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佐藤荣一成长脉络之三

　　津田荣一翻看完佐藤舅舅的日记，很有打电话给飞机上认识的“话痨”大光敬一男的冲动，看看能不能去一趟鸟取市和其小堂伯伯，也就是那个“黑衣人”谈谈他究竟知道佐藤舅舅的什么秘密，比如那句“他杀过很多人”是指东山庙“藏经阁”后面埋着的十二个人，还是还有其他人？不过拿起手机的那一瞬间，津田还是放弃了，把手机放回原处。
　　佐藤舅舅把书柜钥匙交给自己，把所有深藏几十年的秘密向自己公开了。但是自己涉足进去之后，却发现除了从“佐藤屋”历年的账册里面知道外公通过经营中国的古董文物发了巨额战争财，留给了舅舅和母亲姐弟几人大量财产之外，暂时没有发现多么了不起的秘密。舅舅的日记最有价值的部分在大学毕业后当兵去中国的那几年，但是津田最想知道的东西，例如顺城东山庙藏经阁那十二条人命、青龙偃月刀是怎么来到飞鹰山关帝庙的等事，日记里都没有提到。不过，看了这些日记倒是让津田知道了佐藤舅舅的价值观：一方面对天皇和日本军人是多么的崇敬，另一方面对中国这个国家和中国人这个民族是多么惊人的不屑甚至是蔑视！
　　佐藤荣一大学毕业了。同届的毕业生中有大半人被内阁陆军部、海军部和首相府秘书处、通产省的对华工作部门要了去，工作地点都是在东京。而他的志向却不是去东京，而是报名应征入伍当兵，以占领军的身份去中国。很多同学都很不解，因为去东京是大家梦寐以求的，既不用上前线打仗，又能在国家机关工作捧铁饭碗。其实没有人懂得津田的梦想是什么。
　　很快佐藤荣一顺利地通过了审核和体检，经过短暂训练便乘船开赴中国。他们在天津上岸后，直接被大卡车送到西面几百公里位于华北地区的山西省。和佐藤一起被分配到山西的共有二百五十五人，除了佐藤荣一被安排到直属华北派遣军第一军的“地理测量课”，其余二百五十四人全部被分配到独立混成第六旅团独立步兵第十三大队奔赴前线。负责带新兵的少佐军官私下拍着佐藤荣一的肩膀说：“小伙子，你很幸运，‘地理测量课’是直属天皇陛下的部门。如果你表现好，很快就会升官的。说不定两年后你的军衔比我还高！”
　　第一军司令部设在山西省会太原市，“地理测量课”设在紧挨着司令部的一栋三层小楼。课长川田忠一中佐也是毕业于东亚同文书院。他中文非常流利，还会说好几种中国方言。他除了是个中国通，还是一个中国青铜器、瓷器、玉器和艺术品的专家。川田的眼光非常毒，一件中国古董拿在手里，他只要一看一摸就能立刻鉴别出来。课长说，你来得正是时候，现在活儿多得干不完。明天就出发去大同，那里是个宝库！有华严寺、云冈石窟等等，都是一千多年前的宝贝。
　　“地理测量课”在大同逗留了差不多一个月，他们与来自京都大学东方文化研究所的教授水野清一、长广熊敏在云冈石窟进行勘测研究，在八个洞窟发掘和取出了数千件石刻、佛像和各种雕像。在华严寺的藏经阁取走了几乎所有的古字画和古老的汉文藏文佛经。课长温和地对静立在一旁的寺庙方丈说：“请你们放心，在天皇的庇佑之下，这些东西放在日本，条件比这里好很多，一定会得到完善的保管的。”
　　在大同这段时间里，津田荣一仔细打量着中国这个他只在书本和课本认识而从未到过的国度。他对云冈石窟、华严寺和大同关帝庙所体现的灿烂文明赞叹不已，但是却对现在的中国人嗤之以鼻，感觉他们已经远远比不上曾经作为日本人楷模的以前的中国人。日本的课本所描述当今中国人的劣根性虽然有些夸张，但是无论是文明程度、团结性和纪律性等方面中国人都无法和日本人相比。他觉得如此了不起的中华历史文明放在当今的中国人手里实在是暴殄天物，太浪费了！
　　佐藤在昭和十七年即一九四二年十月的日记有这样一段话：“衣衫褴褛的行人明目张胆地在路边不加掩饰地随地小便、乱七八糟的肮脏食物摊上到处都是飞来飞去的苍蝇、追在我后面的狡猾而难缠的人力车夫、吊儿郎当不修边幅而且贪得无厌的警察，这一切都出现在世界闻名、庄严而巍峨和富丽堂皇的千年古迹旁边的荒唐画面，这一切竟然发生在诞生了我所崇敬的李白、杜甫、关云长和岳父等等伟大人物的国度里，真是太令人失望了！现在我思考着这样的国家还有没有希望、值不值得我去尊重？我和川田课长探讨了这个问题，他叫我独立思考。我思索了几天，得出了川田课长也赞同的结论，那就是：虽然这个日渐衰败的国家现在沦落到无法让人尊重的地步，但是我们应该用日本的方式把它改造成为一个像日本一样富裕繁荣、朝气蓬勃和有纪律秩序的国度，就像现在的满洲国所发生的变化一样。”
　　佐藤荣一在昭和十八年即一九四三年一月的日记记录了所遭遇的让他惊心动魄的第一次战斗。驻榆次城的日军和皇协军在一次联合清剿行动中，收缴了十五箱珠宝古董，通知“地理测量课”派人去清点接收。榆次距离太原不到三十公里，太原日本警备队派了一个小队作护卫，与“地理测量课”四个人乘坐三辆汽车去榆次。行至一半路程时，突然遭遇游击队的伏击。津田荣一第一次碰到这种激烈的枪炮交战场面，近在咫尺的震耳欲聋的枪声、迫击炮声和手榴弹的爆炸声吓得他紧紧趴在车厢板上一动不敢动。
　　枪声响起的刹那间，全部士兵都跳下车来。川田课长也跳了下车，大声叫津田：“危险！快跳下来，趴在地上！”但是津田被吓呆了，仍然趴在车厢里一动不动。游击队紧盯着汽车这种大目标打，前面两辆车都被打中了，燃起了熊熊大火。川田冒死跳上车厢生拉硬拽地把津田拽下来按在地上。由于游击队占据了有利地形，几十个日军只能够依托在路边的大树和壕沟还击，被游击队打死了十几个人。小队长渡边直美军曹看见几十米开外有几幢房子，便命令大家边打边撤，向那几幢房子退去。课长拉着津田时而猫腰快跑，时而趴在地上。但是在距离房子仅剩几米的地方，课长突然按住胸膛大叫一声趴倒在地上。津田惊恐地看见课长的背部被打穿了一个大洞，鲜血突突地往外冒出来。他用尽力气把课长拉进屋子里面。川田课长仰脸躺在地板上大口喘气，双眼无力地看着津田，说不出话来。津田撕开课长的衣服，只见他胸膛上也有一个大洞，子弹是从背后贯穿身体从前胸出来的。
　　小队长跑了进来，看了一下课长的伤口，在津田的耳边低声说：“机关枪子弹打的！没救了，用这个堵一下血吧！”说完，递给津田几块纱布。课长突然头一歪，闭上了眼睛。津田摇着他的手哭喊起来：“课长！课长！”
　　小队长按了一下课长脖子的脉搏，平静地说：“别哭了，书呆子！他死了，牺牲了！”
　　小队长从课长的腰间拔出手枪，递给津田，问：“会开枪吗？”津田点了点头，接过手枪。
　　小队长指着一张大桌子说：“打开保险！振作起来！敌人马上会冲过来，你躲到这个桌子下面，我们就在外面，如果我们都死了，你要镇定，看准目标十米之内才开枪。留一颗子弹给自己，绝对不能做俘虏，懂了吧？”说完，便猫腰跑出去了。
　　佐藤荣一端着手枪趴在桌子底下瑟瑟发抖。越过课长尸体上方，他看见两个士兵趴在门外一个石墩后面用一挺机关枪向远处扫射，小队长半蹲在一棵大树后面端起一枝步枪射击。佐藤荣一不知道万一他们都被打死了，游击队冲进来会是怎样一种情形，难道真的要用这把手枪了结自己的生命吗？这时他后悔报名参军来中国而没有去东京！
　　不过形势终于被扭转了过来，榆次驻军派了五辆车的日军援兵杀来。在日军强大的火力压制下，游击队全部撤退了。
　　战斗结束后清理战场，公路上摆着十七具被打死的日军尸体，这里面军衔最高的就是川田忠一中佐。他们身上的军服已被鲜血染成了酱色。尸体旁边还摆放了五枝简陋的火药猎枪和一枝老旧不堪的步枪，应该是游击队遗留下的。佐藤很难想象游击队就是用这些落后的武器要了十七个日本军人的性命！
　　因为太原来的三辆汽车都被烧毁了，援兵的带队长官用无线电呼叫榆次方面再派几台汽车来，载走“地理测量课”及其护卫小队，以及十七具尸体。趁着汽车还未来到的空档，小队长渡边直美军曹带着护卫队剩下的士兵以及“地理测量课”剩下的佐藤荣一等三人走去刚才他们隐蔽的几幢房子，说要去答谢刚才神明保佑，为他们提供了抵挡子弹的地方，挽救了他们的生命。
　　小队长带大家来到屋前，郑重地深深鞠了三个躬。然后再走进去烧香还神。刚才子弹横飞、乱作一团的时候，佐藤根本无暇看清楚这几幢房子是什么，现在才发现它是一座庙宇。门前有一个木制牌坊，一副木刻对联分别挂在牌坊两边的柱子上：圣德服中外大节共山河不变，英名振古今精忠同日月常明。正屋门头上一个大牌匾上写着三个魏碑大字：“关帝庙”。他忽然想起来，一千多年前三国时代的武神关公就是山西人。
　　小队长让大家在正堂神坛的关公像前双手合十，又再郑重地鞠了三个躬。他拿起三枝长香，对关公说道：“我们感谢关公您为我们提供庇护场所，这里开阔平地没有掩蔽之处，被土匪打死了我们十七个人，我们躲进来您这里的所有人无一伤亡。非常感谢！”
　　佐藤抬头端详，关公神像与他在东亚同文书院的课本里的关公插图一样，后面又有一副对联：“赤面赤心扶赤帝，青灯青史映青天。”他看见神坛上的香鼎中插满了已经燃尽的香烛头，显然这座庙有不少人在烧香祈愿。神坛台面上摆放着几张黄色的纸，他好奇地走过去拿起来看，只见上面都用毛笔写着一两行字，其中一张写着：“关老爷保佑我多杀几个日本鬼子，为我妻子儿子报仇。”另一张写着：“关老爷保佑我不中枪子，日本鬼子都中枪子。”佐藤荣一猛然醒悟：游击队伏击他们之前，也在这个关帝庙里面烧香祈愿！
　　两支敌对的队伍在同一天来到同一座庙宇求同一个神灵保佑，真是不可思议。不过，佐藤没有把这一发现告诉渡边直美军曹，免得他转变态度怪罪关公神灵，节外生枝！
　　后来太原日军宪兵队特高课对这次伏击事件展开调查，查到了榆次的皇协军大队里有一个为抗日游击队工作的间谍，可惜这个间谍已经逃之夭夭了。他用十五箱珠宝古董作为诱饵，诱使日军上钩。他知道一下子这么多的宝物，太原第一军军部必定派人来榆次接收。于是游击队在日军来榆次的必经之路上设下伏击圈。渡边直美军曹后来对佐藤说，若不是游击队的武器落后，火力不够强，恐怕我们所有人都难逃一死，关公神灵也保佑不了！
　　津田荣一感到，这次九死一生的经历，应该是让佐藤舅舅第一次认识了中国人，也深刻影响了佐藤舅舅日后在中国的行为方式。。
　　看了日记，津田走进了舅舅真实的内心世界和价值观，他知道佐藤舅舅是不会改变价值观的。他崇尚天皇体制，也崇尚他年轻时所系统学习的中国文化，却又鄙视中国人，看似矛盾，其实不然，中国古老的文化传统深刻影响和渗透于日本文化之中，但是日本却用中国文化铸就的刀砍向中国人。所以，津田知道，舅舅虽然没有说出来，但是青龙偃月刀这一战利品他是绝不想还给中国人的！
　　他打电话给岸田市长的办公室，打算找她面谈一下。市长的秘书夏子说市长正在休假去了欧洲，一周之后才能回来。刚放下手机，手机却响了起来。他拿起来接听，居然是大光敬一男！他说，跟小堂伯伯说了之后，起初他不同意见津田荣一，但是今天却改变主意，让他打电话约津田荣一来鸟取市谈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