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最大的秘密

　　第二天，津田荣一坐上了去鸟取市的公共汽车。他本想带着CD碟子和播放机，因为从中国顺城回来的这几天里都无暇听李俊熙局长送的那几个碟子。但是想到鸟取市距离津农市只有不到五十公里，坐公共汽车不到一个小时就到，到了鸟取市之后就更没有时间听了，津田只得作罢。
　　大关敬一男在汽车站等着津田。津田看见来接车的大关，忽然想起不久前坐飞机到广州，小坂正雄在白云机场接机的情形，虽然地点场景和人物都完全不同，但有一点却是一样的，那就是都与佐藤舅舅有关，去广州是与他在飞鹰山关帝庙供奉的青龙偃月刀有关，来鸟取市则是与他当年在顺城做过的事有关。七十多年前发生的事，却要七十多年之后的人操心，也许佐藤舅舅自己也此料不及。
　　大关把津田带到离汽车站不远的一个咖啡馆。两人坐下后，津田先客气两句：“大关先生，非常感谢您，跟你堂伯伯说了我想见他的事。”
　　“那倒没什么。原本觉得跟他说了也是白说，因为他除了见几个亲人，不想见其他人。知道为什么吗？是因为多年前他中风了，差点就没命了。抢救过来之后，只能蹒跚走不到十米的路，现在就只能够坐在轮椅上整天在家待着，他觉得挺没面子的，因为他练忍术和剑道这么多年，身体一直非常好啊，中风前一年还能在电视台表演忍者的基本技能，身手敏捷地爬树爬墙。还经常练剑道，找我和他对练。想不到中风之后，整个人就垮下来了！”
　　“你堂伯伯今年贵庚呢？能和人交谈吗？”
　　“八十五岁了！脑子还清醒，能和我们交谈。”
　　“那么，我见他的时候，有些什么需要注意的？请您提前告知一下。”
　　“有啊，这也正是我准备跟你说的。我从广州回来以后跟他说了你想见他的事，起初他是一口拒绝的。但是昨天他又改变主意，让我叫你来见一面。他现在变得多疑和暴躁，你跟他谈话时尽量迁就他的情绪，和他的谈话尽量简短，达到你的目的就结束吧。他没当过兵，也没去过中国，也不认识你的舅舅。所有的东西都是他哥哥，也就是我的大堂伯伯告诉他的。我告诉过你，他和你的舅舅都是到过中国顺城的日本占领军军人。他退伍回国之后，加入了教会，信仰了基督教，后来患了重病，老是治不好。这个时候他开始忏悔在中国所杀过的无辜的人。这也许是他觉得自己不久于人世吧，据说人快要死之前总会忏悔自己所做过的坏事！他想去津农市找你舅舅，但是因为身体的状况他无法亲自去，于是给你舅舅写了一封信，提议一起为在中国顺城所杀的那些无辜的人做点什么，比如亲自去一趟顺城表达忏悔之意，又比如捐钱给这些人的家属，他知道你舅舅的父亲非常有钱。不过你舅舅给他回了一封信，以当年长官的那样的语气严厉地指责他一顿，这让他非常失望。后来就让我小堂伯伯，也就是他的弟弟去一趟津农市找你舅舅，说服你舅舅同意他的想法。小堂伯伯去了津农市回来，跟他说，经过仔细观察，看出来这个佐藤荣一是十足的顽固而且大恶之人，是不可能接受这个想法的。大堂伯伯听了只能长叹一口气。几年以后大堂伯伯不行了，弥留之际跟小堂伯伯说，佐藤荣一确实是个残暴的人，但是随着年纪的增长应该还是可以改变的，嘱咐小堂伯伯尽量帮忙争取佐藤的忏悔，说忏悔和不忏悔，是上天堂还是下地狱的区别。”
　　津田趁大关喝一口咖啡的空档，插话道：“看来，你大堂伯伯真是想让我舅舅脱离邪路，临死之前还记挂着他。”说完之后心想：不可思议，想不到舅舅竟然是这么冥顽不化，还写过信斥责人家！这只能说明了他根本不认输，不认同当年占领中国是一种侵略行为，不接受日本战败投降的现实！像那些经常在东京“靖国神社”举行仪式的右翼分子一样从来不承认战败。
　　津田在舅舅的书柜里没有见过大光堂伯伯的那封信。现在想来可能当年舅舅看了那封信便生气把它撕个粉碎，然后提笔回信斥责人家一通！看来，可以把舅舅归类为这类右翼人士。不过他回信斥责人家已是几十年前的事了，不知现在到了耄耋之年的舅舅，内心是不是还那么杀气腾腾？
　　“大堂伯伯死后几年，小堂伯伯又去了一次津农市的飞鹰山关帝庙。但是，他还是没能完成他哥哥的夙愿，因为你舅舅佐藤荣一还是那样，一点都没有改变。不知为什么小堂伯伯还很清晰地记得你。昨天他还问我，佐藤荣一的外甥，那个小孩，应该没有学坏吧？”大关放下咖啡杯子，接着说道。
　　“其实我也一直没有忘记他。能否请问一下，你的小堂伯伯的名字？”
　　“噢，忘记告诉你了，小堂伯伯名叫大关直人，大堂伯伯名叫大关太郎。”
　　大关直人独自住在鸟取市郊区树林边上的一座独立二层小屋里，这里有点荒凉，与其他住家并不相邻，说是离群索居也不为过，看上去真有点像是神秘的忍者住的地方。
　　小屋的大门只是虚掩没有上锁，大关敬一男轻轻推开了门。大关说，大门现在都不锁门，方便家政护理员进出。小堂伯伯说他行动不方便，开个门都吃力，要大费周章，干脆就不用锁门了，反正盗贼进来也会失望，实在没什么可偷的。
　　津田看见客厅里有一个老人笔直坐在一个轮椅上，头发很长，但齐齐整整地梳成一个发髻盘在头顶，胡子也长，但也修的齐齐整整。他眼睛炯炯有神看向推门而进的两人。若不是坐着轮椅，老人活脱脱就是一个忍者。
　　津田只看了一下那双有点可怕的眼睛就立刻认出了眼前的这个老人，非常激动，不由自主在心里叫了一句：“黑衣人！”他连忙深深鞠了一躬：“您好，我是津田荣一，冒昧打扰了！”
　　“认出来了，飞鹰山关帝庙的那个小孩！哈，小孩准备变成老年人了！”大关直人的声音和四十多年前一样，有些沙哑，又问：“你舅舅，佐藤荣一，身体还好吧？”
　　“还可以，您现在还好吧，冒昧地说，我小时候看见你，觉得你好厉害啊！”津田说完，觉得这句话有些轻佻，不知“黑衣人”听了高不高兴，有些后悔这样说。
　　“那时候应该是好可怕吧？我最厉害的时候，徒手劈死过一头牛！现在不行了，连苍蝇都可以欺负我！”
　　津田听到大关直人轻松的回答，松了口气，挨着大关敬一男坐下来。
　　这时候，有人敲门。大关直人说：“是伊藤美纪来了，家政护理员。请进吧！”
　　推门进来的是一个中年妇女，穿着蓝色的家政员衣服，对屋内三人鞠躬道：“打扰了！”
　　大关直人摆摆手对她说：“今天不用麻烦您了，衣服明天才换吧，我侄子可以帮忙做饭。我们谈些事，您可以回去了。非常感谢您！”
　　伊藤美纪有些犹豫，看向大关敬一男。大关敬一男微笑说：“是的，您可以离开了，我们谈些事，今天我来照料他吧！”
　　伊藤离开之后，大关直人对津田说：“我不中用了，换件衣服都要别人帮忙，幸亏有这些家政护理员。不说这些了。”他伸手接过大关敬一男递来的一杯咖啡，一饮而尽。又说：“请你来，其实是想看看你变成什么样子，也不是想说你舅舅的事，因为这样有点背后说别人不是的味道，何况不是什么好事。关于你舅舅的事，我哥哥才是要跟你说的人，但是他已经死了几十年了，按理说，跟我无关，我已经差不多把他说的事忘得一干二净了。但是前几天他跟我说在飞机上认识了你。”他指了一下大关敬一男，“我开始是不想见你的，我一个快死的人了，见了你又能怎样？但是昨天又觉得还是见你一面，几十年过去了，看看那时候的小孩子现在变成什么样子也好！”
　　“很感谢您愿意见我，我今天是专门来聆听您的教诲的。”大关直人的开场白说得这么长，津田有点着急。
　　“那么，既然你来了，就满足一下你的好奇心，你问我答吧，但是我只能够回答我哥哥告诉我的，没告诉我的就回答不了。你问吧！”
　　“我想从你第一次去飞鹰山关帝庙那次说起，你当时对我说‘小孩，那个人杀过很多人！’那句话，还记得吗？我想知道他杀了多少人？”
　　“我记得，那天把你吓跑了。你舅舅杀了多少人？六十个！”
　　“这真的不可思议，杀太多人了，怎么知道的？是你哥哥说的？”
　　“我哥哥只知道是二十个人，其余四十个人是我看你舅舅的面相、靠我的感应力量知道的。”
　　“冒昧的问一句，您的感应力量准确吗？杀人的地点能找到吗？”
　　“那时候我年轻，每天都苦练各种技能，当然准！已经验证过好多次的。现在不行了，全部技能都丧失殆尽了。你问我你舅舅佐藤荣一杀人的地点？如果去到中国那个地方在现场附近凭感觉能找到的，现在不可能了！现在我只能够感应这个屋子外面的东西，远一点就不行了。”
　　“我想，在战争状态下，打死人不奇怪吧，双方都拿着枪，你不杀他他杀你。”
　　“在战场上当然不奇怪，但是你舅舅杀的六十个人都不是在战场上，也不是间谍，而是手无寸铁的平民百姓，里面有妇女、老人和小孩。所以我哥哥希望他忏悔。但是我从你舅舅的面相判断，他不可能忏悔，相由心生！他是天皇和军部的狂热的崇拜者和支持者，杀日本人他也许会忏悔，但是对于中国人，他觉得无所谓，甚至理所当然。”
　　“为什么呢？”
　　“我也不知道！听我哥哥说，按照那时候天皇体制下的等级观念，日本人排在第一等、韩国人和关东洲人第二等，关东洲人就是现在中国大连一带的辽东半岛的人，第三等才是支那人，也就是中国人，只比军马、军犬、慰安妇的等级高。你舅舅从小学到大学都是受这种教育，等级观念已经渗透进血液里面。所以因为看不起第三等的中国人而有点随便就杀掉，这也许是顺理成章的因果关系。”
　　“可不可以请您说一下你哥哥知道的杀了二十个人的事？”
　　“可以。这二十个人是两次杀的，一次是在西江上，追捕东山庙住持张万时，佐藤荣一指挥机关枪射杀了八个人；另一次是在东山庙里面，骗了十二个中国人到这个庙后面的山上挖坑埋藏十几箱山下奉文的珍宝，佐藤荣一不想这些中国人知道秘密，就命令我哥哥和另外几个士兵把这十二个人全部枪杀，埋在珍宝的旁边。”
　　“六十个无辜者里面，我舅舅亲手开枪杀了几个人？别的兵杀的不应该算到他头上吧？”
　　“我告诉你，你舅舅佐藤荣一从来没有亲手杀过一个中国人，但是有区别吗？你舅舅是长官，是中佐，命令士兵开枪杀人不就等于他亲手开枪吗？在道德和人性的层面上说，命令下属杀人更糟，罪行更严重！你说，东条英机亲手杀过人吗？没有吧！但是死于他命令之下的人多少？数以千万计！你不能说东条英机没杀过人，没有罪吧！”。
　　和大关直人谈了半个小时左右，津田便告辞离开了。
　　津田荣一恍然明白，佐藤舅舅的秘密不是在书柜里，而是藏在他的心里面。难道还有比杀过六十个中国人更厉害的秘密吗？即使对大关直人的所谓忍者感应能力存疑，但是埋在顺城东山庙藏经阁后面的十二个人，是佐藤舅舅下令开枪杀死的，这基本上是板上钉钉的事实。十二个人与六十个人，在性质上并无多大的差别，能下得了手的，可以套上杀人狂魔的称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