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杨文希和许诺

　　那时候许诺的父亲许振东还在世，一家人住在旁边的十栋，杨许两家都是文人子弟，素来交好。杨文希到许家跟许振东学习书法，每次上完课，许振东都会叫许诺送一送杨文希。许诺经常假装没听见，但有时候心情好，还是会送一送杨文希。当时杨文希下了楼梯，回头就看见许诺在楼梯转角处向他挥手告别。那时候女孩脸上有时带着笑容，有时带着怨色，有时带着嗔怒，很多时候却都是一脸不耐烦。无论如何，那时她的脸上神色都是那么生动可爱，跟现在冷冰冰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表情，简直是天差地别。
　　这转变，大概是在两年前，杨文希的父亲杨正林开车不小心将许振东撞成重伤，许振东最后伤重不治开始的。
　　许振东临终的时候是在大半夜，杨文希没有见到，但杨正林和许家母女还有许家的一些亲戚都在场。
　　许振东的遗言最后流传了出来，说他不怪杨正林撞他，他很喜欢杨文希，希望等女儿长大之后，可以让杨文希和她结婚，这样他就放心了，死也瞑目，另外就是要妻子早点改嫁。
　　这样的遗言不免有点让人觉得匪夷所思，杨文希也曾经问过父亲，这是不是真的，杨正林说是真的，但可能最后许振东已经陷入昏迷，自己说什么都不清楚，所以虽然大家都听到，而且答应了他的遗言，但都没当真。
　　事情也是如此，许振东死后，杨正林就被抓，判了一年刑，而许诺爷爷奶奶白发人送黑发人，心疼儿子过世，不久也撒手人寰。许家一下子三人离世，这一切原因都怪到杨正林头上。许家的亲戚怂恿许家母女，要杨家赔偿一百五十多万。杨正林自责自己让好友身亡，又同情许家母女遭遇，所以没做多少争辩，便承担下这笔赔偿。
　　先期赔的五十多万，在办完许振东三人的丧事之后，被许家亲戚以欠债还钱为由，瓜分干净。剩下的钱，杨家怕许家母女受人欺负，以每个月五千的分期赔偿打到许诺母亲程晓芬的账户。
　　半年后，却又传出一个让人震惊的消息，有人说许振东体弱好烟酒，临终前已经是肝癌晚期，死在杨正林车下是许振东自己设计好的，目的是为了不因为治疗而连累父母妻女，甚至帮他们谋得一笔巨额生活费。他知道杨家人都是好人，所以设计针对杨家，趁着雨夜，故意被杨正林撞成重伤。
　　这消息是从许家一位亲戚嘴里传出来的，消息一传开，杨文希姑姑杨琳就要哥哥上诉，推翻之前的判决！杨正林却不相信这是真的，说什么也不肯上诉，甚至为此和妹妹吵了几架！
　　杨许两家虽然发生了这样的事，但两家情谊却没损害多少，反倒是杨家人同情许家母女的遭遇，心怀愧疚，对两人更加关照，有什么需要总会帮忙，班若冰对待许诺便如女儿一样。外面便有人传言，杨家已经接受许诺这个儿媳妇了，甚至说许诺晚上已经住到杨家，和杨文希睡在一起了。
　　若是在旧时代，这没准是一段佳话，但在这个时代，这么八卦劲爆的绯闻，自然让人津津乐道，念念不忘。这绯闻落到杨文希和许诺头上，却是他们不能承受之重。
　　从那以后，杨文希就慢慢变得“稳重”起来，因为无论他表现得兴奋或失落，有心人都会浮想联翩，将之解读为他和许诺的关系出了状况，而议论纷纷。杨文希只好力求精神的平静，让人看不出他的心思，并且什么出格的事都不做，成天就坐在桌位上看书，成为了一个标准的书呆子，久而久之，他的个性倒真的变得稳重不少。至于许诺，自从流言开始乱飞，许诺对谁都是一副冷淡的样子，两年里，杨文希就没见她对自己笑过。也许在许诺看来，若不是杨文希好到让许振东欣赏的地步，许振东可能也不会死。
　　杨文希做过这么一个梦，梦到许诺真的嫁给了自己，自己欣喜若狂。结果睡到半夜，许诺从床底下拿出一把冰戳，往自己身上戳了三四十个窟窿，把自己戳死了。杨文希吓醒后，发现自己身上全是冷汗，自那以后他看向许诺的目光都不同了，有时候总怀疑许诺会不会突然冲出来拿刀将自己杀了。
　　他曾将这梦说给洛克听，却只引得洛克哈哈大笑。
　　杨文希记得很清楚，许振东出事之前，有一次趁着杨文希到他家习字的时候，问过杨文希，如果他出事了，杨文希会不会帮他照顾许诺，当时杨文希毫不犹豫地应承下来。两人的这段对话，被许振东用手机录了下来，发给了许诺。这段对话在许振东死后，一直保存在许诺的手机里，直到某天上体育课，许诺将手机放在教室，被某些无聊又好奇心重的同学翻了出来，然后这段对话传遍整个学校，接着传遍方圆十里，成为一个大新闻。
　　许诺为此一个月没去学校，后来又发生了一件事，更是让她对杨文希的态度降至冰点。
　　某天许诺失踪，杨文希找到她的时候，她正躲在附近公园的某座假山后面哭。杨文希看得难受，想安慰她，便将她抱在怀里，许诺初时也没拒绝，任由他抱着，靠着他肩膀哭。哪知杨文希感觉到许诺腰太细，皮肤太光滑，身子太柔软，身上味道也太好闻，竟是不由自主地起了生理反应。这反应突如其来，杨文希正想着怎么办的时候，就被许诺觉察到了，许诺狠狠地给了他一个大耳光，哭着离开。杨文希呆立半刻后，也给了自己一个耳光。
　　杨家的教育和别家略有不同，虽然也教孩子分辨是非对错，但重点却是在教导孩子对正确的事情的坚持上。杨家四位老师认为世间的事情，是非对错虽然也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时候，但大部分的事情，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还是一眼就能明白的。你知道该努力学习，该努力工作，不该玩手机，不该沉迷游戏，不该沉迷黄赌毒，不该乱丢垃圾，不该抽烟，不该酗酒，不该杀人放火，不该打人骂人，该尊敬长者，该爱护弱小。这种事情，平时不教，孩子自然也会明白。所谓“不知道对错”，“不知道该怎么办”，绝大多数时候都是假的，人们并不是真的不知道怎么办，而是把这样的话当作逃避努力的一个借口。
　　人们不想努力，不想坚持，所以才说不知道怎么办！
　　每一个拥有健全思维的人都能分清大部分的是非对错，但很多人知道不该干什么，知道这样做是错误的却还是去做，原因就是缺少对正确事情的坚持。而杨家四位老师，对杨文希从小的教育，就是在坚持正确的事情上，这是对的，你就坚持，这是错的，你就改正，每改正一个错误，每坚持一次正确，你都是在进步，都是在变得强大。
　　有错就改，坚持正确，事情就是这么简单，人生就是这么简单！
　　当时杨文希被许诺打了一巴掌后，觉得自己抱着许诺的时候，起了反应是不对的，于是找了个时间向许诺道歉，解释了一番。哪知道许诺听了他的话，却是冷冷地回了一句：“你是说不能怪你，是因为我长得太漂亮了，是我在勾引你吗？你把我当什么人了？”说完就哭了。
　　杨文希最受不了女人的眼泪，小时候做错了事，只要班若冰转过身拿眼药水往眼上一滴，再转回来假装流泪，杨文希都会很快认识到自己的错误，很快改正过来，所以当他一看到许诺流泪，第一个感觉就是自己做错了。
　　之后许诺对他的态度变得冷淡异常，便好像对待仇人一样，更是让他觉得自己错得离谱。犯错了应该道歉，可这道歉怎么看起来又是犯错？这弄巧成拙的一次道歉，让他矛盾起来，做事情开始变得多虑犹豫，慢慢地竟是变得有了选择障碍症。
　　杨文希不缺少对正确的坚持，却是因为多虑，缺少了对正确的认知，这变化让杨家人始料未及，但一时之间也没有办法，各人认为等杨文希长大了，这选择障碍自然就会减少了。
　　此时杨文希不想看到许诺，不是因为讨厌许诺，而是因为许诺不喜欢看到他，所以他才总是想要避开许诺。
　　他是个心思敏捷却又淳朴的高中学生，为人善良，又很会替人着想，心想既然对方不想看到自己，一看到自己就会心情不好，自己何必再在对方面前出现？
　　许老师要我照顾她，照顾她的感受，离她远远地，不也是一种照顾吗？
　　能避就避！
　　可惜此时此刻两人身处楼道，避无可避！
　　尴尬了片刻，杨文希脸色恢复正常，笑道：“来找我妈吗？”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向楼上走去。
　　许诺轻“嗯”了声，抬脚向楼下走去。
　　杨文希脸上带着装出来的笑，许诺则是面无表情，两人身形交错，然后距离拉开。
　　两人就此擦肩而过，杨文希只觉自己又度过了一个难关，心中高兴，忍不住长舒了一口气，上楼的脚步都轻盈几分。
　　可是他这口气舒得太夸张，被许诺听到了。女孩心中一阵不爽，秀眉微蹙，站定身子，转身看向杨文希，声音微嘲说道：“听班老师说，你刚才被一粒骰子砸晕了？”
　　杨文希假装听不出他声音里的嘲讽意味，脚步不停，故作轻松，头也不回地道：“是啊，害我住院花了一千多块钱，也不知道谁那么无聊，到处乱扔骰子，还是个十二面的骰子！”
　　“怎么没把你砸死啊？”
　　这话说得实在不客气！
　　杨文希脸上笑容僵住，愕然之余，心中不由生气，转过身来，却见许诺看着自己，神色认真，似乎真的在奇怪自己为什么没被砸死？
　　看来她竟希望我被砸死，原来她竟这么讨厌我？
　　杨文希想说：“因为我是好人”，但一想到若说自己是好人，事关许振东遗言，必定会惹许诺生气。现在两人已经高中毕业，接下来只怕要各奔前程。分别在即，何必还要惹许诺生气？杨文希话到嘴边，便咽了下去，神色淡淡说道：“怎么可能把我砸死？这叫做‘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
　　话一说完，杨文希也不看许诺反应，噔噔噔上楼，逃也似的跑了。
　　站在楼道上的许诺沉默片刻，声音微冷道：“居然说自己是‘祸害’，这岂不是说我爸看错了你？你这是打我爸的脸？还是打我全家的脸？”
　　许诺阴沉着俏脸，下楼去了。
　　她脚步不再轻盈，节奏也不再明快。
　　她是横竖看杨文希不顺眼就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