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佐藤荣一的成长脉络之一

　　津田荣一在大阪关西机场下了飞机，转乘国铁到津农市，又坐公共汽车回到小取村。当走进家里的时候，已经是将近晚上十点了。和美子指指书房，小声说：“吃了晚饭之后，佐藤舅舅一直坐在里面等你回来。”
　　津田问妻子：“那几个讨厌的记者，还有没有来？”
　　“今天上午还有来，不过被村长他们劝走了。下午就不见人了。但我担心明天不知道有没有其他的记者来。”
　　这时，书房里传出舅舅的声音：“是荣一回来了吗，吃了饭没有？”
　　“是我！舅舅。我在津农市里面吃过了。”津田边说边走进书房。
　　“那么，先洗个热水澡，松松筋骨，然后再进来聊聊吧，我等着你！”
　　和美子已经在浴室帮津田调教好热水。津田舒舒服服洗了个热水澡，穿上睡衣走进书房。
　　“为了我的事专门去了一趟中国，辛苦你了！怎么样，和中国人的接触？”佐藤荣一微笑地看着津田。
　　“和我去之前的预料一样，他们要求我们还回那把大刀，我没有表态，他们让我向你转达他们的这个意见，还邀请你在方便的时候去顺城看看。”
　　佐藤舅舅不作表态。津田拿出手机，点开“相册”，说：“这是在东山庙照的照片，里面有后山上的藏经阁和周边的照片，你慢慢看。”
　　佐藤荣一戴上老花镜，缓慢地在手机屏幕上翻看一张一张照片，自言自语：“东山庙，七十多年过去了，没什么变化，还是那样，保养得不错。石牌坊周围全变了，以前全部是鱼塘桑树田埂，只有一条土路，现在全是高楼大厦、大马路。藏经阁后面的树高了、多了。”他把手机还给津田，说：“四五十年前，中国发生了一场文化大革命，砸烂或者烧毁了大量的寺庙、古迹，当时我还想，东山庙怕是也给砸了烧了，我们这里的飞鹰山关帝庙反而安然无恙，那把大刀放在我们日本反而安全。以后他们想重建一座东山庙的话，也许要来我们这里参照它本来的模样。当然，现在看来，我当时想的事并没有发生，东山庙还在。”
　　津田拿回手机，试探着问：“舅舅，中国人那边，你看下一步我们怎么做好？”
　　佐藤荣一没有答话，他拉开抽屉，从里面拿出一串钥匙，站起来蹒跚走向书柜，打开其中一个柜门，说：“从现在起，书柜里面的东西全部交给你了，这是我答应你的。请你好好保管！现在我去睡觉了。”说完便离开了书房。
　　这个书房不是很大，但是三面墙都被书柜占满。津田看着这几排书柜，心想如果里面装着的都是佐藤舅舅的秘密，那舅舅的秘密够多了。一直以来，舅舅从来不说自己的过去，也不喜欢别人问他的过去。现在他把所有的秘密一下子交给自己，任由自己翻看他的过去，津田觉得自己好像开始了一趟探险旅程。
　　津田把所有的柜门都开了锁，里面的东西大致上分为三类，一是书籍，占了三分之一左右的空间，多是年代久远的与中国有关的书籍；二是按时间编排好的记事本、日记和账册；最后是各种地图，军用和民用的都有，以及包括墓穴、房屋、地形测量图和设计图在内的各种图纸。舅舅多年来一直掩盖着的秘密马上就要被揭开，津田不由得内心一阵激动。
　　起初津田想找出古老的顺城东山庙设计图来，不过一转念还是决定先翻翻舅舅早年的日记，看一下舅舅一路走来的人生轨迹。
　　佐藤荣一从中学开始写日记，一直写到二战末期天皇宣布终战随部队回国那一天止，基本上每天都写，有简有繁。津田估计佐藤舅舅养成写日记习惯是从中学时代学校规定要写日记作业开始的，起初几本经常是几行字交差，都是一些幼稚的少年文字，上面还有老师的有评分和评语，记录着的都是今天上了什么课、和谁玩、看了什么书之类流水账般的内容，没有什么看头，津田强打起精神才把中学时代的那几本看完。看完后瞌睡得不行，便赶紧睡觉去了。
　　从第二天起，津田每天都从书房带几本日记回津农市的设计师事务所，上班时忙里偷闲地抽空看。花了好多个白天，才终于把日记全部看完了。看完所有日记之后，佐藤舅舅以往在他心目中的形象坍塌殆尽、荡然无存，津田感到有些难过，朝夕相处了几十年的佐藤舅舅，瞬间变得如此陌生。不过津田又有些感激舅舅敢于把自己的过去坦然地全部让自己知晓，不过这种坦然的背后是不是隐晦地宣示他对处理青龙偃月刀的一种态度？津田不打算问，因为知道即使问，舅舅也不会讲的。
　　回到事务所里，津田隐约感到所有人在他面前都回避谈论《津农每日新闻》的事。如果在平时，不管什么报纸，只要上面有八卦消息，都会被大家拿来作谈资，甚至还拉他们老板津田荣进来一起参加议论。《津农每日新闻》那篇调查报告属于爆炸性的内幕爆料，按道理起码会被大家议论好几天。但是早上津田走入事务所里，却感觉气氛很安静，大家对自己异常客气，连平时最活跃、喜欢跑到其他人的工位上嚼舌根的秘书河合奈美也规规矩矩坐在自己的工位上。事务所里越是忌惮谈这篇东西，就越是反映出大家显然知道这篇文章就是写津田的舅舅佐藤荣一以及他一手建起的飞鹰山关帝庙的，与他们的老板津田荣一或多或少都有些关系。津田能想象出他不在津农市的这两天，大家议论这篇爆炸性文章的热闹情景。
　　不过他觉得如果相比起佐藤舅舅在日记中记下的事，《津农每日新闻》文章对佐藤舅舅的描述已经是非常客气和正面的了，给人印象是佐藤荣一无论过去在中国犯下什么样的错，都完全是当时受狂热的****所影响造成的。但是日记里面的佐藤舅舅，尽管年轻，但是头脑冷静、逻辑清楚，对中国的历史与现实情况、中国的民族特性以及日本应该走什么发展道路这些严肃的问题，都有自己的见解，绝对不是一个会被外在因素影响的人。
　　此后几天里，佐藤舅舅在晚饭后都会走进书房，主动地和津田荣一谈自己的过去。
　　佐藤荣一出生在小取村最富有的家庭。他父亲，也就是津田的外公佐藤繁雄年轻时到大阪一个古玩店打工，摸出门道之后，自己自立门户开了一个古玩店“佐藤屋”。几年之后，“佐藤屋”的生意已经大大扩张，佐藤繁雄挣了很多钱，他买下了原来打工的那个古玩店作为分店。1931年9月18日，驻守中国辽东半岛南满铁路的关东军以攻击奉天城为契机，只用了三个多月时间全面占领一百多万平方公里的中国东北各省，又在不足三个月时间里在这块土地上成立了附属于日本国的“满洲国”。佐藤繁雄看到了发财的大好机会，因为他知道中国历史悠久，比起日本的历史长久多了，古董文物珠宝多不胜数，现在这个国家衰弱不堪、军阀混战，根本没有什么有效治理可言，正好进去找寻机会。他看了东京帝国大学滨田英明教授绘制的《南满铁路沿线古迹略图》之后，更是激动不已。他把“佐藤屋”的生意交给妻子打理，自己报名参加了东京帝国大学教授原田淑人的“东亚考古发掘队”，踏上了中国东北大地。他在发掘队做最低级的杂工工作，参加了在辽阳的汉魏古墓和旅大汉魏古墓的发掘工作。随后便辞职，独自在满洲国各处收集文物古董，然后运回日本转手出售。赚取高额差价利润。但是从昭和十年即一九三五年二月起，佐藤繁雄通过关东军军官的帮忙，用强取豪夺的方式从中国民间获取古董珠宝，中间的差价利润更加惊人。
　　有一天，津田翻看一本昭和十年的账册，看到了外公认识关东军军官前后几个进销账项的对比：
　　货号1023品名岫岩玉玉如意，品相深绿长形，出地鞍山，进价（9年11月）165元，出货价550元（10年1月）
　　货号1024品名景泰蓝花瓶品相彩色，圆柱，出地赤峰，进价（9年6月）115元，出货价430元（10年1月）
　　货号1025品名白玉石佛像，品相纯白色坐像，出地四平，进价（9年9月）185元，出货价480元（10年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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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货号2636品名岫岩玉如意，品相深绿长形，出地东沟，进价（10年2月）60元，出货价560元（10年5月）
　　货号2637品名景泰蓝掐丝珐琅尊品相彩色高台，出地抚顺，进价（10年2月）55元，出货价680元（10年5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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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津田把账册递给舅舅，问：“为什么昭和十年的进货价比昭和九年的低了很多？”
　　“哦，很简单，昭和九年的时候你外公跟关东军不太熟，但在昭和十年交了几个关东军军官朋友。你想想，面对占领军的强势，中国人敢讨价还价吗？还敢不服服帖帖地按照你外公的出价卖东西？”佐藤舅舅靠在椅子上轻抚着这本账册，如同抚摸一件心爱的宝贝，喃喃地说：“那时候你外公赚的钱真的很多啊！都是百分之几百甚至百分之一千的利润啊！比贩卖毒品的利润还高！他在东京、大阪买下了好多的房子和商铺，津农市你的事务所那栋房子就是他买下的，飞鹰山也是他买下的！”
　　“我看见这些多年的账册记录的交易量挺大的，不知道那个时候，外公的‘佐藤屋’在日本能不能排上名次？”
　　“当时日本古董界最有名的是‘山中商会’，在中国清朝皇帝倒台的时候，他们暗暗收买了皇宫里面的太监总管，用一百多万大洋买下了皇宫很多的玉器、古董、古籍和瓷器，又低价买下了慈禧太后的小叔子、清朝议政王恭亲王的恭王府里面的很多金银财宝。你知道吗，恭王府曾经是清朝大贪官和珅的豪华府邸！你外公学习‘山中商会’，在中国趁乱寻宝！他通过关东军朋友的帮忙，寻到的宝贝累积下来应该不亚于‘山中商会’。”舅舅闭着眼回答津田，沉醉在以前的美好时光里。忽然他睁开眼睛，坐直身体，提高声量说：“不能把这种行为看作是趁火打劫之类，那时候中国简直一塌糊涂，各地军阀豪强忙于打仗争地盘，国不成国、兵荒马乱、民不聊生，好东西留在那里简直是暴殄天物，随时会被毁坏。有个军阀孙殿英，竟然用大炮炸药轰击慈禧太后的墓穴，抢去里面的珍宝古董。日本人出钱收购这些东西，拿回日本，保管得很好的，其实中国人还应该感谢我们日本呢！”
　　津田头一次看见佐藤舅舅这么精神奕奕、这么健谈，他忽然明白了：谈论中国的古董，舅舅就能提起精神！他便附和起来：“在战乱的国家，古董文物肯定会流失。就像现在的叙利亚、阿富汗和伊拉克，跟你那时候的中国一样，国家分成几个派别天天打仗，大家只顾保命，谁还记得保护国家的古董文物？新闻说叙利亚有十几万件古代亚述、罗马、波斯和希腊文明文物不知所踪，在炮弹导弹的轰炸之下，什么都保不住！不知道有没有像外公那样的人去收购？”。
　　“这些都是可怜的国家！后来过了几年，发生了一九三七年七月七日华北事变，日军全面占领了河北、山东、山西等省份，你知不知道，这些省份都是不光有丰富铁矿、煤矿等等资源，还有非常多的古墓、古庙、古董，民间拥有也有无数的珠宝古董啊！你外公不但跟着部队的前进路线收缴宝物，还和不少本地的古董贩子、盗墓团伙搭上了线，给家里的‘佐藤屋’提供了源源不断的中国宝物货源。当然，追随部队的推进路线是最有效的途径。他同好几支部队的指挥官建立了很好的关系。其中同大阪人为主的第四师团关系最密切，大阪人有经商的头脑，几个大队里上上下下都是同乡，容易互相沟通信息。他们的长官私底下帮忙捣鼓古玩挺积极，当然你外公也给他们不少好处。这样，‘佐藤屋’的生意做得很大了，‘山中商会’也得给你外公面子。到了一九四零年，我中学毕业了，你外公想尽办法让我进去东京帝国大学读中国历史。为什么？他说，中国历史五千多年，如果想做好中国古董文物生意，一定要修读中国历史！”
　　舅舅回房间睡觉去了。他的日记从上大学开始就写得认真了。津田也就比较容易地捋出舅舅此后的成长脉络。