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胜与败

　　杨典驱马缓缓进入安定城，他的脸色古井无波，似乎就在他身边的那血腥战场犹如不存在般。
　　整场攻城战几乎没有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从蚁附攻城，到修行者加入打开僵局，最后攻城车一锤定音，都在他的算计之中。
　　唯一让他有些觉得可惜的，就是破城门之后没有堵住城头秦王朝士卒的退路，让他们顺利退进了这座城中。
　　“天策书院……果然是个有趣的地方。”
　　他的嘴角带着笑意，停马不前。望向眼前夜晚火光映照下的安定城，耳中听着城中不断的厮杀声，喃喃自语道。
　　一名身穿黑色重甲的将领极速策马而来，来到近前翻身下马，单膝触地，禀告道。
　　“禀告大将军，安定城中布防森严，我方围剿行动进展缓慢！”
　　闻言，杨典没有任何愤怒表情，反而脸上笑意更深了些。
　　没有听到主将杨典的任何指示，这名重甲将领心中有些忐忑。他小心翼翼抬起头，嘴唇微张，想要说点什么。
　　然而一抹寒光在眼中急剧放大，他的嘴还保持着欲言又止的弧度，但他的头颅却飞了起来！
　　“此时城中兵力是对方的四倍有余，如此推进态度，你说你不死谁死？”
　　不轻不重的话语，身边的将领却各个浑身一颤！杨典将手中染血长刀随意扔在地上，轻声笑问道。
　　“难道还需要本将军一个个教你们？”
　　四周将领浑身再震！两名将领慌忙走出，躬身行礼后，向着城中快马而去。
　　……
　　方云逸缓缓醒来。疼痛如潮水般袭来，浑身无力，他不禁呻吟出声。
　　“哎呀，你醒啦？！”
　　一个带着喜悦的女声从旁边传来。方云逸偏过头，身边是一位清丽少女，是天策书院这一次一起过来的新生。
　　方云逸依稀记得她的名字是叫阮玲玉，一个很秀气的名字。
　　方云逸吃力的对着她点了点头。环顾四周，应该是在一个大房子的客厅中。身边或坐着，或站着的新生们大都往他这边看来，几乎人人带伤，神态萎靡。
　　他看到旁边躺着的潘胖子，身上血迹斑斑。
　　“胖子，怎么样？”他略显吃力的轻声问道。
　　城门口的那一场狙击战中，最后时刻方云逸伤势过重，昏迷之前依稀见到一个熟悉的胖子死死的挡在他的面前，拼命的向前方挥舞着手中的长刀……
　　“潘胖……潘安石同学没事，只是受了些伤，经过治疗昏睡过去了。放心吧，他的伤不如你重，你没事，他也会没事的。”
　　方云逸点了点头。疼痛感一波波的袭来，他不禁紧皱眉头，闭上眼睛养神。稍稍习惯了疼痛感后，他再次睁开眼，轻声问道。
　　“现在城中如何？”
　　“西城门被攻破了，莫将军带着撤下来的将士们正凭借地利节节抵抗。所幸城中布防很周密，局势暂时稳定。”
　　阮玲玉的声音轻柔，方云逸闻言有些松了口气的点了点头。
　　“两位先生呢？”
　　“两位先生受伤很重……”说到此处，这名温婉的书院新生明显有些伤心，说话声音带了点哭腔。
　　“他们简单处理了下就跟着莫将军去战斗前线了。樊先生说我们表现的很好，很勇敢。让我们在这好好休息，不需要再参加接下来的战斗了。”
　　方云逸闻言再次点了点头，有些安心，又有些感到丧气。
　　他们这些新生中其实入了凡境的不在少数，本来完全可以是战场的一支奇兵。只是一来他们毕竟年幼，境界不稳。二来第一次上战场，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能发挥的实力有限。
　　先前的那一次冲锋，全凭一股勇气。相信接下来的很长一段时间，血腥惨烈的战场都会是新生们的噩梦了。
　　如今更是人人带伤，积蓄起来的那点勇气也损耗殆尽，确实对于此时战场来说，起不到什么作用了。
　　这就是我的极限了啊……方云逸在心中想着。
　　一夜终于过去，天边泛起了鱼肚白。
　　此时的城中巷战。
　　凭借着先前的周密布防以及城中地利，在城中战斗刚开始时，秦王朝士卒反而以少胜多占据了一些优势。
　　可惜随着越来越多的天香士卒出现在城中各处，随着王朝士卒的越来越少，战局不可避免得渐入下风。
　　莫品言狠狠一刀劈开一柄侧后方向他刺来的长刀，趁那名天香士卒身体失去平衡之时，一个前冲，猛然将长刀送入对方的胸口。
　　“呼……呼……”
　　他的呼吸有些沉重。身边已经没有了天香士卒，场中幸存的秦王朝士卒又少了一些。
　　这已经是第八次打退天香大军的进攻了。只是他很清楚，这并不是结束，很快天香大军还会再次进攻。
　　樊振兴跪坐在不远处的一条小巷，他的怀中抱着那名健壮校尉。
　　健壮校尉口中汩汩的涌出一口口鲜血，他的身上多处创伤，致命伤是腹部的一柄雪亮长刀。长刀被一名敌方凡境修行者狠狠得送入他的体内，刀尖从后背透出。
　　战场混乱不堪。等到樊振兴发现这边的情况，已是救援不及。他大吼一声，飞跃而来，一刀劈开那名敌方修行者的半个身体。只是仍然无法救下那名铁血校尉……
　　“樊，樊先生，末将很荣幸...很荣幸，和先生并肩作战。”
　　健壮校尉已是到了弥留之际，艰难地说出了这句话，鲜血止不住的从他的口中涌出。
　　只是此时他的脸上却带着震撼人心的微笑，带着血污，粗砺不堪的脸上仿佛散发出了光芒。
　　“不，是我的荣幸！我樊振兴很荣幸能和你们共守这座城！”
　　樊振兴抱着校尉，他的眼中有泪光闪现。这场守城战，太多的优秀王朝军人永远的离开了。一个接一个，他樊振兴帮不了，留不住。
　　此时的樊振兴头发凌乱，浑身是血，甲胄破损多处。尤其背部一条深深的刀伤，不断流淌着鲜血。
　　连续多场血战，不断受创，此时的他受伤极重，也已经是强弩之末。
　　健壮校尉咧咧嘴，却是轻轻地摇了摇头。
　　“书，书院，书院是，是我们的……”
　　后面的话他没说出口，这辈子都再也不可能说出口。他的神情永远的定格在生命的最后一刻。
　　他的眼睛仍然盯着樊振兴，却是慢慢失去了神采。
　　樊振兴痛苦的闭上眼，一滴泪水终究划过坚毅的脸庞。
　　“我们一定会守住这座城！”
　　睁开眼，他坚定的说道。
　　李烽走到莫品言的身边，他的身躯依然挺拔，只是已完全没有了先前的名士风流。
　　他的嘴角溢着鲜血，身上多处刀伤，甲胄早已被他丢弃，身上的青衫处处是猩红的血迹。他的头发凌乱，手握两把砍缺了刀锋的制式战刀。唯有一双眼睛更加明亮。
　　“第八次了……”莫品言轻声开口说道。
　　“嗯……他们的攻势越来越强了。”李烽依然声音淡然。
　　“我们只剩不足两千士卒，怕是守不住了……”
　　“是的。我会和你们战斗到最后一刻，只是我请求将军一件事。”
　　“先生不用客气，有事请直说，末将必定全力而为！”
　　“我和樊振兴，会和你们一起战死在这座城。只是我们天策书院的学生，我希望他们能活着，所以我请求将军能让他们离开。”
　　莫品言闻言却是一笑，深以为然的使劲点头。
　　“理应如此！这帮学生是我王朝未来，自然不能陪我们死在这里。这些学生都是我王朝好男儿！尤其是城门口一战，多亏他们，我们才能顺利撤下城头。”
　　顿了顿，他紧跟着说道。
　　“尤其是那名名为方云逸的新生，真是非常的优秀！是了，我们都死在这，他不会因为杀崔稽而获罪吧？那可不行！”
　　“放心，即便我死在这，书院也会收到我的书信，会尽全力保下他。”
　　“好，好，好得很！先生做事果然周到！”
　　李烽笑了笑，眼睛目视前方，紧了紧手中长刀。
　　“他们来了……”
　　源源不断的天香国士卒涌来，秦王朝士卒一个接一个的倒在血泊中，人数越来越少。
　　时间过得却那般缓慢，离计划中的增援到达时间却还很远。失败似乎无法避免……
　　天策书院的众新生聚集在东城门，他们伤势较轻的骑着马，受伤较重的在几架马车中。
　　他们望着硝烟弥漫的安定城，城中喊杀声越来越小，战斗似乎慢慢接近了尾声。
　　李立站在城门口，背对西方，面向东城门。向在场众书院新生抱拳行礼说道。
　　“安定城军方万分感谢众位书院学生！只是你们绝不应该陪我们死在这里。奉莫将军军令，早已命本将为大家准备了马匹和马车。两位书院先生带给你们一句话‘努力的活着，活着回到书院’。”
　　众学生无言。
　　李立笑了笑，示意众位学生赶紧离开。
　　方云逸从马车中挣扎着起身，对场中站着的李立深深躬身行礼。
　　这位崔稽嫡系将领，不管先前如何，只凭此时能走却不走，愿与脚下城池共存亡，就足够资格受这一礼。
　　满身血污，身中数刀的李立笑容更灿烂了些，用军中礼节郑重的回了一礼。
　　面前的少年杀了他的恩主崔稽。但是此时此刻，李立才发现自己并无丝毫怨恨。凭心而论，心中反而有些佩服和敬佩。
　　他摆了摆手，即将转身返回战场。他的最终归属也会在那里。
　　你莫品言曾说过城破时，城中尸体必有你。那么，又怎么能少了我？
　　场中学生齐齐行辞别礼，即将策马离开。
　　城中的喊杀声渐渐减弱。努力了这么久，死了这么多人，终究还是没能守住这座城，终究是败了……
　　突然！
　　东边的山坡上出现了一名骑着大马的壮汉，他身穿镖师的服饰，手上拿着一柄长刀，显然是一名普通镖师。
　　他粗糙的脸上带着焦急，满身风尘仆仆。
　　紧接着，他的后方出现了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他们有和他一样的镖师，有身背弓箭，提着钢叉的猎户，甚至有提着长棍，锄头的农户！
　　形形色色的人满脸焦急的向他们这边飞奔！他们的人数越来越多，他们在怒吼！在谩骂！疯狂的向着这座城，向着他们的家飞快冲来！
　　更远处滚滚沙尘飞起，地面微微震颤！大批骑军滚滚而来！
　　援军竟然到来！用这种震撼人心的方式到来！
　　“哈哈哈……”
　　李立哈哈大笑！疯狂大笑！笑出了满脸泪水！
　　他大喝一声转身开始冲锋！
　　杨典抬头沉默着看着滚滚尘土。他的神情无悲无喜，没有什么变化。
　　良久，他吐出两个字。
　　“撤退。”
　　副将大惊，不解问道。
　　“杨大将军，我们兵力充足，已然攻入城中，大功即在眼前，秦王朝援军长途跋涉，又有多少战力？此时为何要撤？！”
　　“这次本将带来数万兵马，却无一支嫡系兵马，你可知为何？”
　　副将显然对此也疑惑不解，闻言摇了摇头。
　　“因为本将并不打算与秦王朝死战到底，秦王朝目前国运鼎盛，兵强马壮，又有天策书院为后盾。死磕到底，只会两败俱伤，给别人可趁之机。”
　　说到这里，他的脸色破天荒有些阴沉。
　　“我本来的打算是快速攻占安定城，灭了安定城的所有守军，尤其是以莫品言为首的原熊琅麾下兵马。然后倚仗城防，再灭一批秦王朝援军。为以后的入侵打下基础。”
　　那名副将身体开始颤抖，杨典看都不看，沉声接着说道。
　　“没想到这数万军队如此废物，被八千守军拖了这么久！拖到了现在秦王朝援军到来！这座安定城做到了太多不可思议的事。再不撤，等后续秦王朝大军逐渐到来，再想撤可就没那么容易了……”
　　说到这里，他的眼神盯着眼前的副将。表情复归古井无波。
　　“现在，撤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