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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巴士 / 末朝有雨 / 第七章 逢春

第七章 逢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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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寒风渐息,灰白的雾气像是浸水的绢素,朦胧间似乎能瞥见一抹浅蓝的天色。冰雪铺盖在起伏的草原上,好像是条银灰色的大河。
  一支灰色的马车队缓慢地在这条皑皑长河的波涛中漂泊,如同下一刻就会卷进这汹涌的浪潮里。
  女孩使劲搓了搓冻得发红的手指,把羊毛褥子裹得更紧了些,在驾车的木板上缩成了小小的一团。
  她穿着淡青色的游牧袍,一抹乳白色的绸缎束腰,上面挂着几个小巧的铃铛,栗色的鹿皮长靴隐隐从褥子里露了一角。
  “今年的冬天比往年冷得多啊。”身旁穿着蓝袍的中年人吐出一口热腾腾的白气,从胸口摸出一袋毛皮酒囊,递给女孩,“鸢儿你先呷口酒,这样好受些。”
  蓝鸢抢过酒囊,狠狠地往嘴里灌了一口,又丢了回去。
  烈酒下肚,顿觉混浊的热浪从喉咙管一直下到小腹,身体里像是烧着把烈火,不多时,细密的汗珠就从脑门上溢出。
  “哎哟我的姑奶奶,这可是北狄的烈酒啊,你这么蛮喝简直是暴殄天物。”中年人心疼得不行,浓密的大胡子在寒风中轻颤,捧着酒囊,像是捧着块价值连城的宝玉。
  “买来不就是给人喝的吗?老爹你太抠门了!”蓝鸢小脸红彤彤的,借着酒劲吐了吐舌头。
  “你……”中年人一吹胡子,眼睛瞪得浑圆。
  “老爷,您就息怒吧。小姐的酒量,可是连我们这些常年在马背上摸爬滚打的汉子都自愧不如,您这点酒,恐怕还真不够她喝的。”后方马车上传来一声大笑,紧接着,一整支马车队都乱哄哄地笑了起来。
  蓝鸢得意地撞了撞中年人的肩膀。
  “我怎么生出了这种野丫头!”中年人叹了口气,使劲揉了揉女孩的羊毛帽,拉着缰绳吆喝一声,“大家再加把劲儿,还有半月就能到蓝玉都啰!只要迎春节一来,咱们大老远拉来的烟花,肯定赚得一年都用不完!”
  几个汉子兴奋地嚎着,高唱起一首草原的歌谣。
  刚开始只有几人的声音,紧接着,其它马车上的人也跟着唱起来,最后,就连蓝鸢张开了口,女孩的声音婉转如雁,加入汉子们粗犷的歌声里,竟然没有一丝违和感。
  一群人吵吵嚷嚷地唱着,灼热嘹亮,驱散了风雪的严寒。
  蓝鸢所在马车车厢里,四周都罩起保暖的褥子,跟外面相比,明显要温暖许多。一幅晨昏草原画横挂在壁上,昏黄的天光似乎从画里延伸出来,照着车厢里的人。顶棚挂着细小的银勾,随着马车的颠簸,清鸣不断,一看就是大户人家的手笔。
  厢里弥漫一股清淡的草药味,暖洋洋的歌声也传了进来,靠着褥子、浑身缠满灰布的少年静静地听了一会儿,转头向正在织衣服的少女问道,“乐嫣,他们的歌为什么我听不懂?”
  端坐在中央,脸色苍白的少女把手中的针线放在膝上,眼神干净得仿佛没有一丝杂质。
  她穿着一身蓝青色的曲裾裙,肩上罩着月白色的棉袍,给人感觉像是天边的云彩般轻飘飘的。
  女孩只听了片刻,便答道,“是北狄语。这些年,西辽文化逐渐与草原的游牧文化同化,市民们大多都会两种语言,一是大陆通行语,二就是北狄语。”
  “他们在唱什么?”
  “如果你是朋友,我们载歌载舞,献上羊奶和烤馕。如果你是敌人,迎接你的,只有马刀与鞭挞。”
  “哦。”少年点了点头,“乐嫣你懂的真多。”
  “是你懂的太少啦。”乐嫣叹了口气,又不说话了。
  穆凉还想说些什么,但张了张嘴,又发现自己根本无话可说,只好苦恼地皱着眉头。
  自从他们俩被这支商队从大夏营地救出,已经过去大半个月了。
  卫萧离去后,穆凉拼着最后的力气,将所有能够搜刮到的物资都集中到自己的帐篷里,就彻底失去意识,昏倒在地上。
  之后,他又因发烧而醒转过来,只觉得身体忽冷忽热,喉咙里搔痒难耐,嘴巴里满是鲜血的味道。可他连起身煮寒药的力气也没有了。不知烂在地上了多久,意识昏昏沉沉,脑袋里乱糟糟的。
  但幸运的是,乐嫣的寒病奇迹般地痊愈了。大病初愈的乐嫣独自扛起了两人的生计,一边到雪原上捡拾遗漏的干柴,一边处理穆凉的伤口。一连过去了七八日,穆凉的伤势也渐渐好了起来。
  可是,就当他们以为希望到来时,比以往见过的任何一次都猛烈的暴风雪骤然袭来。整个世界仿佛都被风雪吞噬,不管穿上再多的衣服,都挡不住那带着恶意的寒冷。好像天神在惩罚两人一样。
  这时,乐嫣发现有一支途径避雪的西辽商队,便不顾一切地冲进大雪里,跪在地上,恳请对方收留自己和穆凉。
  起初对方有些犹豫,穆凉身上套着的分明是大夏的皮甲。但或许是因为不忍看着两个孩子死在眼前,商队的领队松了口,将穆凉与乐嫣搬到了自己的车厢里,提供药物和食物,并答应顺路将两人带到西辽国都蓝玉都。
  这些天里,穆凉和乐嫣住在一起,总感觉女孩有些郁郁寡欢,有时会空茫地望向窗外,眼睛里像是有片清澈的湖,荡漾着一抹清冷的蓝色。
  穆凉越发觉得自己看不懂乐嫣的眼神了。他曾想安慰乐嫣,可他嘴笨,总是不小心把女孩激怒,一来二去,现在就连跟乐嫣对话都需要仔细思量一下。
  一切都是因为在那个雪夜里,乐嫣差一点被西辽的士兵侮辱致死。到底有没有被玷污,穆凉不清楚。这对于女孩的伤害有多大,穆凉同样不明白。
  但他很恨那个士兵,恨到彻骨,简直想要把那个男人的皮一片一片的剥掉,再丢进油锅里煮。尽管把刀插进男人胸膛、让男人瞬间毙命的人,也是他。
  乐嫣手中银针灵活地翻飞着,衣袍的雏形飞速地形成。
  这个女孩的手很巧,一直如此。
  但是乐嫣突然把针线放在了一旁,发起呆来,眼中又是穆凉看不懂的光景。热闹的歌声依旧,可好像与乐嫣无关。
  穆凉默默地盯着女孩。
  乐嫣伸出纤细的手指,勾起一根灰色的麻线,声音有些沙哑,“如果是在我的家乡里,下起这样的大雪,人们必定会咒骂起来。他们一边喝酒一边痛骂,喝高兴了还会卖酒疯乱砸一通。好像那样可以让大雪停息一样。在那边,这样的歌声,我从未听到过。”
  穆凉竖起耳朵。
  乐嫣很少谈起她家乡的事情,穆凉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更加了解乐嫣的机会。每每谈起过去,乐嫣就像变了一个人,声音既高贵又难过,眼睛里仿佛流淌着泪水。穆凉知道,这才是乐嫣真正的模样。
  这个只有十三岁的女孩心里装了太多的东西了。
  “你想回去吗?”穆凉小心翼翼地问道。
  乐嫣对着穆凉笑了笑,摸着穆凉温热的额头,“有些事情,不是我想不想就说得算的。”
  “我不管,如果今后有人逼你,我就打回去。有人要伤害你,我就杀了他。乐嫣你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就好。”
  乐嫣陡然望向穆凉平静的眼眸。这个少年杀人时,眼神狠得像是一头狼,可是在现在,却闪烁着他这个年龄该有的质朴的光芒。
  “你个蠢驴,太天真啦。”乐嫣心脏猛然一跳,使劲弹了弹穆凉的脑门,转头不去看穆凉。
  “乐嫣,你怎么了?乐嫣?”穆凉叫了几声,乐嫣都没去理他。
  “乐嫣,乐嫣你生气啦?”穆凉着起急来,想要坐起身,忘记身体还未愈合,这一动,顿时撕裂了好几处伤口,污血浸透灰布,显出黑色的湿痕。
  “嘶。”穆凉吃痛,又躺回了榻上。
  “哎呀,说你蠢你还真蠢!你看,伤口又裂了吧?”乐嫣吓得脸都白了,连忙查看穆凉的伤口,嗔怪道。
  “乐嫣,你没生气吗?”穆凉紧紧地盯着乐嫣的脸色,“你不会不理我了吧。”
  “蠢驴,我没生气。再说了,你这么傻,如果我都不理你了,你指不定哪天就丢了呢。”乐嫣瞧着穆凉的样子,忍不住笑了起来。
  “这样就好,这样就好。”穆凉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肌肉放松下来,脑袋里顿时传来一阵剧烈的眩晕感。刚才动作牵动的伤处,比穆凉想象的要多很多。看情况,估计又要多养半个月的伤了。
  “诶,你怎么也不小心点。”乐嫣止不住地叹气,像个小老头似的。
  穆凉噗嗤一声笑了。
  “你又在笑什么?”乐嫣凶巴巴地瞪着穆凉。
  “我只是……喜欢你为我着急的样子。”穆凉说完这句话,就闭上了眼睛。
  车厢里的温度悄然上升了几分。
  乐嫣红着脸,捡起针线,银针翻飞,灰线交叉翻覆,缓缓地织成衣裳的模样。仔细一看,是男性的式样。这件衣服本来就是送给穆凉的。
  不一会儿,穆凉的鼾声响了起来,嘴巴微动,像是在说梦话。
  乐嫣好奇地凑上前。
  穆凉呓语着,“爹娘死了,爷爷死了,霖儿死了,兄弟姐妹也都死了。乐嫣,你是这个世界上,我认识的最后一个人了。不要不理我。”
  乐嫣身体颤了颤,四年前大火的火舌似乎已经燎到眼前。
  那场大火,烧掉了属于少年的一切。
  ***
  一百二十年后,当这个男人山海般的威严随着时光终于逐渐消退时,由史官记载的虓帝杂谈录过了绝密期,在当朝皇帝的准许下,第一次公之于众。
  让朝廷没有想到的是,一段虓帝偶然回忆起的早年之事,不过寥寥数语,却在短短十几日内,传遍了整个乐王朝的酒肆与戏院。无数怀春男女引以为世间至情,甚至有骚客将其编成诗歌,流传于世。
  但对于真正了解那个男人曲折一生的史学家来说,这段话里,再无半点催人泪下的柔情,有的,只是岁月泛黄苦涩的细沙,在字里行间,无情地流逝。
  那一年,虓帝望着帝都的灯火,谈起了往事。
  “在那架我做梦都想回去的马车里,我曾问她:‘你一直看向窗外,到底是在看什么?’
  她说了很多,好像是风雨云月什么的,最后又谈到了她的故乡,风土人情,流言绯语。真的说了好多好多。
  我在一旁听着,心里却想,如果这个世界真的这么好,那为什么我身边的人都一个一个死去了?其实说实话,在我心里,世上有她一人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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