看荆轲刺秦，历经数代皇帝的宫殿已显颓态，寥寥几个宫侍隐官静悄悄快步走过廊前，低着头，连气都不敢喘。
如果秦始皇现在就挂掉，提前进骊山的墓室，先不说胡亥还能不能上位，天道秩序大乱，估计整个世界用不了多久就会重回混沌。可是，我不得不承认自己已经开始产生归属感，地府新奇的差事和每日打闹，已经成为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这充实的存在感，前世记忆中从来没有出现过。现在，我已经不是穿越者，而是彻彻底底的原住民。
驾云落在城头，左右受惊的士兵下意识举起长戈直刺。挥手拨开攻击，我看着惊喜的蒙毅，面带微笑：“蒙二将军可还记得在下。”
“救命之恩不敢忘，只是此情此景，恕末将连一杯水酒都不能款待。”蒙毅刚想弯腰，却忽然记起周围的情况，顿时停住，不伦不类地拱拱手。
本就人心惶惶，他要是真把腰弯下去，估计御林军的士气也就没了。带着我俩匆匆走下城墙，抵达军营中的帅帐，蒙毅沉着冷静的样子立刻消失，把自己摔在椅子上，只剩无穷无尽的疲惫：“仙长请坐，在下这几天可是累坏了。”
我故作不知，呵呵一笑：“将军曾随令兄伐赵，连克数十城，区区腐儒酸士，何足挂齿。”
“仙长有所不知，此宫城内……”蒙毅像是怕说漏嘴，话音戛然而止，沉思片刻后，突然翻身跪倒，“毅蒙仙长救于危难，求仙长助我皇渡此劫难，小子顿首！”
连磕三个响头，蒙毅顶着额上一块紫青淤痕，眼巴巴看着我。他不比蒙恬，没有在军中发展自己的势力，自然谈不上被皇权压制，所以有些愚忠。不过，我并不讨厌，前世经历过来自身边的背叛，深深的无助感，直到今天仍然会让我在梦中挣扎。扶起蒙毅，我翻身骑上军营中的战马，和师姐跟在蒙毅后头，直奔咸阳宫。
后殿，御书房内，秦始皇跪坐在案前，心不在焉地盯着一卷打开的竹简。
蒙毅跨入，甲胄的碰撞让皇帝回神。嬴政头也不抬，抓起竹简扔向门口，冷声呵斥：“瓜皮，谁让你进来滴，蹦锅！”
这都多少年了，还没学会普通话，难怪他建立大秦后第一件事就是统一文字。蒙毅挨了一下，正中额头上的淤青，疼的呲牙咧嘴，却不敢生气，低头含胸，朗声上奏：“臣，蒙毅，拜见陛下，恕臣甲胄在身，不能全礼。”
想活命，自己只能指望蒙毅，秦始皇不得不放下架子，压住脾气，和颜悦色道：“蒙爱卿，平身，额让那几个阉货弄滴木乱成马咧，那俩似谁？”
“陛下心烦意乱，乃臣之罪，禀陛下，昨日蒙毅陷于乱贼之中，几乎丧命，幸得仙长搭救。”蒙毅直起腰，让出我俩，简单介绍一番，“此仙不比民间庸士，确有神通，乃臣亲眼所见，故荐于陛下，以平城内叛贼。”
随着蒙毅介绍，秦始皇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搞得我浑身不自在。地府鬼差大部分脸上都跟抹了半斤粉一样，但我已修成人身，面颊有血色，就长相平平，好歹也是个中人之姿，总比赵高要帅，天天看着那个没胡子的老磕碜你嬴政到没感觉，怎么看见我就跟吃了二斤苍蝇屎一样呢？再说，我这不还带着个美女，虽然不可能送给你，但好歹能中和一下视觉感受嘛。
胡思乱想之际，嬴政口中暴喝一声：“见天子不跪，来人，给额拖下去！”
弄半天问题在这啊。秦始皇这辈子没啥爱好，就是李斯、蒙恬和赵高……咳，说错了，应该是权力、皇位和成仙。对于虚无缥缈的神仙，始皇帝还是很尊敬的，找不到也要刻碑留言，写明“有空请到咸阳宫作客，记得带长生不老药哦”。在他的认识里，神仙就应该是来无影去无踪，突然某一日骑着脚踏五彩祥云的神兽落在他面前，当着群臣羡慕嫉妒的目光，从背后的大葫芦里倒出一粒金丹，让他服下，然后带着他羽化，双双归去，给后世留下一段美丽的神话。像我这种找到朝臣，一通自卖自夸，上殿后故作高深，一般都只会蹭吃蹭喝，折腾好几年泥丸子都炼不出来一个。
于是，我在他眼里就成装神弄鬼的骗子了。
“方外之人，只跪天地，冲撞人皇，在下愧矣。”我打个哈哈，暗中示意蒙毅替我圆场。
没成想，蒙二将军此时目不斜视，一副专业保镖的模样，明显是想把主场交给嬴政。见我没服软，秦始皇跳下床榻，握住腰间长剑，冷声威胁：“哼，天地君亲师，你俩是没爹娘滴玩意儿？额就试试，看你俩头掉地上还能不能站着。”
喂喂喂，说我无父无母也就算了，范无愁可是有亲爹在世，而且还是大秦二把手呢，况且，嬴政你不是厌恶儒术吗，怎么还拿儒家的理论来压我……瞅一下那柄长剑，我放下心，原封不动站定。肉身初成，自然需要多加爱惜，要是别的剑，我还可能躲一下，但嬴政腰上挂着那把剑太眼熟了，就是当初他腰上就是这把太阿，如果不是我附在夏无且身上帮忙，让赵高喊那一嗓子，估计荆轲能把他扎得吐白沫。
倒背双手，吹着口哨，看嬴政使劲儿使得脸红脖子粗，都无法完全拔出那口太阿剑，我差点没笑出声。当初前殿里乱成一锅粥，赵高这种级别的大臣都只顾着逃命，自然没人看到嬴政解裤腰带，现在不同，大庭广众之下，还有个资深狂粉蒙毅盯着，堂堂皇帝，为了拔剑再解一次裤腰带未免太掉价，况且，如今死裆裤还没推广，一身汉服秦装的秦始皇，下半身就穿个大裤衩，解开腰带就是龙光乍现。为了砍人不要脸，这种事就没一个正常人能做出来。
“罢，饶你俩一命，金丹呈上来吧。”顾忌帝王威严，嬴政悻悻作罢，走回龙床端坐。
抱歉，没有金丹。
“没有！”嬴政梗着脖子，差点一口气没上来。幸亏蒙毅朝门口喊一嗓子，叫来另一个老熟人夏无且，给他塞一片人参，才把气缓过来。
“陛下欲不朽，可弃社稷否，可弃天下否，可弃美人宫室否？”我装出一副高深莫测的德行，移步上前问道。
“这个自然，如此，朕便可得长生，成真人仙去？”嬴政又差点一口气没上来，这次是因为兴奋，“江山社稷，美人宫室，朕愿悉数奉上，只求羽化登云。”
作为“成仙瘾”重度患者，那些混饭吃的方士都是直接给颗药，让他就着露水咽下去完事。估计像我这种一点东西不往外掏，先开口提问的，秦始皇从来没见过。大起大落之下，他已经有点神志不清，我连好处都没许诺，就忙不迭地点头。
“那么，陛下可弃性命否，若能舍得，在下自有不朽仙去之法？”我正色问道。要是这个问题他点头同意，那我也甭费劲，直接让他割腕上吊，实在不行就灌上半斤鸩酒，保证仙去，永垂不朽。
“这个……”嬴政犹豫了。就是嘛，始皇帝修仙为了啥，不就是长命百岁，长命百岁为了啥，不就是能把皇权和皇位牢牢抓在手里，到时候想要多少钱就有多少钱，想要多少女人就有多少女人，至于刚才答应的问题，皇帝就不能撒谎了，帝王权术懂不懂？
“陛下求长生，殊不知此刻岌岌，宫外是天下士人所化群狼，四方乃权官贵戚怀不臣心，不过此劫，长生难矣。”我长叹一声，转身望天。远处的宫墙上，一片浩然笼罩，聚集在一起暴动的儒生方士，隐隐成势，向宫城内的祖龙紫气压下。
“仙长可有妙法？”蒙毅充分发挥始皇迷弟的性格，代替自己的老板问道。
光说不练，受骗许久已经成了反骗高手的秦始皇自然不信，除非露两手让他瞧瞧。将师姐推到身前，我揽住嬴政的肩膀，小流氓似的嘴角歪一下：“喜欢美女吗，就是那样的。”
很明显，身为大秦皇帝，嬴政对这种自来熟的举动很不适应。扭动一下肩膀后，他轻咳一声，连说一大通，形容他那些后宫佳丽和行宫美人怎么怎么漂亮，平时怎么怎么勾引他，进了寝宫以后怎么怎么……总之，就一句话，这种美女我后宫里有的是，不信你先给我来上二十个，让我带回去比较比较。
皇帝讲荤段子怎么比小混混还猛啊，荆轲在枉死城喝醉了都没给我抖搂出来这么多私生活猛料！把桌子上那杯凉茶水递给他，强行让嬴政住嘴，我吩咐旁边那俩小太监去取几幅美女图。至于有没有那东西，我倒是不担心，别看正史野史都没记载——估计也没哪个史官胆量大敢记载——这年头的达官贵人都有私人画师专门帮忙画十八禁的绢画。当然，现在的十八禁远没有以后那么露骨，反而更具艺术性，画中美人凤目朱唇，，披一条缎带，双颊带着浅浅的酒窝，扎两个发髻，上身小夹袄，收腰裙袂，站立在百花丛中，伸手摘下一朵盛开的梅花。
“这是额让绘师画滴，叫寒艳寻梅图，咋样，带劲不！”熟络之后，嬴政放下皇帝架子，跟个小孩献宝一个模样。
古今帝王，得到许多，失去许多，或许他们本性就像常人一样，为一点小事而高兴，为一个好友而大笑。可惜，高出不胜寒，没人能体会到群狼伺候的恐惧，与虎同眠的不安，所谓龙种，不过一句笑话。从容也好，霸道也好，仁慈也好，不过一张精雕细琢的面具，冰冷的皇位，永远只坐着一个孤独的凡人，对四周贪婪的目光歇斯底里地大喊：“这是我的东西，你们谁也不准过来，谁也不准抢！”
放心吧，祖龙，总有一天，我会让你解脱宿命蕴含的跗骨剧毒，哪怕是用另一种名为“死亡”的痛苦作为解药。
“陛下请看。”我从纸宝囊肿掏出一个小人，扔向画轴。
纸人迎风就长，几息后就与常人无异。圆形的扁脑袋环顾四周，纸人兴高采烈地跳进画中。蓝色的火焰从画轴底部燃起，小太监瑟瑟发抖，却忍住恐惧，站在原地不敢动弹。
“放下吧，小祥子，额不怪你，放下吧。”回归为人，秦始皇说出有史以来最温情的一句话。
小太监如蒙大赦，丢下画轴退到一旁。在我的操控下，燃烧的美女图悬浮在半空中，逐渐化作灰烬。火焰散去，有一美女，貌若画卷中人，一颦一笑，浑然似仙。天地万类，鬼族最擅长障眼法，虽称邪术左道，却不会直接害人。双指前伸，而后手腕翻转，指向上方，蒙上一层画布的纸人，随着我脑海中的想象，翩翩起舞。可惜，地狱里会跳舞的鬼差一个没有，愿意留下的舞伎歌女全都在高档消费场所，通幽城虽然是公务员宿舍区，鬼差进门消费打八折，也不是我这个连薪水都只能领一半的实习无常能进去，所以，纸人的舞蹈基础，完全来源于我前世的记忆。因此，可以理解为啥秦始皇和蒙毅看到“蝴蝶步”后会目瞪口呆，好似脑子里突然蹦出来什么东西。
反正他也没几年命了，觉醒宅男属性就觉醒吧。
“在下一身所学，非长生之道，却能通幽趋鬼。”施法完毕，我开始继续忽悠意犹未尽的嬴政，“陛下可有手办，呃，不是，就是似人之物，吾可奏陈冥帝，暂借阴兵，退城外叛贼乱民。”
“叫撒子陛哈嘛，嬴锅！”秦始皇无师自通，及其现代化地在我肩膀猛拍一下，“你说撒子，手办撒子东西，哦人俑似吧，有，额有！”
看着背光宫殿里密密麻麻的人脑袋，我感觉有点下不去手。嬴政和蒙毅可能没啥感觉，不就是些泥人而已，已经埋掉不少，无非就是少埋进骊山一批而已……没错，我眼前的这些东西就是鼎鼎大名的兵马俑，前世故意砸碎一个要蹲几年监狱的兵马俑！
“诸位专家教授，等两千年以后我再给你们赔罪吧。”默默祈祷一句，我掏出一叠纸张，扔向兵马俑的方阵中。
借阴兵是不可能借的，跟牛头马面关系再好也借不到，只有把地府的同事拉过来凑数，才能维持得了法术的样子。之前的纸人就是个法术载体，现在扔的纸人可是货真价实的地府银票，我在判官司打工赚来的私房钱！在法力控制下，每一张银票准确贴在兵马俑头顶，白光一闪，将讯息传递给无常司。
三刻左右，晴朗的天空突然阴云密布，阴风大作，无数灰色气团冲入殿内，钻进人俑体内。刹那间，鬼哭狼嚎，吓得两个小太监两股战战，几乎晕厥；秦始皇一脸刷白，气息停滞。唯有蒙二将军，右手搭在剑柄上，侧跨一步挡在众人身前，脸色铁青，盯紧剧烈晃动的兵马俑方阵。
凡人听不懂鬼话，只以为是冤魂索命之音。身为鬼差，我听得一清二楚，这群无良同事，完全就是在插科打诨外加嘲讽：“呦，小七爷今儿怎么这么大方，平时见您如厕完都吮两下指头，怎么，这次是一男人，舍得花钱了，看不出来您还好这口儿。”
我他妈的……秦舞阳，别以为隐身我就不知道是你，一嘴京片子，地府里没别人！再三叮嘱这个罚恶司来的刺头儿别给我惹事，预演一遍后，我让出秦始皇，不再干预此事。
“他们……真都听朕的？”惊疑之下，嬴政连口音都变了，“行，朕试试，咳，众将兵士听令！”
“诺！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山呼海啸般的声音，从齐刷刷跪下的兵马俑口中传来。除了秦舞阳有点不情愿以外，拿走好处的鬼差，全都尽职尽责，比起前世那些打散工的二流子不知道专业出多少倍。
“好，好，乱贼就在城外，众将兵士，随朕……之爱将，骠骑将军蒙毅，出城杀敌平叛！”险些说秃噜嘴的秦始皇，大手一挥，带着两个小太监返回御书房。
一场由我引起的屠杀即将出现，由我而乱的天道，将要由我纠正，不知是福是祸，亦或是我的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