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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感兴趣？”蓝鲁有些惊讶地瞧着青衣的少女，笑笑，“女孩子关注政事，还真是少见啊。”
没等乐嫣做出反应，蓝鲁接着问道，“你认为当时岳公面临的问题有哪些？”
乐嫣低头略作思吟，伸出发红的手指，在雪地上缓缓地画着，“那时，这里是北狄的领地，岳公如此蛮横地闯进来，本地牧民一定会反抗，再加上大夏与北狄向来不和，双方爆发战争的可能性很高。同时，几万人的部队，食粮方面很成问题，更别说军心与战斗力了。这种临时拼凑起来的队伍，很容易出现权力分配不均的矛盾，秩序紊乱，分裂都算轻的。既有内忧又有外患，退路已被封死，前路又是龙潭虎穴，这是盘非常棘手的棋局。”
“没错，若是寻常将领，碰上这一局，估计北狄还没打过来，内部就已经乱了。”蓝鲁点点头，抬头仰望阴沉的夜空，悠悠地说道，“但岳公是世间数一数二的棋手，也是一个运气极好的赌徒。他只花一天时间，买通了杨城的郡守，获得了大量的资源补给。除了粮草与武器，还包括绸缎与玩偶。另一方面，他当众斩掉有不臣之心的副将头颅，浑身溅满鲜血，提着头颅面对全军，这叫以杀立威；又赦免了副将手下的所有军士，并答应会给选择离开的将士们留些盘缠，将士们心有愧意，没人愿走，此举，又有效地稳定了军心，这叫以德服人。”
“岳公真的舍得让将士离开？”乐嫣微蹙着眉头。
“事实上并没有。”蓝鲁歪嘴一笑，“他早就让最忠诚的属下换上马贼的衣服，在军营之外等候，下令离开军营者，杀无赦。”
“真狠。”乐嫣眉头皱得更紧了。
“这之后，他与得力谋臣贾略一同拟出一份军职分配名单，下发到手握兵权的人手上，严令各部立即执行，不得有半点拖延。如此，就彻底解决了内忧。”蓝鲁说，“说到外患，不得不提岳公在用兵上堪称奇才，而他自己也是一位强大的武者。他统领的军队，军纪格外严整。他明白对付北狄的蛮骑，寻常阵型难以取胜，于是就让盾兵枪兵位于前列阻挡骑兵，后方五千人全是弓弩手，分作五部。五轮齐射之下，把北狄的蛮人打得落荒而逃，再用骑兵设伏，以极少数的伤亡，俘虏了三个部落的全部兵力。这一仗，让该地区其他部落都心生忌惮，被逼向北方迁徙，商量着合力抗敌。”
“如若这些北狄部落齐心协力，岳公再强，也不是对手。”乐嫣喃喃道。
“岳公很清楚这一点，于是下了两步至关重要的棋。首先，他下令杀死了绝大多数俘虏，仅放过了年龄低于十四岁的孩子与女人。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应该有一万多北狄人死于这场屠杀。要知道，一万人，相当于北狄的一个中等大小的部落了。”
“这也是以杀立威吗？”乐嫣仿佛看见了被鲜血染红的草原，血腥味扑面而来，脸色不由地变白。
“没有办法。草原人不是内陆人，不会轻易地妥协。若不让他们认识到敌人的凶暴，就绝对不会归降。”蓝鲁叹了口气，“我老爹，蓝鸢的爷爷，当时就在这三个部落中做生意，差一点被误杀掉。”
“岳公的第二步棋呢？”
“还记得他从杨城运来的绸缎与玩偶吗？当初，有很多人不理解。现在谜底终于揭晓。岳公从一开始就把整盘棋的每一步都预料到了。这些绸缎与玩偶，全部发放给幸存下来的女人与孩子。那些落后的北狄妇女，根本没见过如此华贵柔顺的面料，孩童也颇为喜欢内陆做工精巧的玩偶，民心逐渐安抚下来。”蓝鲁说得激动了，拿起烟枪对着夜空指点，声音不自觉地高了几度，俨如戏台上笑谈古今的说书先生，“但这只不过是前戏，岳公真正的手段还在后面。北狄部落争端频繁，各部之间你打我一下，我还你一下。灭部的惨事几乎每天都在发生。通常，胜利的部落会杀掉绝大多数的男人，再把女人当做战利品，让自己部落里的汉子与她们交/配，最后啥也不敢，直接离开。除了拓宽放牧的土地，胜方实际上并没有得到太多的好处。而几十年后，女人肚里的孩子陆续长大，又重新组建了一个新的部落，加入部落争端之中。因此，女人其实对于丈夫并无忠诚可言，因为谁也不知道明天会不会被灭族，睡在自己榻旁的会不会是另一个人。她们只想尽可能的与更多的人交/欢，繁衍后代。在西辽成立以前，这片草原上的部落就是如此生生灭灭。”
“岳公做了什么？”
“他干的事情与我刚才说的很类似，让士兵与女人们交/配，繁衍。但有一个很大的区别，先前分发的华贵绸缎已经完全满足了草原女人的物欲。这些女人在交/配之后，自愿跟着渊公的队伍，继续为大夏士兵们生子。”蓝鲁目光炯炯有神，“这一棋，不仅让士兵接连有了妻事与儿女，军心稳定，战斗更加勇猛，而且还为队伍提供了未来的有生力量。至此之后，军队作战可谓是所向披靡，以少胜多已是常态。经过接近一年的奋战，岳公把大多北狄部落赶到了北方，剩下的纷纷归降。最终，西辽，就巍然地建立在岳公的棋局之上！”
乐嫣眼前仿佛出现岳公乌云般厚重的灰黑大氅，黑虎旗的暗金虎眼凝视着天空。
“毕竟这曾是北狄的地域，这么多年，没有发生过暴乱吗？”
“暴乱？早些年确实时常会有，动辄就要死个几千人，但近十年已经基本平定了。这全是岳公与他谋士贾略的功劳。”蓝鲁有些醉了，嘴里带着熏人的酒气，斜倚着席子，手钻进袍子里掏了掏腋窝，“西辽刚建国时，这片地区剩余的部落经常会向蓝玉都进攻，虽然岳公很轻易地就挡了下来，但民怨不减，战事也不会停。所以，他做出了一个让部里老臣极端愤慨的举动。他下令，除了蓝玉都周边地区，西辽各地全部游牧民族化，朝中大臣，包括上朝期间，起居服饰只能为游牧袍。为了平复大臣们的情绪，这条政策，实施了五年，才逐渐有了起色。”
“不够。”乐嫣摇头，“仅仅是同化服饰与起居，两种截然不同的文化绝不会融合在一起。”
“当然。但岳公啊，为这两种文化，创造了共同的敌人。”烈酒下肚，蓝鲁举动也开放起来，轻轻地拍了拍乐嫣的肩膀，笑得豁开了嘴巴。
乐嫣心头猛然一惊，“大夏……岳公是在用战争稳定国情！”
“这就是夏辽之战的真正面目。”蓝鲁吹了吹胡子，“当然这也是人们猜测的，岳公的心思，说不定看得更远些。不过我认为这一条足够靠谱了。你看，现在西辽地区，只剩下最后一个反抗组织，叫做横犽部，人数虽多，但时不时地被正规军撵得到处流窜，就像见到猛虎的野兔。”
“岳公……”乐嫣有些冷了，揉搓着手臂，目光闪烁，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不过啊，现在岳公老了，六十四了。杀伐一生的他，时常会到夏辽边境，沉默地遥望天都的方向，一望，就是数个时辰。说不定他还在怀念在天都的盛景。蓝玉都的建设，其实就是按照岳公记忆中的天都复刻出来的。”蓝鲁自顾自地说，“这么一看，这个燃烧四十载的男人，也不过是个思念故乡的孩子。”
许是发现自己的失言，蓝鲁马上刹住了嘴巴，闷闷地灌酒，打了一个酒嗝，摸着肚皮，嘟囔道，“饱了饱了。”
乐嫣想要扶起蓝鲁送他回马车上，却被他抬手挡住了。
“小丫头，虽然那个男孩子我看不明白，但你，绝对不是大夏人。我跑商了几十年，这点眼力还是有的。”蓝鲁抓住乐嫣的手臂，微微用力，“你的故乡，很远吧。我劝你一句，要回去，就趁着年轻的时候。不能像岳公，拼了大半载，终究没再见到天都灯火通明的船市。等到你认识的人都死了，再回去，就晚了。”
蓝鲁又打了酒嗝，眯上眼睛，舒服地睡着了。
乐嫣望着略显黯淡的篝火，良久良久，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大叔，其实已经晚了。我认识的人，都不在了……”乐嫣抱着双腿坐下，下巴放在膝盖上，纯净的眸子里，静静地浮现出似乎永远也化不开的哀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