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武疯子

　　千秋卫的屯营就坐落在骠骑大将军薛昭统领的北大营以东的嘉虞山脚下，距离皇宫禁苑不过一箭地远近。
　　入千秋卫就相当于成了圣人的膀臂，即使有官无品，但实际上千秋卫的将领相当于见官高一级，就算是千秋卫的下级士兵，也绝非寻常府兵可比。桑府门外再次被车马拥塞，人们都想见上桑氏千秋一面，以期能够将自家的子弟塞进千秋卫。然而他们并不知道，千秋早在数日前就已从后门出府，轻车简从去往了千秋卫屯营，这些日子一直住在营中不曾回家。
　　千秋卫屯营中军帐。
　　千秋正在和师兄归无敲定训练士兵的计划，程好一掀帐帘走了进来，面上表情十分古怪，似乎混杂着好笑和无奈等数种情绪。
　　千秋撩起眼皮看了她一眼，抬手划去了归无写下的让众将士们每日寅时起床晨训的提议，笑着问：“瞧你这副表情，怎么，又偷喝果酒被辎重营营官撵出来了？”
　　归无冷笑一声：“营官每天都要来某这里哭诉一遍，他打又打不过，惹也惹不起，时间久了，怕是别人要说我们的程将军仗势欺人喽。”
　　“那倒无妨，不过，可不要让别人以为是某才好，”程英这时也走了进来，“不过这次阿好她确实没有去骚扰辎重营。桑大将军，营门处有一人叫嚣着要见你，此人力大无穷，眼看守门的士兵就要拦不住他了，你快去看看吧！”
　　“什么人竟然如此大胆，”千秋放下手中的笔，整了整衣服，大步朝外走去，“也不看看叫嚣军营是什么罪名！”
　　“是一个中年人，”一边往外走，程英一边同千秋说明着情况，话里话外充满着看好戏的意味，“这人看上去其貌不扬，力气倒真的不小。也不知道你从哪儿认识的他，衣衫破旧，背上背一杆枪，看上去一身的江湖气，恐怕不是什么寻常人物吧？”
　　千秋没有理会他，大步流星来到了辕门。辕门外站了一圈士兵，将一人团团围在当中，那人却丝毫不见慌乱害怕，施施然盘膝往地上一坐，正拆了块干粮准备往嘴里送的时候，忽然看到面前各执刀枪严阵以待的士兵往两边一分，几名身着绯袍的将领簇拥着一名穿着紫色襕袍的妙龄女子走了过来。他将干粮揣进怀里，飞快地从地上站起来，拍了拍身上沾的泥土，朝前一抱拳：“这位想必就是天机门天秋子了？”
　　千秋回以一礼：“不才正是在下。敢问公是何人？”
　　“某乃武陵人武封是也！”那人一挺胸，语气颇为自傲。
　　若说起武封，这个名字在江湖上知道的人并不算多，但提起他的绰号，凡是关注过江湖传闻的人恐怕都听说过——“武疯子”。他爱武成痴，平生最爱两件事，一是游山玩水，二就是同人比武，相比在安京城小有名气的武痴程英，他的祸害范围显然更广。此人居无定所，四海云游，所到之处，凡是听说此地有武功高强之人，他总是要想方设法地同对方切磋一场，对方如果不答应，他就会一直纠缠不休，简直像中了魔一样，让人不胜其烦。故此，江湖上给他起了个绰号叫“武疯子”，他竟然也不生气，反倒是坦然应下了这个贬大于褒的绰号，实在是令众人哭笑不得。而“武疯子”叫得多了，人们几乎都忘记了他的本名。
　　不过，此人既然敢四处找人比武，也恰恰印证了一句话：“艺高人胆大”，他生来膂力过人，加上少时师从北海枪术大家方振威习得一手精妙绝世的“凌波枪法”，故而多年以来罕有敌手。他也曾多次来到万重山想要挑战天机门弟子，奈何总是不得其门而入，这次千秋下山回到安京如此大好时机，他怎会错过？没想到等他千里迢迢赶到的时候，千秋已经入了千秋卫屯营，而军营戒备森严，不容外人随意进出，这才有了这样一场闹剧。
　　千秋听武疯子说了原委，勾唇一笑：“怎么，你来了，某便一定要同你比武么？你倒是好大的面子！”
　　仿佛没有听出她话语中暗含的讽刺之意，武疯子爽朗一笑：“千秋大将军，千秋卫初立，光听传闻中你乃天机门弟子，武艺高强，未见真章，军中将士想必多有不服。为什么不跟武某比试一场，也好让诸位军爷开开眼呢？”
　　停了一下，他促狭一笑：“还是说，千秋大将军也不过徒有虚名，恐怕在人前露怯，不敢同某切磋呢？”这话说的就十分轻蔑了，千秋也有些少年人的心高气傲，当下冷笑一声，不顾一旁师兄归无的阻拦，应下了他的挑战。
　　两人惯用的武器都是一杆长枪，而江湖上一直流传有一种说法：“一寸长，一寸强。”长枪这种武器的威力不容小觑，为了避免误伤，由程好提议，将场地挪到了营中校场。
　　两人在场中站定，互相行礼。此时，身在营中的将士们都听说了大将军要与人比武的消息，纷纷赶来了校场围观，愣是把一个原本面积不小的校场围得水泄不通。
　　武疯子从始至终都表现得张扬不羁，但是当他摘下背上长枪握在手中的一刹那，所有人都注意到他周身的气质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像一只张牙舞爪的狸奴，忽然收起了爪牙，变成了一头病歪歪的虎站在那里，看上去虚弱无力，却无端让人不敢轻视。千秋从程英手中接过自己的分水枪，仍旧是一副和往常一样的姿态站在那里，目光温和，表情放松，只有微微绷紧的后背展示出来一丝战意，或者称之为“兴奋”更为合适。
　　千秋作为主人，理应谦让客人，她朝武疯子道了一声“请”，武疯子却并未轻举妄动。场内相对而立的两人都在静静等待时机，场外旁观的人们一个个都忍不住屏住了呼吸，双眼一眨也不眨，生怕错过任何一个精彩的瞬间。
　　一阵微风轻轻拂过，不知从什么地方卷来了一片枯叶，悠悠在场中落下。就在叶片落地的同时，两个人都动了。武疯子掌中枪刺破空气，直直朝着千秋眉心而去，千秋不慌不忙，脚下步法变幻，轻轻松松让过了这一枪，随即一蹲身，分水枪以横扫千军之势扫向武疯子下盘。他方才那一枪去势甚猛，千秋这一招“净扫落花”速度又极快，就在大家都以为他躲不过去的时候，他忽然神奇地刹住了脚步，将枪一竖，强行截住了千秋的枪招，同时飞起一脚踢向她肩膀。
　　千秋足下发力，整个人如燕子掠水一样向后飘出，眨眼间就拉开了两人的距离，然后立即踅身又是一枪。这一枪太过突然，纵是武疯子反应再快侧身躲避，袖子也被千秋的枪尖划破了一道口子，场外顿时传来众人一阵欢呼叫好之声。
　　两人你来我往激战十数个回合，难分输赢，各自身上都多了几处不大的伤口。场外程好看得揪心，就连自己什么时候抱住了兄长胳膊还用力攥紧了他的手腕都没有察觉，疼得程英不停地皱眉，但是迫于这个家中最受宠的小妹长久以来的淫威，只好暗自忍了下来，没敢发作。就在他分神的时候，人群突然发出一声惊呼，他连忙定睛看去，原来是武疯子一枪挑落了千秋的束发玉冠，当然，他也没落着好，颈侧被千秋的枪毫不留情地开了道虽不致命但是也不小的创口，血流不止。不管场外人如何想法，两人并没有因为这小小的意外而停手，反倒越战越勇，两杆枪如两条银龙般上下翻飞，金戈相击之声不绝于耳。
　　按下千秋卫屯营中这场一时难分胜负的比武暂且不论，单说在父亲薛昭的大力促成下终于得偿所愿进入千秋卫的薛谨。因为洛州一个朋友成亲，特意给他送来了请帖，他盛情难却，只好先请了几天假前往洛州。那边昏礼刚一结束，他就快马加鞭赶回了安京城。他来到屯营时，千秋和武疯子的比武恰好已经接近了尾声。
　　武疯子固然经验丰富，但是千秋的飞花枪法毕竟是天机门当年得以享誉天下的两大绝技之一，加之她在静谧的万重山中春观百花，秋参落叶，独自悟透了这套复杂难懂的枪法，虽然不惧和高手切磋但也不过分沉迷于与人争斗，恰好与飞花枪法一招一式中蕴涵的真意相合，于心境上更胜了武疯子一筹。所以两人斗到后来，千秋的气场竟已经隐隐压过了武疯子，但看她的姿态，仍然是和甫一开始时一般无二地从容，仿佛在春风里缓缓落地的花朵，气定神闲。
　　终于，千秋感觉到这场比试耽误的时间太久了一些，不想再和武疯子僵持下去了，在两人再一次交手之后错身而过的时候，身子一转从他背后绕到了另一侧，同时长枪无声地刺出，冰凉的枪尖轻轻点在了武疯子没有受伤的那一侧脖颈上。本来微微垂下的头略抬起了一些，一双眸子灿若寒星，看得刚好挤上前来的薛谨心中一悸。她静立不动时，刚刚的一番酣战只从她微微起伏的胸膛和带着灰尘与血痕的手背脸颊才能窥见分毫。
　　“我，输了？”武疯子过了片刻才回过神来，迟疑地问道。
　　“你输了，”千秋颔首，“慢走，下次不要再擅闯军营了，不是所有主将都能理解江湖人的心思。空有一身盖世武功，不能报国，也是无用。”
　　“来人，将武公请出去。”千秋抬手擦了一把脸上的污迹，淡淡吩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