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是故人来

　　宋义紧紧抓着巧儿的手，两人绕过来福酒楼，趁着夜色向南面徐徐前行。
　　一路沿屋间小道走来，两人接着月色，时不时得能瞧见街上的惨状。
　　破烂的房门在吱吱悠悠得来回关合，屋内零星的烛光不停摇曳，却未能透出任何人影，鸡鸣狗吠在黑夜中显得如此刺耳，如同恶鬼索命般，让巧儿不寒而栗。
　　她紧了紧抓着宋义的手，宋义回头看了一眼，黑暗中再也瞧不见平时扑闪的眼睛，取而代之的则是极力想看清前方而微眯的双眼。
　　宋义反过来捏了一下手中如若无骨的小手，轻声说道：“巧儿姑娘，别怕，我们一定会平安出去的。”
　　“我们倒是出去了，那阿海可怎么办？”巧儿带着哭腔轻轻答道，“现在镇里到处都在杀人，我们走了，阿海岂不也要命丧于此。”
　　宋义两人停下脚步，身形隐在一堵墙后。他看着眼前这个不断擦拭着眼泪不让其流下的小姑娘，心中一阵心疼。
　　此时的她本该美美的做着梦，在睡梦中期待着一觉醒来后那多彩的生活，她可以去学堂，她可以去逛街，他还可以帮着王婶张叔拾到拾到杂物。
　　可是现在，她不能。
　　在这个本该轻松潇洒的年纪，巧儿却亲眼目睹了残忍的死亡，那不是生命本该流逝的死亡，生命本不该如此。
　　这种将人性之恶赤裸裸暴露出来的残忍的掠取，将一辈子刻在宋义眼前这位女孩的心中。
　　宋义缓缓说道：“巧儿姑娘，李公子吉人自有天象，想必是不会有事的。”说话间他伸出头查探了一下周围，未有异常，然后继续说道，“刚刚那几声钟响定是李公子为吸引镇中歹人而敲，如此便可以让你我二人更为安全的找到逃出生天之法。”
　　“还请巧儿姑娘不要浪费李公子的一片深情。”
　　宋义与入海、巧儿两位相识不到一天，但在他眼中，李入海不时的打诨插科，刘巧儿不时的粗鲁不讲理，这些都是他俩亲密无间的铁证。
　　换个词，那就叫青梅竹马。
　　宋义说完紧紧盯着巧儿的眼睛，那一刻，他微微有些失神，他想到了自己。
　　刘巧儿闻言即站直了身子，用袖口狠狠擦了两下眼睛，出口说道：“走吧，阿海一定回去苏阳城找我们的。”
　　宋义也站起身子，点点头后将巧儿在自己身后，继续前行，在有惊无险躲过两拨人马之后，两人终于到了镇南边的小湖边上。
　　一眼望去，沿着湖岸，三步一人将小镇围住。
　　巧儿心中一寒，轻声说道：“阿义，这......我们该怎么办？”
　　宋义轻言道：“巧儿姑娘，你放心，交给我吧。”说完四下望了望，这围镇之人皆是一身甲胄，未有此前在李家宅中大肆出手的黑袍之人。
　　他轻声对乔尔说道：“巧儿姑娘，等等你就在我身后，我让你出来你再出来，可否。”
　　巧儿没有说话，深深的点了点头。
　　宋义叹了口气，转身走出暗处，直直地朝着甲胄士兵走去。巧儿一惊，但是想起此前在李家后院宋义曾说过的话，便颤颤巍巍的跟在其身后。
　　那湖边的甲胄士兵，远远瞧见一个黑影向自己走来，立即拔出长刀，在其周身两侧的十几人亦拔出长刀，如同一张铁网般，不可侵犯。
　　杀无赦，是他们今晚的使命。
　　宋义越走跃越近，终于出说道：“是我。”
　　众士兵一愣，这声音如此熟悉，只听得其中一人叫到：“是二爷！”
　　“二爷！”
　　“原来是二爷！”
　　巧儿虽不知那些身着甲胄的士兵口中所叫二爷是为何意，但掩饰不住的惊喜她却一下便听了出来了。
　　其中一位士兵踏出队列，向宋义走近，待真真瞧见看清了眼前之人的模样，扑通一声跪道在地，双手握拳说道：“参见二爷。”
　　三步一人，周人其余人听见，也纷纷跪道：“参见二爷。”
　　一个传一个，拜见声如一条长龙般蔓延下去，即便是很远的地方也能听到“参见二爷”的声音。
　　巧儿一惊，心中埋怨起来，他既然有如此本事，为何不直接带着阿海一起逃离。
　　宋义将出列的士兵扶起，轻声说道：“快起来，我现在乃一平民，众兄弟不必多礼。”
　　身后的刘巧儿闻言再次一惊：“他居然跟这群杀人不眨眼的人称兄道弟，阿海啊阿海，你可知你到底结识了一个怎样的人！”当即便抽开了被宋义抓住的手，身形向后退了两步。
　　宋义也感觉道背后女孩的失望，也没再多管，对这些甲胄士兵说道：“大家都起来吧，我宋义受不起。”
　　众人仍旧跪在地上，大声吼道：“受得起。”
　　宋义心中也焦急万分，这些如此喊叫，便会把那些身着黑袍的人吸引过来，当即便决定速速离开，道：“今日被困龙岗镇，不知众兄弟在此执行任务，借几分薄面，还请众兄弟通融一下。”
　　出列那位士兵较其余士兵显然官阶更高，他扫了一眼宋义身后的巧儿，列开身子说道：“二爷，还请与这位小朋友速速离开，若被......”
　　话音未落，只传来说一声怒吼：“谁敢放人？”
　　声音之大，镇中的贾无敌亦听见几分，心中念叨：“这老陈嗓门还真是大。”一抓下去，一妇人便倒在其脚下，自言自语道：“得赶紧把那小子找到，不然没法回去交差。”
　　宋义心中大惊：“糟了！”
　　巨吼声刚落，送一面前便落下一人，此人满脸络腮，头背小辫儿，身着黑袍红袖，身形隐在黑袍之中敲不出是壮实还是精瘦。
　　此人显然和李家大宅中草菅人命之徒一个身份。
　　宋义见状，急伏下身子，忙道：“这位大人，还请饶我们一条生路。”说话间，赶忙拉下巧儿，两人一同跪在地上，只不过自己头是埋在了地上，可巧儿只是跪下，眼睛却紧紧盯着眼前的小辫男子。
　　虬髯瞧见眼前的妙龄少女直勾勾看着自己，当即呆愣原地。
　　宋义急忙再次说道：“还请大人高抬贵手，放我俩一条生路。”
　　众士兵立在一旁，此前的恭敬一扫而光，眼神有些冰冷的看着场内。
　　巧儿这个时候明白了，不是宋义他不愿带阿海一并逃离，而是宋义他还无法抵过黑袍男人的命令，让这些士兵无条件听令于自己。
　　这些甲胄士兵有所从有所不从，想必黑袍男人点名要的李入海，在这些士兵眼中甚至可能高过宋义的命。
　　巧儿想起了李入海对自己说的话，他们约定了要在苏阳城中相见，心念及此，便缓缓伏下了头，学着宋义的话轻声说道：“还请大人高抬贵手，放我俩一条生路。”
　　宋义听见缓缓走近的脚步声，此时的他除了埋头紧闭双眼外，别无他法。
　　刘巧儿埋着头，听着脚步声停在了面前，陡然间自己如同柳絮般飘了起来，自己刹那间便站直了身子，面前站着的，是身着黑袍的小辫男。
　　“你也起来吧。”黑袍男命令道，宋义闻言也站起身来。
　　小辫男直勾勾的看着巧儿，宋义心中焦急，他怕这男子将念头放在了巧儿身上，急忙说道：“谢大人不杀之人，巧儿！还不赶紧谢过大人。”说完便伸出手，欲将巧儿拉至身后，换句话说至少将两人拉开一个合适的距离。
　　小辫男猛地看向宋义，一字一字说道：“我-让-你-动-了-吗？”
　　刚伸出手的宋义闻言竟呆立原地，不得动弹，在旁人看来怪异不堪，只有他自己能感觉到浑身上下受到无尽压势，动弹不得非属本愿。
　　巧儿望了一眼便猜到应该是面前的这个黑袍男人使的手段，没再多说。
　　那黑袍男人自始至终都盯着自己，巧儿亦是心知肚明，想到自己怕是没机会再见爹爹，再见入海，哇的一声便哭了出来。
　　她只是一个十五岁的小姑娘，她寻常日子见最多的不过是普普通通的百姓，最想要的不过是那镇中胭脂铺的一盒胭脂，最想做的不过是跟着那个男孩开开心心在一起，但今天夜里，她生平第一次见到普普通通的百姓在自己眼前被杀，生平第一次被恐惧压得喘不过气，第一次希望那个男孩能平平安安回来。
　　压死蚂蚁的永远不是一根稻草，而是最后一根。
　　刘巧儿哭的梨花带雨，此刻她压抑了一夜的情感在泪水中得到释放。
　　宋义没法动弹，也张不开嘴打断她，众士兵仍冷漠的注视着她，而那黑袍之人依旧直直地看着她，没有动作。
　　宋义突然身子能动了，他赶忙趴下大声道：“还望大人高抬贵手，放我俩一条生路！”
　　“住嘴。”只闻得一声怒吼，宋义整个人刹那间倒飞出去，趴在地上站不起身。
　　“你可以走，但她必须留下！”黑袍男低声说道。
　　宋义也顾不了那么多，一路爬到黑袍男脚下，伏在地上，脑袋不停地磕在地上：“望大人开恩，望大人开恩......”
　　刘巧儿突然止住了哭声，她吸了一口鼻子，抽噎道：“那......那我偏......偏偏不跟你走呢？”
　　黑袍男冷笑道：“你不跟我走，他就得死，然后我不杀你，你还是得跟我走。”他俯瞰着脚下不停磕头的男人，说了声停下。
　　宋义继续磕头，被一脚踢开。
　　他又挣扎的爬过来，继续磕头道：“望大人开恩，望大人开恩......”
　　再次被一脚踢开，如此往复。
　　就这样来回几次，巧儿心中不忍，将送一的脑袋轻轻拖住，说道：“阿义，不必了，没用的。”
　　宋义已有些晕沉，东倒西歪着脑袋，但嘴中仍旧呢喃道：“不行，不行，巧儿你千万不能跟他走，他们杀人不眨眼，你千万不能跟他走。”
　　“阿义，算了吧！”
　　“不能算。”宋义晃了晃脑袋，对着黑袍男叫到：“你杀了我吧，放她走，求你了。”
　　黑袍男没再理他，他只想听到眼前少女的回答。
　　“我跟你走，你放了他罢。”
　　“好！”
　　巧儿回过头望向龙岗镇，此时镇北一道火光冲天而上，镇中惨叫声、厮杀声乱作一团，不复两人来时的平静。
　　宋义身上气力仿佛在一瞬间消失殆尽，他呆视这两人离开的背影。
　　突然，巧儿的声音传了过来，“阿义，若你还能见到他，烦请跟他说声对不起!”她跟着黑袍男子几近融进黑暗，黑暗中，他已经瞧不清巧儿的脸庞。
　　宋义当然明白巧儿口中的他是谁，他回了句“好的。”
　　两人言毕，巧儿与黑袍男子彻底隐入黑暗之中，没了半分踪迹。
　　“敢问一句，你是要杀了我吗？还是要做别的事情？”巧儿声音冰冷，她并没有期许从这个问题中能得到好听的回答。
　　“不做什么。”黑袍男子在一旁说道。
　　“那你为何要带我走？”
　　“只因你像极了一位故人。”
　　“那我们要去哪儿？”
　　“长安。”
　　“还会回来吗？”
　　“不知道。”
　　“你叫什么？”
　　“程庆律，叫我老程就好了。”
　　黑暗中，两人一问一答，而后，便没了声音。
　　众士兵在黑袍男子离开后将宋义扶起，声音中略带抱歉的说道：“二爷，对不住，我们实在是......”
　　宋义点点头道：“能穿这一身黑袍红边的人，都城中倒是不少，手段能力能有如此高明，除了丞相手下十三曹，我实在想不出还有其他人。”
　　众士兵一阵沉默，宋义摆摆手道：“罢了罢了，各位兄弟，宋义在此谢过！”他被人搀扶起来歇了半会，身上终于算是恢复了几分气力。
　　转身离去，众士兵拱手道：“恭送二爷！”
　　宋义一边离开一边轻笑道：“二爷？二爷？真是个笑话！！”
　　说话间，宋义也隐入黑暗之中，只剩得那些士兵依旧握刀立在原地。
　　龙岗镇中，李入海两步并做一步，一路跌跌撞撞向镇口奔去，身后的声音充耳不闻，他现在只想去镇口看一眼爹爹，出城再去看一眼巧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